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洪/文
十來年前，我還在耶路撒冷工作。那一年的12月13日，南京市政府第一次為南京大屠殺鳴響汽笛?；蛟S還很不習慣，從以色列可收到的江蘇衛(wèi)視新聞報道中，我看到，整個南京鳴笛過程中，一些人自始至終嘻嘻哈哈地做著自己的事情，大街上依然車水馬龍、人流如織……
這在以色列是難以想象的。在每年的大屠殺紀念日（也就是燔祭日）上午10時，以色列全國會鳴笛兩分鐘，在這兩分鐘內(nèi)，國民必須停止手中的一切活動，學校里所有學生起立默哀，軍人持槍脫帽肅立，車輛停止運行。
一
對于這種深入骨髓的紀念，我有著切身的經(jīng)歷。在當時的一篇文章中，我曾寫道：
今年4月29日，正逢猶太人大屠殺紀念日，我搭乘出租車外出采訪。車快行到一紅綠燈交換路口，所有車輛突然間都停了下來。司機已打開車門，在車旁肅立。
聽到空中傳來的鳴笛，我知道現(xiàn)在正是猶太人最肅穆的時刻。大街上，所有的車輛都停了下來，沒有喇叭聲，沒有說話聲，人們都走出汽車肅立。
道路旁，有一個超市，幾個年輕婦女買完東西剛走到大街上。汽笛響起，她們不約而同地停止了腳步，手里還拎著東西，默立在路邊。
可以說，幾秒鐘內(nèi)，整個世界突然間安靜下來——剛才還車輛往來頻繁的耶路撒冷大街，時間仿佛凝固了，每個人都成了雕塑。
在大屠殺紀念日，隨著汽笛鳴響，所有猶太人都停止腳步，肅立默哀。
直到兩分鐘后鳴笛聲停止，一切方恢復正常。
這也許僅僅是一種形式。但在這形式后面，顯示出猶太人大屠殺紀念活動的深入人心。出租車司機告訴我：“我也是一個普通的平民，但每個人都必須記住歷史上的這個不幸，停車，肅立，表達對死難者的哀悼，這已經(jīng)是最淺薄的了?！?/strong>
“我無法想象在那種時刻，還有人會繼續(xù)行車走路，或者還會保持笑臉！”當被問到這樣是否會影響日常生活時，許多猶太人都曾做出這樣類似回答。
在當天，我看到許多家庭都點燃了蠟燭。人們紛紛前往墓地、紀念館，哀悼死難的同胞，同時也向當年拯救猶太人的國際義人致敬，其中包括向埋葬在老城旁邊的辛特勒致意。
在這一天，以色列全國沒有娛樂活動。電視節(jié)目上，主要是各種記錄片，既有當時集中營中的慘景，也有幸存者的現(xiàn)身說法。在學校中，老師也會給孩子講當年的各種事件。在一些家庭，父母也會給子女講民族苦難的歷程……
這是10年前的舊事了。今年的南京大屠殺紀念，已經(jīng)上升為國家公祭，一切已經(jīng)有了很大進步。不忘歷史，才能告慰逝者、啟示未來！
二
其實，當時這篇文章寫得匆忙了點，猶太人的紀念活動遠不只這些，還包括許多讓人值得咀嚼回味的細節(jié)?？梢哉f，如果想探究猶太人強烈的民族凝聚力、危機感，就不能回避大屠殺紀念活動。
根據(jù)法律，以色列每年都有一天定為“大屠殺紀念日”。在這一天，以色列的國家領(lǐng)導人是不會安排任何外訪的，必定在國內(nèi)主持這個國家一年一度最高儀式的紀念活動。這是慣例，更是領(lǐng)導人的一種歷史責任。
這一天，總統(tǒng)、總理、議長、大拉比，都必然以莊重的面容，向死難者獻上花環(huán)，總統(tǒng)、總理還要發(fā)表演講，回顧歷史慘痛一頁，告戒猶太人勿忘這段最黑暗的歷史。
歷史在一代代人心靈的陣痛中傳承。每年的紀念活動，最重要的還不是總統(tǒng)或者總理的發(fā)言，而是6名大屠殺幸存者點燃六支大燭臺，每支不過二三十厘米大小的燭臺，代表的卻是罹難的100萬猶太人。
燭火熊熊燃燒，是無數(shù)猶太人的冤魂在述說，更表明猶太人自強的堅定信念——猶太人永不會被滅絕。
以色列所有電視臺、電臺都會現(xiàn)場直播紀念儀式。當每位老人走上前去，顫抖著點燃燭臺的過程中，電視或電臺都會播放提前錄下的對這些幸存者的采訪，讓他們述說當年自己坎坷的經(jīng)歷，教育后人。
這當中總有太多讓人唏噓不已的故事。2004年的大屠殺紀念儀式上，我在現(xiàn)場采訪，點燃燭臺的老人中，有一位叫雷爾納，74歲的他出生于匈牙利。
他回憶說，當時他們一群猶太孩子已被納粹扒光衣服等候處死，孩子們面對似乎已無法改變的命運，哭成一片。就在這最關(guān)鍵的時候，納粹軍營里新到了一批土豆，孩子們馬上被要求去分撿完土豆，然后再送來處死。這一轉(zhuǎn)折成為這批猶太兒童最后存活下去的希望。盟軍最終將他們從納粹手中解放出來。
1949年，雷爾納來到以色列，到2004年，他有了兩個女兒，十個孫子女，三個重孫子女?，F(xiàn)在又是10年過去了，不知他還健康否，應該有更多孫子孫女環(huán)繞膝前了吧！
這樣娓娓道來的故事，讓我這個外國人不勝感慨，更讓愛國的思想教育深入到每個猶太人心靈。一般認為，正是當年納粹對猶太人慘絕人寰的大屠殺，才使世界普遍同情猶太人并最終準許其在中東復國。
這正如雷爾納老人所說的：“對今天的青年來說，知道我們過去的經(jīng)歷非常重要，當時我們之所以如此遭遇，因為沒有一個屬于自己的國家?！?/p>
三
象征600萬被屠殺猶太人的雕塑
2004年大屠殺紀念的主題是“直到最后一個猶太人，直到最后一個名字”。以色列大屠殺紀念館官員對我解釋說，納粹希望殺盡所有的猶太人，我們將則尋找到任何一個遭屠殺的猶太人，同胞的名字，絕不會被忘記。
對猶太人來說，在新納粹勢力抬頭的今天，搜集盡可能多的證據(jù)，提供難以辯駁的事實，這既是對死難者的安慰，也是對否認歷史的極右翼勢力的最有力還擊。
2004年以色列總理還是沙龍，在紀念大會上，沙龍這樣說：“我們有責任去記住和緬懷每一個人（死難者），他們的名字，他們的照片，他們的故事；我們必須通過各種手段追溯到他們每一個人，讓他們的形象深入到我們、我們的孩子以及子子孫孫心中，這是我們唯一能為他們做的事?！?/p>
在歷史長河中搜尋數(shù)以百萬計悄然消逝的小人物的名字，談何容易！但在以色列學者的大力努力下，以色列已統(tǒng)計出了約200萬的猶太人姓名。他們的名字都在互聯(lián)網(wǎng)公布。但更龐大更艱苦的工作仍在繼續(xù)。
在這些活動中，耶路撒冷西郊的猶太人大屠殺紀念館發(fā)揮著舉足重要的作用。作為世界上最大的猶太人大屠殺紀念館，該館既進行著歷史課題的研究，更承擔著對公眾的歷史教育任務。
教育更多是潤物細無聲。在大屠殺紀念館里采訪時，我也多次看到一些猶太小學生在里面大聲喧嘩。工作人員告訴我，這是難以避免的事，畢竟這是孩子的天性，但隨著孩子們年齡的增加，隨著他們對歷史的更多了解，“他們肯定會改變一切，他們將牢記歷史，他們將會為他們過去的輕率行為懺悔?！?/p>
在該紀念館，經(jīng)常可以碰到許多大屠殺的幸存者，他們都是志愿者，來為參觀者和學生們作歷史講解。
許多幸存者表示，歷史就在他們腦海中，他們有義務傳承下去，一個不忘記自己悲慘歷史的民族，才能不重復悲慘的過去。聽來讓人心頭為之一震。
我們的紀念，似乎更集中在有限的幾個紀念日。只有在平常中還能牢記歷史，那么，紀念才真正成為不能忘卻的紀念。
與我們國內(nèi)有些紀念館喜歡用血腥場景表達慘烈主題不同，猶太人大屠殺紀念館不是簡單的資料或?qū)嵨镎褂[，它的許多場所極具藝術(shù)匠心，讓人在震撼中感受歷史的沉痛。這是值得我們學習的地方。
大屠殺紀念館內(nèi)兒童館的浮雕
比如兒童紀念廳，建在一個山洞中，在通向該廳的狹窄的甬道盡頭，是一個非常簡單的白色大理石雕刻的遇難兒童的頭像。兒童強忍著不哭泣卻又在哭泣的神情，讓人無不為150萬猶太兒童的遭遇感到震顫。
兒童紀念廳內(nèi)，是大大小小的棱鏡，三支燭形燈通過各個角度的反射，組成了一片慘淡的星空。點點星光，仿佛是孩子們充滿希望和絕望的眼睛。廳內(nèi)的廣播中，播音員讀著遭屠殺的猶太兒童的名字，出生地，遇害年齡。深沉的嗓音，簡短的概括，納粹的罪惡，有時真讓人類自己都難以想象和接受！
悲痛而不血腥，沉重卻讓人深省，充滿藝術(shù)思維的大屠殺紀念館，可以是紀念館中的一個典范。
四
對于大屠殺這段不堪回首的歷史，猶太人有著異常敏感的神經(jīng)。每當有侵害猶太人事件發(fā)生，上自總統(tǒng)總理，下至普通百姓，都會一致發(fā)出憤怒的聲討。這種團結(jié)性和一致性，正可能是這個流散兩千余年的古老民族重新煥發(fā)青春的重要因素。
這種例子不勝枚舉。比如，2001年，德國一交響曲團赴以訪問演出，當樂團宣布最后的演奏節(jié)目是著名音樂家瓦格納的作品時，大廳內(nèi)立即有人高呼“法西斯分子滾回去！”大部分觀眾立刻憤怒退場表示抗議。
因為在猶太人眼里，與納粹關(guān)系密切的瓦格納是屠殺猶太人的幫兇，他的作品是猶太人必須唾棄的對象。藝術(shù)超越國界，但帶有仇恨歧視色彩的藝術(shù)，不能算是真正的藝術(shù)。
再比如，有一年，香港接連發(fā)生一服裝公司和一卡拉OK歌廳使用納粹照片做裝飾的事件，遭到以色列舉國上下的一致譴責。在輿論壓力下，香港有關(guān)公司拆除了納粹圖象。
即便如此，當時以色列駐香港總領(lǐng)事阿維達爾仍表示，僅僅拆除是不夠的，只有通過教育和公眾壓力才能夠讓民眾徹底遠離邪惡、不道德和人道罪行的象征。阿維達爾還就此與香港官員會面討論香港的二戰(zhàn)歷史的“教育問題”。
當然，最讓人感嘆的還是猶太人對納粹戰(zhàn)犯永不寬恕的追殺。許多逃到南美洲的沾染猶太人鮮血的納粹殘余，最終仍被以色列特工緝拿歸案并處以極刑。
對猶太人來說，追殺納粹戰(zhàn)犯是正義行為，反而放棄對他們的追究，不管是出于何種原因，都是對民族的背叛，是一種難以饒恕的罪惡。任何一個以色列領(lǐng)導人絕不敢在這個民族大義上有絲毫糊涂。
猶太人也不接受戰(zhàn)犯的懺悔。這可能與民族個性有關(guān)。儒家思想熏陶的中國人顯得更豁達一點，比如，表示懺悔的日本戰(zhàn)犯，總會受到中國人既往不咎的歡迎。這讓猶太人是無法理解的。
對于那些恩人，以色列保持了極大的尊敬。在耶路撒冷大屠殺紀念館內(nèi)，有一片精心護理的“國際義人園”，園中鐫刻著曾在納粹鐵蹄下拯救猶太人的國際義士的名字。猶太人以這種最高榮譽向他們表達感激。
在郁郁蔥蔥的園林中，你可以找到被稱為“中國辛德勒”的何鳳山的名字。二戰(zhàn)時任中國駐維也納總領(lǐng)事的何鳳山曾向數(shù)千名猶太人頒發(fā)了“生命簽證”。一位幸存者引用哲人的話稱頌他：“有些人雖然早已不在人間，但他們的光輝仍然照亮世界；這些人是月黑之夜的星光，為人類照亮了前程?！?/p>
在以色列當記者的兩年，我不止一次聽到以色列人充滿感激地提到何鳳山，提到上海人民對當時流散中國人的友好態(tài)度。2004年2月，以色列“茲瓦特迪克”基金會又專程向何鳳山頒發(fā)人道主義獎。作為一種傳統(tǒng)教育，以色列方面組織了許多學生參加這次頒獎大會，籠罩介紹來領(lǐng)獎的何鳳山家人，向孩子們講述過去的歷史和何鳳山的義舉。
猶太兒童代表向拯救猶太人的中國義士何鳳山女兒致感謝辭
在現(xiàn)場，一位老師因勢利導問旁邊的學生：“你們怎么看待何鳳山先生？”
“他太了不起了”、“我們非常尊敬”。孩子們七嘴八舌地回答。
“如果你們當時處于何先生的狀態(tài)，你們會怎么做？”老師繼續(xù)問。
一位孩子回答：“我們將向他學習，做一個正直、勇敢的人?！逼渌它c頭。
細節(jié)中表現(xiàn)出的精神、品質(zhì)，可能更讓人感動。頒獎儀式結(jié)束后，沒有任何命令或暗示，所有學生都不約而同地從座位上站起并長時間鼓掌，目送出席儀式的何鳳山家人和中國外交官走出會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