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里種植自己
王清銘
三歲的時候，他的在一個小煤窯打工的父親因塌方被埋在土中，撒手而去。父親被埋葬的那天，母親哭得聲嘶力竭，他黑著臉，就是不哭。大人就對他說，你爸過世了，再也回不來了。
他不說話，只是把頭搖得像風(fēng)中的小草。
他不相信那個老是用寬大的手掌撫摩他，用粗礪的胡須扎他小臉蛋的父親，會從永遠(yuǎn)消逝，像一顆不發(fā)芽的種子。他跟母親在房前的空地種過南瓜，一粒種子點下去，澆一些水，隔一段時間，就長出嫩葉，然后藤蔓爬滿架子，最后結(jié)出很多很大的瓜。
他問母親：爸爸種進(jìn)土里，什么時候再長出來呢？
母親看著他明亮的眼神，不忍心傷害一個孩子的心，就迭聲說：快了，快了，明年春天的時候。
于是，他經(jīng)常坐在屋門前，眼望著后山，希望看到婆娑的樹影里他的父親正大步地走回家中。第二年清明節(jié)時，他跟母親去上墳，墳上的樹跟他一樣高了，但他的父親還是沒有從地里長出來。
他問母親：爸爸怎么還不長出來，是不是我們沒有澆水呢？
母親的眼淚頓時流了下來，他有點明白過來了，也哭了，眼淚把整個衣襟都弄濕了。
十三歲的時候，禍不單行，他相依為命的母親又被一場車禍吞噬去生命，他成了孤兒。埋葬娘的那天，天下起瓢潑大雨，但他不哭。也不再相信娘種進(jìn)土里后，會再長出來。
十三歲的孩子沒有謀生能力，鄰居?xùn)|湊一把米，西來一爿柴，衣服破了，有人爭著拿回家縫補。他和村里的孩子打架了，那些孩子回去肯定挨父母的打。誰家里煮了好東西，一定要派孩子來叫他，以至有些孩子懷疑他是父母送給別人的兄弟。父親就對孩子黑著臉，說：就是，就是，你以后要把他當(dāng)兄弟。
十三歲的時候他在村里有了許多的兄弟姐妹，雖然村里的生活很貧困，但他的生活很幸福。二十三歲時大學(xué)畢業(yè)，他要求分配回村里的小學(xué)任教師，他的理由很簡單，他要報答村人的恩情，他的學(xué)費是村里人用米和雞蛋換來的。他的工資除了留一點生活費，全部補貼給那些交不起學(xué)費的孩子。為了報恩，他娶了村里一位大字不認(rèn)一個的女子，只因為這女子的母親把家里最后的一只母雞賣了，湊足他的學(xué)費。
恩情似山頂?shù)奶炜諌涸谒男念^，但他瘦弱的身體不是嶙峋的山巒。有時侯，他偷偷跑到父母的墳前，讓淚水漫過他孤獨無助的心靈。他想到三歲時的夢想：假如父母種進(jìn)土里，能夠再長出來該多好啊，至少他現(xiàn)在不會覺得欠了村里人很多的情，這份情是一輩子都還不完的。
三十三歲的時候他決定離開家鄉(xiāng)，想法很簡單，離開這些給予他養(yǎng)育之恩的村人，他不想再背負(fù)這沉重的負(fù)擔(dān)了。決定離開的時候，妻子罵他忘恩負(fù)義，他搖了搖頭，給了這個他從來就沒有愛過的女子一巴掌，然后狠狠地打了自己一巴掌。一抹嘴角的血，他走了，再也沒有回來。
四十三歲的時候他在城里當(dāng)了老板，每年都拿出很多的收入交給農(nóng)村教育基金會，并指定要捐給他工作的那個鄉(xiāng)村小學(xué)，他不留名，也拒絕記者采訪。
我成為他的朋友是后來的事情了。有一次酒酣時，他說起了這段經(jīng)歷，我也沉默了許久。然后緊緊握著他的手，說：
“你現(xiàn)在是把自己種進(jìn)了生活過的那個鄉(xiāng)村了。報恩有多種方式，最好的方式是讓自己長成大樹，這樣就會有更多的人得到蔭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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