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進與落后
——感受新版電視劇《紅樓夢》
曲沐
當歷史進入二十一世紀之后,中國影視事業(yè)已獲得長足的發(fā)展,日新月異,愈益先進,出現(xiàn)了許多激動人心的影視佳作。諸如《黑玫瑰》、《戰(zhàn)后之戰(zhàn)》、《國歌》等等,其編劇的成功,場面的宏大,情節(jié)的復(fù)雜,演員的投入,演技的高超,實在展示了我國電視劇制作的先進水平,令人驚嘆它的成就,令人激動不已,感慨不已,獲益匪淺。然而新版電視劇《紅樓夢》卻十分的落后,十分的低下。編劇的偏頗,場面的雜亂,演員由于對《紅樓夢》不熟悉,感受不深,特別是受偽本偽劣文字的限制,“千部一腔,千人一面”,生硬板滯,固陋作態(tài),一看就知是在演戲,表現(xiàn)不出人物的內(nèi)心、感情和個性,尤其是賈寶玉、林黛玉,薛寶釵,缺少靈氣,與小說的距離實在太遠!賈母和王夫人的扮演者,形象難看得怕人,沒有大家貴夫人的氣質(zhì)!好的演員可以吸引人們的眼球,這種難看的演員讓人盡量想避開她們,不想多看她們一眼。有人說87版電視劇《紅樓夢》除了“秦可卿淫喪天香樓”和后面結(jié)尾的編造之外,其他都比新版好,我看可以這樣說。所以新版電視劇《紅樓夢》是《紅樓夢》有影視劇以來最差的一部,從編劇、導(dǎo)演、演員、演技等等,都大大落后于從前,落后于時代。究其原因,固然與編導(dǎo)的指導(dǎo)思想、演員的表演技藝不無關(guān)系,但根本原因就是背離了《紅樓夢》原著,選擇了“藝院本”這個有紅學史以來最差最壞的本子作拍攝對象。
導(dǎo)演李少紅早就口口聲聲地說:要忠于120回原著,我聽到之后也曾高興了好一陣子。但想不到她上當了,受騙了,結(jié)果是忠于“藝院本”這個雜拼起來的120回本子,這個本子根本不是曹雪芹原著,只有120回程甲本才是曹雪芹原著。李少紅搞錯了。
“藝院本”前78回是以脂本庚辰本為底本,配上程甲本64、67兩回及后四十回。脂本庚辰本是從程甲本抄襲篡改而來,語言文字錯亂得“一塌糊涂”。俞平伯說它“不能卒讀”。1960年臺灣蘇雪林女士多次批評這個本子“別字連篇”,“文理蹇澀”,“造句常不自然”,嚴重糟蹋了《紅樓夢》。1986年美國周策縱先生僅從“藝院本”開卷第一回第一頁就指出其中不少文字“不通”“累贅”,甚至“大煞風景”“大不合情理”(香港《紅樓夢大觀》周序)。而且這個本子嚴重歪曲了《紅樓夢》的人物形象,最明顯的是歪曲了賈寶玉、林黛玉、芳官和尤三姐。根據(jù)這樣一個壞本子改編電視劇怎么能改編得好呢!這個電視劇,北京電視臺播出時,家人都不喜歡看,我只得斷斷續(xù)續(xù)看了一些,茲舉幾個簡單的例子,以見一般,比如:
大量地改白為文。程甲本的文學語言極其漂亮,寫的很美,幾乎全是生動流利的白話,是充分個性化、心理化了的文學語言。太平閑人《石頭記讀法》云:書中“皆道地北語京語,不雜他處”,俞平伯講:“近古用口語寫小說,到《紅樓夢》已出現(xiàn)新的高峰”。而“藝院本”卻大量改白為文,正如曹雪芹批評的那樣:“更可厭者,之乎者也,非理即文,大不近情理,自相矛盾”。電視劇的旁白且不說,就是人物對話也搞的文縐縐的。如“的”作“之”,“很”作“甚”,“也”作“亦”,二十一集費婆子與邢夫人說話,說什么“究其原因”,“厚此薄彼”等等,一個用人老婆子,怎么能說出這樣文縐縐的話呢?有誰相信呢,實在胡編亂造。二十二集王夫人為金釧的死而懊惱,薛寶釵去安慰她,程甲本薛寶釵說:“姨娘也不勞關(guān)心”,電視劇作“不勞念念于茲”,這那里像面對面地談話呢?特別是鳳姐的話,程甲本是既傳神又能表現(xiàn)出人物的性格和心理。魯迅說《紅樓夢》“能使讀者由說話看出人來”。何其芳講鳳姐,“不用說出她的名字,只要把她的那些話念出來,我們就知道準是她”。而此劇寫她到小花枝巷與尤二姐會面的那一大段話,與程甲本差異極大,什么“不堪相伴”,“同諫丈夫”,“情似親妹,和比骨肉”,這那里像面對面與二姐談話的口氣呢!皆后人對程甲本的妄加妄改。當年胡適就說:“鳳姐的一大篇演說,原文是半文言的,不合鳳姐的口氣”,既然不合鳳姐口氣,還算什么“原著”呢?類似的例子很多,實在舉不勝舉。這樣的語言文字怎能表現(xiàn)出人物的性格呢,怎能打動人心呢!
變高雅為低俗。程甲本《紅樓夢》對賈赦、賈政一概稱“老爺”,脂本甲戌本、庚辰本稱“老爹”,新版電視劇也稱“老爹”,這是完全錯誤的,說明電視劇遵照的藝院本是后出的偽劣低俗的本子。歐陽健先生早就指出:在古典小說中“‘老爺’‘老爹’兩種稱呼的界限,是涇渭分明,決不會弄錯的”。“老爹”,一般指普通百姓中年長的男子;“老爺”是指有地位有身份的官紳,都是敬稱?!度辶滞馐贰分械姆哆M,一中舉人們即稱他“老爺”,而他的岳丈胡屠戶,人們?nèi)匀环Q他“老爹”。所以程甲本稱賈赦賈政為“老爺”是對的,在前;改“老爺”為“老爹”的本子是錯的,肯定是后出的偽本。
再如“慧紫鵑情詞試莽玉”這出戲,寶玉聽說黛玉要回南的話,心中一急,患了迷癥,紫鵑前去看示,誰知寶玉一見紫鵑,方“哎呀”了一聲,哭了出來,眾人都放下心來。接著程甲本寫道:“賈母便拉住紫鵑,只當他得罪了寶玉,所以拉紫鵑命他賠罪”,這個“他”指紫鵑。而電視劇照抄藝院本,改成“所以拉紫鵑命他打”,這個“他”指寶玉,即命寶玉打。而且“命他打”改成賈母的話,出之賈母的口,簡直不倫不類。一個“打”字,不僅低俗,也損害了賈母這個老封君的形象,又不符合人物之間的關(guān)系。寶玉和黛玉紫鵑那么密切,關(guān)系那么好,不管在什么情況下,絕不能用“命他打”這幾個字,真是一字之差,謬之千里!這那里是曹雪芹原著呢,分明是后人改篡的本子!
變委婉為生硬。電視劇凡小說委婉細膩的地方幾乎全不存在了,十分簡單粗糙生硬。這方面例子很多,只舉一個細節(jié):寶玉被打之后,牽動著好多人的心,幾乎都在這件事上表現(xiàn)出自己的態(tài)度,薛寶釵是第一個去看寶玉的。程甲本寫道:
寶釵見他睜開眼說話,不像先時,心中也覺寬慰了好些。便點頭嘆道:“早聽人一句話,也不至有今日。別說老太太、太太心疼,就是我們看著,心里也……”剛說了半句,又忙咽住,自悔說的太急了,不覺紅了臉,低下頭來。
這里將寶釵的心理情態(tài),表現(xiàn)的淋漓盡致。既有批評也有愛慰,既想表露自己的感情,又怕完全表露出來。薛寶釵不像史湘云和林黛玉,她是不輕易表露感情的,但在這里,因為看到寶玉被打成這個樣子,心里一急,話就說過了頭,剛說到“心里也……”就趕忙“咽住”。因為這已經(jīng)使對方知道“也”字下面的字是什么,因此不好意思,紅了臉,表明她已經(jīng)知道有些過分了。所以她的話最多說到“也”字為止,“也”字下面的字是絕對不能出口的,一出口就不是薛寶釵了。我們實在驚服曹雪芹錘煉語言藝術(shù)的技巧,每一句話,每一個字,都能極其準確地表現(xiàn)出人物的性格和心理。有人說我國古典小說的語言藝術(shù)是逐漸發(fā)展起來的。早期是類型化的人物語言,到《水滸傳》才出現(xiàn)了個性化的人物語言,而到《紅樓夢》則是精雕細琢的心理化的人物語言,的確如此,從薛寶釵的語言就使我們體會到這一點。然而電視劇照抄藝院本,薛寶釵的話說:“早聽人一句話,也不至有今日,別說老太太、太太心疼,就是我們看著,心里也疼”。這里將薛寶釵的話合盤托了出來,沒有一點含蓄蘊藉,那里還存在“咽住”的“半句”呢?只這“疼”字一出口,薛寶釵的形象全變樣了,“那一種軟怯嬌羞輕憐痛惜之情”全沒有了。從這里可以明顯看出《紅樓夢》版本孰先孰后的問題。“心里也”是原本,“心里也疼”是后來偽本。藝院本依據(jù)的庚辰本是從程甲本抄襲改篡而來,由于抄手水平低下,抄至“心里也”時,他不理解這句話,就按前面的意思將“疼”字也寫了出來,形成如此錯句,所以庚辰本是后出偽本決無疑義。而且此處的場面,不知導(dǎo)演怎么安排的,讓薛寶釵一去一屁股就坐在寶玉躺著的臥榻上,這個位置懷春的少女是不會輕易坐上去的,林黛玉一次都沒有這樣坐過,薛寶釵婚前只這樣坐過一次,尚引起黛玉私下的嘲笑。所以《紅樓夢》的少女舉手投足都有講究,不是像電視劇那樣讓薛寶釵像個現(xiàn)代女性那樣隨隨便便坐在床上,隨隨便便地脫口而出的說話,一點避諱都沒有,一點懷春少女的心理情態(tài)的表情都沒有。
違背生活邏輯。秦鐘死的那場戲,畫外音和字幕:“又記念著家中無人掌家務(wù),又記掛著父親還有留積下的三四千兩銀子,又記掛著智能兒尚無下落,因此百般求告鬼判”。第二句是程本所沒有的,純屬妄加,根本違背小說的基本情節(jié),違背生活的邏輯。秦鐘家十分貧寒,第7、8回寫其家已無力延師,勉強就讀于賈府家塾,為此,秦邦業(yè)“說不得東并西湊,恭恭敬敬封了二十四兩贄見禮,帶了秦鐘到賈代儒家來拜見”。這樣清貧,怎么會有“三四千兩銀子”的積蓄?純屬胡編!再如“厴魔法叔嫂逢五鬼”,寫趙姨娘拿不出現(xiàn)錢,就為馬道婆“寫了個五百兩銀子欠契來”,程本是作“五十兩銀子”,篡改者嫌少就改成“五百兩銀子”,須知“五百兩銀子”對趙姨娘來說可不是個小數(shù)目。為鳳姐過生日出二兩銀子,尤氏尚稱周趙二位姨娘是“苦瓠子”,“你們可憐見的,那里有這些閑錢”,怎么會有“五百兩銀子”的底氣呢?完全違背小說的基本描寫。以庚辰本為底本的藝院本這些描寫,都是根據(jù)有正本的改竄而來。有正本狄葆賢的眉批經(jīng)常尖刻地諷刺“窮措大”(上海話),所以他將好多數(shù)字都改的不著邊際。再如烏進孝交租那場戲,本來程本寫他報告災(zāi)情說:“九月一場碗大的雹子,方近二三百里地方,連人帶房,并牲口糧食,打傷了成千上萬的,所以才這樣”。古代的信息能了解“方近二三百里的冰雹”已經(jīng)很不少了,其中難免沒有烏進孝的夸大。而電視劇從藝院本抄來:著“方近一千三百里地方”,這簡直從何談起呢!篡改者根本不顧還有生活邏輯這一條,完全胡編亂造!如此者甚多,實在糟?!都t樓夢》!
“花魂”還是“詩魂”。“凹晶館聯(lián)詩悲寂寞”,聯(lián)到最后,程甲本寫史湘云出句:“寒塘渡鶴影”,林黛玉聯(lián)道:“冷月葬詩魂”。電視劇根據(jù)藝院本作“冷月葬花魂”。查庚辰本底本,作“冷月葬死魂”,湘云贊道:“好個葬死魂”。庚辰本是一個人念一個人抄,誤聽將“詩”抄成“死”。又用墨筆將“死”點改成“詩”。藝院本的校注者不查,或許不想承認這個事實,就根據(jù)有正本將“詩魂”改成“花魂”,其注釋曰:“死”字是“花”字的“形近而誤”。這純屬誤注亂注!“死”字怎么會是“花”字的“形近而誤”呢!實在風馬牛不相及!所以新版電視劇《紅樓夢》將藝院本當成曹雪芹原著是完全錯誤的,失敗是必然的。
自然,新版電視劇《紅樓夢》也不是一無是處,它只寫曹雪芹著,否定了“高鶚續(xù)書”說,這是值得肯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