在這之前，僅讀過博爾赫斯的《小徑分岔的花園》，那篇玄妙的文章令我對博爾赫斯產(chǎn)生畏懼感。因此在讀《沒有人會笑》時，博爾赫斯壓軸。
我的理解，本書選的兩篇其實(shí)核心是同一個：既無限的宇宙?！渡持畷穼懸槐緵]有開始沒有結(jié)尾的無限之書，《阿萊夫》則干脆寫了個無限的小宇宙。區(qū)別是，《沙之書》僅僅闡述了一個概念。而《阿萊夫》是一篇極具野心之作，試圖寫一個“阿萊夫”本身。（這種游戲好像跟《小徑分岔的花園》異曲同工。博爾赫斯必深諳此道。）
阿萊夫，是一個微型宇宙。小說中描述為一個球體，在球體內(nèi)可以看到無窮無盡，一切的一切。
幫助我理解宇宙這個概念的，是一些科幻作品。某部模擬宇宙的紀(jì)錄片讓我看到宇宙之大無窮。而小說《三體》則展現(xiàn)了宇宙之微無窮。正因?yàn)闊o窮，所以小說的原文“全部并不大于部分”，“一個圓，到處都是圓心，卻沒有圓周”等等之類的概念就很好理解，而一點(diǎn)也不玄了?？峙掠钪娴拇_就是這樣的。因?yàn)闊o窮無盡，所以沒有開始和結(jié)束。這，我想也是“圓”、“球體”的由來?？陀^世界也是如此，誰能說地球從哪里開始？
《阿萊夫》的重點(diǎn)，我的理解在于宇宙之微無窮。
博爾赫斯后來說：“有一次在馬德里，一位記者問我，布宜諾斯艾利斯是否真有一個阿萊夫。我差一點(diǎn)陷入他的圈套說有。幸好一位朋友打斷我的話指出，倘若這類東西存在，那它不但將成為世界上最有名的東西，而且將更新我們對于時間、天文學(xué)、數(shù)學(xué)和空間的一切概念。“哦，”記者說，“如此說來，那全是你的虛構(gòu)羅！我還以為確有其事呢，因?yàn)槟銓懮狭私置寺?。”但我沒敢對他說，說了街名并沒有什么了不起?！?br>
我對這段話的理解是，博爾赫斯認(rèn)為的確有阿萊夫。阿萊夫無處不在，即便在沙粒中，也有一個宇宙。那個微型宇宙，恐怕我們僅憑肉眼并看不到它的無窮。這就是為什么，當(dāng)我們用高度顯微鏡看事物，展現(xiàn)出來的完全是另一個世界。反過來想，地球，在浩瀚的宇宙中，也就是一顆沙粒而已。
而《阿萊夫》要做什么呢？它試圖模擬一個阿萊夫，在一篇短短的小說中，寫宇宙的無窮。
從結(jié)構(gòu)來看，第一句話，以死亡開始。這本身就暗示了無窮，涵蓋了生與死的無限空間。主人公深愛的人死去了。緊接著，寫了廣告牌的變更，象征宇宙的無窮變化。然后作者寫道：“宇宙會變化，可是我不會”。這是在暗示人的自負(fù)。這與結(jié)局相呼應(yīng)：“我自己就是在歲月的侵蝕下，弄錯了而且失去了貝亞特里斯的面貌的?！苯衣读巳嗽谟钪婷媲暗拿煨?。
一篇試圖描寫無窮宇宙的小說，其豐富的內(nèi)容是無法復(fù)述的?！栋⑷R夫》在我的腦中，就是一篇難以窮盡的小說。
比如它寫人，有愛情，友情、自負(fù)、厭惡、嫉妒、欺騙、、瘋狂、謀殺等等。印象最深的是“卡洛斯·阿根蒂諾的瘋狂，使我充滿了惡意的幸福，因?yàn)椋瑥男睦飦碚f，我們兩人總是互相討厭的?！边@樣一筆帶過的一句話，恐怕涵蓋的不僅僅是微妙的感情，還有心理學(xué)的東西。比如它寫生活，開篇第一段差不多就把人的日常生活都涵蓋了。后面還寫到科技進(jìn)步、商業(yè)發(fā)展、時代變遷。比如它寫詩歌，有詩歌本身，通過四句詩暗示三十個世紀(jì)的文學(xué)（當(dāng)然這本身就是個關(guān)于微無窮的暗示）；有關(guān)于詩的理論、批評等等。
誠如曾聽說過的一句評價：博爾赫斯的一句話，抵得上別人的一本書。
當(dāng)然“阿萊夫”是小說的中心。
主人公愛人的表兄，家里地下室有一個“阿萊夫”。但“冷飲店”擴(kuò)張，要求他搬家，因此他向主人公訴苦時提到了“阿萊夫”。小說前半部分，主要內(nèi)容是，這位表兄聲稱要“把這個星球全部球面加以詩化”。之所以他能做到，就是因?yàn)樗吹搅恕鞍⑷R夫”——微型宇宙。
有趣的是，作者寫的是“球面”。因此，表兄從“阿萊夫”上看到的，僅僅是球面而已。也就是宇宙的表面。當(dāng)然，這也是主人公所能看到的。這里，小說用了一大段零碎的描述以表達(dá)作者所能看到的“無窮”。但在后記中，作者最終下的定義是，這個“阿萊夫”是假的。原文是“但是以上這些，僅僅是視覺的工具?！边@句話與“球面”相呼應(yīng)。
我的理解，這其中至少有三個層面：
1.任何一個人所能理解的宇宙的無窮，都受制于他個人的局限。這從那一大段零碎的描述中可以看出，那一切只是主人公所知道的一切。他看不到他所不知道的。
2.第一點(diǎn)自然是因?yàn)?，博爾赫斯不可能寫出他所不知道的東西。因此，我們讀到的這篇小說，或者說這個阿萊夫，受限于博爾赫斯的局限。
3.讀者讀《阿萊夫》，又受限于讀者自身的局限。
這種鏡面效應(yīng)，呼應(yīng)了文中一再提及的“鏡子”。人從鏡子中所能看到的“無限”，僅僅是表面，其實(shí)還是有限，因此它僅僅是一個視覺工具。真正的無限，恐怕是有限的人所無法企及的。因此，博爾赫斯提醒了這一點(diǎn)。不論是他所設(shè)想的還是他所描寫的，無論我們盡力探索的還是努力想像的，這一切都是有局限的。無限，難以企及。
因此，最終他所設(shè)想的是一個看不見的宇宙，當(dāng)人貼近耳朵，可以聽到一點(diǎn)聲音。這大概能靠近一點(diǎn)真實(shí)情況吧。
要還原真實(shí)何其困難，何況是無限的宇宙。博爾赫斯以超群的智慧做了巨大的努力，但到最后將所有努力一并推翻。這種自知之明，恰是真正的智慧所在。
而我自己，又能夠從《阿萊夫》中看到多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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