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心雕龍》是1490多年前，南朝齊梁時期文學(xué)理論批評家劉勰的一部文論名著。其中的《誄碑》、《哀吊》兩篇，分別對誄文、碑文、哀詞、吊文這四種有關(guān)喪葬的文體進行了較為詳細的論述，至今讀來，給人啟示令人感悟。劉勰強調(diào)這四種文體內(nèi)容要真實可信，不可荒誕不經(jīng)，文字要富于感情，能感動人心。
在《誄碑》篇中，作者先論誄，后敘碑。在該篇的開頭，作者便“釋名以章（彰）義”，即闡明“誄”這種文體的意義，作者說：“誄者，累也，累其德行，旌之不朽也?！闭f的是，誄是累積的意思，用文字來累述逝者的德行，表彰他使他永垂不朽。接著便說自周朝開始就有了誄文，然后就列舉了春秋時魯國君主魯哀公為孔子所作的誄文，漢朝楊雄為漢元帝皇后王政君所作的《元后誄》，三國時曹植為其兄曹丕所作的《文帝誄》等等。對上述的這些誄文，作者有褒有貶。我們說，古代的誄文，就相當于現(xiàn)代的悼詞。
對碑文的評論，作者也是先“釋名”，他說：“碑者，埤（pí）也?！臂钟凶缘驮龈叩囊馑?，立碑就是從地面上增高。古代帝王為紀功績，便在泰山舉行祭天大典，并刻石記功，這就叫碑。周穆王在弇（yǎn）山（在今甘肅省境內(nèi)）上就曾刻石記功。后世在宗廟堂中立兩塊石碑，但沒有文字，是用來拴牲口的。后來碑又用在墳?zāi)股希畛醯哪贡怯媚绢^制成，在木碑上鑿孔洞，穿上繩子，下葬時用繩子拴上棺木，把棺木安放在一定的位置上。劉勰指出，自東漢以后，便產(chǎn)生了大量的記錄王公貴族以及名人的碑文，如蔡邕的《太尉楊賜碑》、《陳實碑》、《郭泰碑》等。稱贊這些碑文寫得周到而扼要，語言清新而恰切。到了晉朝，孫綽的《溫嶠碑》、《丞相王導(dǎo)碑》等，則寫得文辭繁雜，惟獨《桓彝碑》寫得簡明清晰。
《哀吊》篇是論述哀辭和吊辭這兩種文體的。“哀”的意思是“哀者，依也，悲實依心，故曰哀也。”這是說，哀是依的意思，悲傷的感情必然依靠心產(chǎn)生，因此稱“哀”。接著說，起初，用文辭來抒發(fā)哀情，主要是用于悼念幼年而死的人，到東漢以后，才擴展到用于成年人。比較早的哀辭是《詩經(jīng)·秦風(fēng)》中的《黃鳥》，那是詩人為悼念秦國的給秦穆公陪葬的三個賢人而寫的哀辭。接著列舉東漢崔瑗為汝陽王所作的哀辭，漢末建安年間徐干所作的《行女哀悼》。到了晉朝的潘岳，能繼承前人寫作哀辭的優(yōu)良傳統(tǒng)，他所寫的《金鹿哀辭》、《為任子咸妻作孤女澤蘭哀辭》，思想內(nèi)容正直，文辭華美，確實是流芳傳世的佳作。
《哀吊》篇中在論述吊文時，劉勰解釋說：“吊者，至也?！边@種解釋，是不夠恰當。其實吊是祭奠哀悼死者的意思。接著，劉勰列舉了西漢賈誼的《吊屈原文》，楊雄為吊屈原而作的《反離騷》，東漢蔡邕的《吊屈原文》，三國時王粲的《吊夷齊文》，禰衡的《吊張衡文》，晉朝陸機的《吊魏武帝文》等。對上述吊文，劉勰也作了言簡而意賅的評析。
以上是對劉勰有關(guān)“誄”、“碑”、“哀”、“吊”這四種哀悼文字的評論作了簡要的介紹與評析。下面再來談?wù)剟③膶@四種哀悼文章如何寫作，應(yīng)該避免哪些弊病再作一簡要介紹與分析。
首先，劉勰認為，寫“誄”、“碑”、“哀”、“吊”等哀悼文字，都應(yīng)該做到思想內(nèi)容真實，他反對那些弄虛作假，荒誕不經(jīng)的哀悼文章。早在東漢時期，著名學(xué)者王充就在其所著《論衡》中，旗幟鮮明地提出了“疾虛妄”（即憎惡虛假荒誕）的文學(xué)觀點。三國時代的曹丕，在其所著《典論·論文》中，更從正面指出：“銘誄尚實?！眲③睦^承并發(fā)揮了王充，曹丕的上述觀點，他在《文心雕龍·宗經(jīng)》中提出寫作文章的內(nèi)容要“事信（真實）而不誕（荒誕不經(jīng)）?！本唧w到論述哀悼文章，他在《哀吊》篇中指出：“固宜正義以繩理，昭德而塞違，割析褒貶，哀而有正?！边@就是說，寫哀悼文章，應(yīng)以正確思想內(nèi)容貫穿全文，表彰德行，防止差錯，分析褒貶應(yīng)該有個正確的尺度。劉勰的這些寫哀悼文要真實的主張，也是有針對性的，是針對自漢朝以來寫哀悼文字的不正之風(fēng)而發(fā)的。東漢大文學(xué)家蔡邕曾說：“吾為碑銘多矣，皆有慚德，唯《郭有道（碑）》無愧色耳?！保ā逗鬂h書·郭泰傳》）這是說，蔡邕給人寫了大量碑文，大多數(shù)是因為說了假話使自己感到內(nèi)心有愧，其中只有給郭泰寫的《郭有道（碑）》，寫得還算真實而無愧于心。這是因為，在封建社會里，一些官僚貴族請人寫碑文，大多數(shù)是要求作者說假話，在那“爵以賂至，官以賄成”的封建社會，某些手握生殺黜陟大權(quán)的大官，生前收受賄賂，賣官鬻爵。死后“門生故吏，合集財貨，刊石紀功，稱述勛德”，把這些大貪官的“功德”美化得比商朝賢相伊尹，周朝名相周公，春秋時輔佐齊桓公稱霸的管仲，以及輔佐齊景公的晏嬰還高。（見三國·桓范《世要論·銘誄》）真是不知人間有羞恥二字。這正是劉勰堅決反對的寫哀悼文的不正之風(fēng)。劉勰還反對那些在哀悼文中夾雜一些荒誕不經(jīng)的內(nèi)容，如前文提到的東漢崔瑗所寫的汝陽王哀辭，寫死者進入鬼門關(guān)，又駕龍騰云，進入仙境。對此，劉勰批評說：“怪而不辭”，“仙而不哀”。總之，劉勰主張寫哀悼文要內(nèi)容真實可信，反對虛假怪誕，這是十分有價值的文論。
其次，劉勰主張寫哀悼文字要富有感情，能感動人。在劉勰以前，晉朝的陸機在《文賦》中說：“誄纏綿而凄愴”，即寫誄文應(yīng)寫得纏綿悱惻悲傷感人。劉勰在《誄碑》篇中指出，寫作誄文，碑文應(yīng)該“道其哀也，凄焉如可傷?！逼嗉词惆l(fā)悲哀之情，就要使這種凄愴之情使人感到悲傷?！栋У酢菲姓f，寫哀悼文“必使情往會悲，文來引泣?！奔磻阎瘋母星閷懗龅陌У课淖郑_到能使人哭泣的效果。晉朝的大將羊祜，在鎮(zhèn)守襄陽時，為國效力，關(guān)心人民疾苦。他死后，當?shù)厝嗣駷樗⒘艘粔K碑，頌揚他的政績。四百多年后，唐朝詩人孟浩然讀了羊祜的碑文，還“讀罷淚沾襟?！保ㄒ娒虾迫弧杜c諸子登峴山》）可見，好的碑文確實有催人淚下的效果。劉勰贊美賈誼的《吊屈原文》“辭清而理哀”，贊揚晉朝潘岳的哀辭寫得“情洞悲苦”，即表達出深刻的悲苦之情?？傊瑒③闹鲝垖懓У课恼?，一定要充滿深厚的感情，對那些“雖發(fā)其情華，而未極心實（《哀吊》）”，即雖寫得有一定文采，卻未能極力表達出真情實感的哀悼文，劉勰是極力反對的。
最后，還應(yīng)提到的是，劉勰對某些作家所寫的哀悼文章，在應(yīng)用語言上出現(xiàn)的一些錯誤，也進行了揭露和批評。他在《文心雕龍·指瑕》中指出，著名作家曹植，在為其父曹操所作的《武帝誄》中，竟然出現(xiàn)“尊靈永蟄”的話，劉勰說“永蟄”這一詞語是用來寫昆蟲的，而曹植卻用在哀悼父親的誄文中，便十分不恰當了。劉勰還指出，有人寫的哀悼文章，比擬失當，他舉出東漢的崔瑗所寫的《李公誄》，把東漢的大臣李固的言行，與古代帝王黃帝和虞舜相比，這也是不倫不類的比擬。還有，劉勰指出晉朝的潘岳雖“善于哀文”，但在他所寫的悼念自己兒子的《金鹿哀辭》中，卻用了“將反（返）如疑，回首長顧”的話。據(jù)《禮記·檀弓》載，孔子在看到孝子為父母送葬后說，“其往也如慕，其反（返）也如疑。”就是說“如疑”（好像懷疑父母還在世），這個詞語，只能用以形容孝子對去世的父母所產(chǎn)生的心理狀態(tài)，用在哀悼自己兒子的哀辭中，便不恰當了。
以上簡要地對劉勰《文心雕龍》有關(guān)哀悼文章的論述進行了評論與分析。我想，劉勰的這些理論和主張，對我們現(xiàn)代人了解古人如何對逝者寄托哀思，有一定的認識作用；同時，從古為今用的角度來看，對我們現(xiàn)代人寫作悼詞，碑文，也有某些借鑒作用，從而能寫出事信不誕，文來引泣的哀悼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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