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木不成林,我卻異想天開擁有一角藕園。其實哪能稱之為園呢?小到僅只一缸,內(nèi)植種藕一截,間有小荷出水三五片。之所以戲稱為園,不過終歲寂寥,藉此存些奢望。待他日風過簾動,興許享用得一縷荷香。
這一枝獨荷,遠自鄉(xiāng)下老屋后的池塘移來。四月,恰逢春旱連連,池塘干涸,滴水不見。塘底泥土皸裂,枯荷殘梗遍及。其間有新葉鉆出,大如手掌小若苔錢,也有卷葉相對者,怯怯的,小家碧玉得讓人心疼。于是,拾路邊柴棒,掀土取藕,連帶那兩三片綠葉,附裹了一身黑泥,雙手擎舉著回了家。路上還小心謹慎,怕無意中折斷了枝葉。
陽臺狹小,當西曬。嬌氣些的植株,在這里總難存活。兼之懶動,終于只余幾盆無需費心的植物。也就棕竹一蓬,人稱孤挺的朱頂紅若干。得喜樓上人家空調(diào)水日日滴漏,還潤澤了一株葡萄,以及架下那叢馥郁清香的金銀花。
取了缸來,熱烈地將種藕植入,蓄滿水,再填足底泥。每日營營役役地過,得空就去看荷。不時往缸內(nèi)續(xù)些水。兩日后,有卷葉現(xiàn),弱弱地不經(jīng)風。真?zhèn)€是:田田“三兩”葉,散點綠池初。大喜,狂奔入室相告。家人哂然:從今往后,就等著荷香滿園吧。
然而接連不斷的晴天,溫度跟物價一樣,居高不下。再看時,心就涼了大半,原來的舊葉,邊沿已開始焦黃,更有漸向中央漫延之勢。心中著急,電話里問朋友,稱不如種些小巧的睡蓮,好看又有趣。難道睡蓮就不怕熱嗎?心下郁郁無言。又隔三四日,荷一點動靜也沒有,新生的葉片也隨之萎頓了去。荷焦,我心焦,那么老屋種荷種稻的農(nóng)人呢?到此時,已心緒盡失。知道世間物事皆不可強求,與其這樣客死異鄉(xiāng),不如任其夭亡在生養(yǎng)它的荷塘。便后悔當初從鄉(xiāng)下渾汗白流挖了它來。從此窗前來去,不想看一眼。報紙連篇累牘地報道各地旱情,湖北、湖南、江西三省遭五十年一遇的旱災,矛頭紛紛指向山峽水庫。又憂心那荷,念及它親親的荷塘乃至廣遠的洞庭和鄱陽湖,也不免一番唏噓。
突如其來的一場雨,下了若干日子。再看時,荷竟然生出好闊的一葉,那葉片足足有碗口般大小。出水的荷,用它細而帶刺的柄撐著一朵高高的傘,傘面碧綠得照花太陽的眼,旁邊還斜逸出幾片初生的卷曲細葉,仿佛對折了一些不想讓人探知的心事。這便是唐人李群玉筆下的新蓮么?
春去夏來,蒲草一樣的是心思。
一直不明白是先有藕,還是先有荷?又憶起老屋后的池塘來。幾年前冬涸時,時常彎過去看人挖藕。挖藕是件力氣活,光靠力氣也不行,便又是件技術活。冬天里氣溫低,農(nóng)人穿了及膝的雨靴,頭頂著陣陣雁叫,在荷塘里揮汗如雨。把泥土一鍬鍬掀上岸,再順著荷梗往下趕,一鍬鍬地追蹤。一會功夫,就取出了大片的土。坑深,有水涌出。水積得多了,看不清泥里藕腳的走勢,還得一鍬鍬舀出水去。待大部分的枝節(jié)顯露,就可不太費力地抽取出整枝的藕來,等洗去敷在上面那層黑泥,藕就白亮白亮地呈現(xiàn)在人前了。很奇怪,年年挖藕,荷葉年年生,荷藕怎么就挖不盡呢?
久旱又成澇,不知鄉(xiāng)下那片暴飲暴食的池塘怎么樣了。窗外依舊雨勢潦草,估計十天半月也見不到云開??偸菦]來由地想起溝邊向日葵的臉,想起老屋后那蓬梔子,想起一野麥黃的夏天。想起麥田里背著火銃行走的獵人和他的狗,那狗撒著歡地跑,莫非嗅到了野兔的蹤跡?陽臺上晚風中的呼吸,不知怎么就有了田野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