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蔣 寅:性靈詩觀在女性詩學中的回響——熊璉《澹仙詩話》的批評史意義
摘要

熊璉是清代中葉取得多方面成就的女作家,學界對她的關注向來只集中于詩詞,而對其《澹仙詩話》涉及較少。作為現存第一部清代女性撰寫的詩話,《澹仙詩話》在表達女性詩歌觀念及唯美趣味、表彰女性詩歌創(chuàng)作及保存揚州、泰州一帶詩歌創(chuàng)作史料方面都具有不可忽視的價值。它也是性靈詩學在閨秀詩學中的回響,作者在傳承性靈詩學觀念之余,也對詩歌一般原理進行了探討,并對世間文士和閨秀才人普遍的不幸命運寄予了深厚的同情。



性靈詩觀在女性詩學中的回響——熊璉《澹仙詩話》的批評史意義

撰文|   寅

  蔣寅,華南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

女性文學的傳統(tǒng)雖很悠久,但女性從事文學批評的歷史卻相對較短暫。在很長時間內,《詞論》的作者李清照都是一個孤獨而偶然的先行者。女性文學批評活躍的時代,嚴格地說到清代乾嘉年間才到來。此前不是沒有女性文學批評家出現,像清初的王端淑、方維儀等,雖都有文學批評的專門著述,但或湮而不彰,或佚而不傳,很難讓人產生對那個時代女性批評活動的聯(lián)想。乾隆以后,隨著袁枚廣招女弟子及《隨園詩話》大力表彰女性詩歌的影響,女性詩歌寫作和批評都有了長足的發(fā)展,在嘉道之際形成一個女性詩歌批評異常興盛的局面。其中,首開詩話寫作風氣并產生一定影響的是如皋女子熊璉,她的《澹仙詩話》是現存第一部清代女性撰寫的詩話,研究者雖然已注意到這部詩話與性靈詩學以及與如皋一地文學的關系,但對其理論內容和歷史意義的揭示還很有限,以致我們談論嘉道間女性文學批評時缺少了一個相當重要的環(huán)節(jié)——一個從袁枚的女性詩歌批評到女性群體自己的詩歌批評的過渡環(huán)節(jié)。

一、袁枚賞識的女才子——熊璉

清代的蘇北地區(qū),雖然文化的繁富不能與蘇南相埒,但揚、泰二府從清初以來就有濃厚的文學風氣,順康之交分別由張潮和冒辟疆主持的兩地詩壇,也詩人輩出,聲氣相通,成為蘇北文學的中心。降及乾隆時代,揚泰一帶因經濟的發(fā)達,富商樂于資助文化、學術,依舊保持著文學、藝術創(chuàng)作的繁榮。乾隆中葉袁枚的性靈詩學風靡南北,隔江相望的蘇北一帶更是習染最深的地區(qū)之一,甚至在女詩人中也能看到熱烈的接受和宣揚,一個典型的例證就是本文要討論的女詩人熊璉,在她的詩論中可以清楚地聽到性靈詩學的回響。

熊璉字商珍,號澹仙,又號茹雪山人。江蘇如皋人。嘉慶二年(1797)曹龍樹作《澹仙詩鈔序》,提到熊璉“年頃近四十矣”,應生于乾隆二十四年(1759)后。自幼穎慧,弱齡受書,曾從江干(?—1800)、吳廷燮學詩,從冒希尹學文。但后來家庭生活非常不幸,早歲許配同里陳遵,不久遵得廢疾,其家再三請毀婚約,熊璉堅執(zhí)不允,終與成婚。此后幾十年,她都在抑郁寡歡中度過,以詩詞文賦消遣寂寞生涯,這特殊的經歷也造就了她特殊的才能和成就。成年后熊璉不僅能詩,并工古文、辭賦,復擅填詞,作有詩古文詞千余篇??绦惺赖摹跺O稍娾n》四卷、《澹仙詞鈔》四卷、《澹仙文鈔》一卷、《澹仙賦鈔》一卷,不過十之三四而已。此外還有《澹仙詩話》,可以說是清代女作家中不多見的詩文詞賦及評論兼擅的全才。

如果僅就文學成就而言,熊璉的人生甚至也可以說是幸運的。相比生于藏書世家、歸于文學之府的汪端來說,熊璉只是個普通書香人家的女兒,夫家也看不出有什么文化背景,她完全是憑自己的善良品德和出色才華贏得地方官紳文士的敬重。自邑宰、師長以訖青衿文士,哀其不幸之余,更欽佩她的德行和文學才能,紛紛資助她刊刻別集,且視她為當地文壇的重要成員,接納她為文士交游之一員,社集作詩時也會寄給她評閱?!跺O稍娂分辛粲小逗秃苫ú枭缦Ш稍姟?,《澹仙詩話》卷一又載沙金、范丹樹、吳懋珍、錢書江集雙峰書屋,分韻賦訪菊詩相寄,熊璉一氣作五律三十首賡和,想見其非凡的才情與豪氣。徐蘭浦賀熊璉五十壽誕詩有云:“九霄謫降女詩仙,淪落人間五十年。彩筆渾無脂粉氣,冰心早結雪霜緣?!痹趯λ捌遣湃2蝗钡睦涞松畋硗橹啵芍缘刭澝懒怂^俗的詩才。

中年以后,熊璉的聲譽已不限于如皋一地。嘉慶二年(1797)《澹仙詩鈔》刊行時,卷首列有曹龍樹、徐觀政、邵文鴻序,翁方綱、法式善、羅聘、朱長溶題詞,黃洙跋,諸公或為地方父母官,或為鄉(xiāng)邦賢達,更有名重一時的文壇巨擘,足見熊璉的名聲已傳之甚廣。甚至袁枚也雅聞其名,《隨園詩話》補遺卷三在記述始創(chuàng)剪彩貼絨花鳥的如皋閨秀石學仙事跡后,順便提到“又有熊澹仙者,幼穎悟,妙解聲律,適陳氏。配非其偶,郁郁不樂之意,時形諸吟詠”,并錄《見蝶》《村女》《紅樹》《感舊》四詩及《蝶戀花·詠刺繡美人》一詞。補遺卷四又載:“熊澹仙女子,不止能詩,詞賦俱佳。以所天非解事者,故詠《螢火》云:‘水面光初亂,風前影更輕。背燈兼背月,原不向人明?!鳌稄V怨賦》云:‘文采遭傷,久矣人皆欲殺;蛾眉致妒,何能我見猶憐?’《聞笛賦》云:‘三更不寐,遙知思婦情深;十指俱寒,想見高樓獨倚?!痹妒堑谝晃辉谠娫捴袠O力表彰女性詩歌創(chuàng)作的批評家,乾嘉間成就較突出的女詩人幾乎都可以在《隨園詩話》中看到。他對熊璉的表揚意味著女詩人將獲得全國性的影響,而且他的贊揚已超出詩歌而涉及賦作,這更是不同尋常的肯定。唯一遺憾的是,當時《澹仙詩話》尚未問世,不知道袁枚若看到詩話,又會生發(fā)何等感慨,給予什么樣的稱贊?《澹仙詩話》在嘉慶十一年(1806)刊行后,到道光二十五年(1845)又重刊一版,可傳世之本仍很稀少,研究者也很少注意。近十年間,有關熊璉詩詞的研究已有不少論文,但《澹仙詩話》關注者還很少,這是頗令人遺憾的。在我看來,熊璉的詩論和詩歌批評的價值,比其文學創(chuàng)作有過之而無不及。畢竟《澹仙詩話》是現存清詩話中最早的一部女性撰寫的詩話,它與性靈詩學的關系及具體的詩歌批評,為我們提供了諸多涉及清代中葉女性詩歌批評的問題,值得深入剖析。

二、《澹仙詩話》的性靈論詩觀

《澹仙詩話》的撰寫歷有年所,據弟熊瑚說,“女兄澹仙雅好吟詠,時與予言詩,每有緒論,退輒筆之于簡,久而成帙。何敢參諸名家,出以問世?第借觀者紛至,不能遍應,同人慫恿,遂付剞劂”??梢娫娫捲谖纯星耙殉槿私栝?,流傳于世,后得邑紳資助,始于嘉慶十一年梓行。書前有本年五月熊瑚序,封面內頁有“續(xù)刻嗣出”字樣。初刻看來只是前兩卷,這從卷三吳竹亭(壽民)祝熊璉五十壽詩自注“詩話內載黃竹夫子及先君子詩尤多”也可以判斷。竹亭為儀征吳鵬孫之子,今鵬孫與江干事跡多見于詩話前兩卷中,可知壽民看到的是詩話卷一卷二,卷三卷四為日后續(xù)刊。

熊璉成長的乾隆后期正是袁枚性靈詩學風靡詩壇之時?!峨S園詩話》自乾隆五十五年(1790)刊行十六卷本,兩年后刊行補遺四卷,到嘉慶元年(1796)再刻補遺八卷,暢銷一時。熊璉撰寫《澹仙詩話》及刊行正是《隨園詩話》最流行之際,一則出于感激,一則出于認同,他對袁枚崇敬有加,詩話中也不時有追步性靈詩觀的議論,且一再使用“性靈”概念。《詩話》開卷第一則即言:“詩本性靈,如松間之風、石上之泉,觸之成聲,自成天籟。古人用筆各有佳處,豈可別執(zhí)一見,棄此尚彼?或云法宋元,或云宗三唐,究竟摹仿不來,空失本來面目?!彼龔娬{,詩所以本于性靈,是因為它出于自然觸發(fā),格調則須因境而定,不明白這個道理,無論宗唐宗宋元,都不接根本,只會失去本色。由此她斷言“從來至情至性,即是好詩”,并舉蕪湖施杲亭《客中感懷》:“荒涼江店一燈孤,抖擻征衫感故吾。為有高堂臨別淚,幾回欲典又踟躕?!狈Q贊它“一往孝思,依依孺慕,讀之動人寸草春暉之感”。因為性靈論主于自然觸發(fā),她對于歷來以旅行、游覽為作詩之由深為認同,指出:“文人韻士游覽生情,發(fā)為詩愈奇愈秀,固得江山之助,要亦具有性靈。否則歷遍名區(qū),何能脫俗?泛泛題詠,亦罕見出色句。”可見在她的心目中,性靈是詩歌寫作的根本,沒有性靈就絕沒有好詩。

熊璉對袁枚性靈詩觀的接受是顯而易見的,研究者也都注意到了。但問題是,她究竟是如何把握“性靈”內涵的呢?又在哪些方面接受了性靈詩學的諸多觀念呢?這個問題還沒有得到細致的考察。關于性靈概念的內涵,看來她是認同袁枚詩論的,著眼于人生體驗的深刻表達。詩話第三則摘評查慎行詩句,已顯示這一傾向:“予讀查初白太史詩,愛其每句有幾層意,如‘短笛聲凄霜后竹,孤桐弦冷爨余薪’‘詩貪記憶關心讀,話到蒼涼掣淚聽’‘閱世人來棋散后,出山云澹雨晴初’‘貧思保暖原奇福,老戀桑榆亦至情’,結句如‘莫怪下車還久立,老來光景怕臨歧’‘蘆花楓葉殘秋路,不聽琵琶亦黯然’,言有盡而意無窮,有味外味。”查慎行這些詩句的共同特征是即時的情境中滲透著深長的人生況味,具體的景物象征著高度概括的生命體驗,都屬于強烈的主觀性表達,而不是外在環(huán)境刻畫,正是典型的性靈佳句。熊璉最欣賞的就是這一類詩歌,她稱贊吳煊詩“尚氣骨,多性靈語”,同樣著眼于此。

生命體驗原是經驗性的,其深淺取決于人的感受能力與表達能力,所以袁枚格外強調天分,說“詩文之道,全關天分”,晚年撰《南園詩選序》更倡言:“詩不成于人,而成于其人之天。其人之天有詩,脫口能吟;其人之天無詩,雖吟而不如其無吟?!薄峨S園詩話》引趙翼《論詩》也說“到老始知非力取,三分人事七分天”。熊璉雖然沒有直接推崇天才,但其性情決定論的主張,其實是與之相通的:“蒼松翠柏,愈高古愈見秀郁;秋笳曉角,愈凄惋愈覺清亮。故詩有骨干,自有色澤,有性情即有聲調?!边@種有“有性情即有格調”的信念,正是最典型的性靈派觀念。出于這種觀念,她把學人分為兩等:“讀書作文總由父師驅使,唯吟詠出于興會,未可強致。能詩人必好詩,好則有夙契,學之易入。”經生文士讀書作文,無非出于功名之念、父師所督,而詩卻出自天然,成于興會,有嚴羽所謂別才別趣寓焉,所以她舉邑人王坦庵為例,說“詩有多年苦學未能,往往得之無意中者。邑中王坦庵路家貧廢學,偶習韻語,輒自然清老”。這樣一來,詩歌教育和傳授就同禪印一樣,成為不可言喻的事:“學詩者不在行吟坐誦,教詩者不在耳提面命,可以意會,不可以言傳?!秶L》云:‘我思古人,實獲我心?!淮硕洌袩o窮妙義?!边@就將清初以來金圣嘆等人殫心竭慮建立起來的詩無不可解的信念及相關說詩理論都一筆勾銷,使詩學重新回到傳統(tǒng)的不可言說的立場上去。更絕對的表達則是:“一勺不飲而有醉意,一偈不參而有禪意,一石不曉而有畫意,一字不識而有詩意,此特取其意耳,是得風雅三昧?!边@就是最典型的性靈派言說了,不但詩文,一切藝事雅道,全關天分。從性靈派觀念來看,這么說當然是不錯的,唯一的問題就是門檻太高,使人望而生畏,將一批苦乏天才的學人排斥在外。而性靈詩學的一個重要前提,就是摘下詩歌的高貴身份,降低準入的門檻,給學者“一闡提人皆可成佛”的允諾。不知道熊璉是否意識到了這一點,但她確實給天才的對立面——功夫留下了一些空間。《詩話》卷二寫道:“陸念爾云:‘詩主性靈,以人工累之,猶太虛著浮云?!苏摌O妙。歸愚謂開廢學之漸,恐其流于薄。予謂有性靈者可以加人工,有人工愈以養(yǎng)性靈,譬如碧空澄徹,霽日晴云,明霞朗月,點綴更佳。”她認為人工和性靈是可以互濟互利的,這就在很大程度上承認了人工的意義。人工相對于性靈而言,也就是天分相對于功夫的關系。既然人工和性靈可以相輔相成,天分和功夫也能夠相互轉換調濟,最終實現平衡、圓滿的結果。因此她提出:“學詩天分高者從易而至難,從難而至易,化矣;天分薄而功夫深者從難而至易,從易而至難,亦化矣。若粗知大略,輒云容易,豈知此中之甘苦哉?”性靈論者往往漠視功夫,將作詩看得容易,熊璉此言不啻當頭棒喝,對性靈詩風流于放任輕率有著預警的作用。

性靈著眼于人生體驗,發(fā)自內心,故無法由書卷知識來替代,袁枚因而將性靈與書卷斷然切割開來。熊璉很能理解這一點,索性捅破這一層,補充論述了閱歷的重要:“游揚風雅,固是好詩。從世故人情中化出,尤多名作。所以要淹博,亦要歷練?!痹谒磥?,名作多是從人情世故中提煉出來的,故閱歷對于詩人乃是有決定意義的條件?!对娫挕肪矶饦讼肌杜c友人論詩》云:“詩格清真是作家,那爭冠冕與繁華。要知越女堪憐處,不在吳宮在浣花?!边@里的“清真”是熊璉最推崇的美學品格,它不僅取決于遠離紅塵的超脫胸襟,也取決于直截攄寫、不假比興象征的表現方式。瀏覽《澹仙詩話》,隨處可見作者欣賞的多為吟詠性靈、自然抒寫的佳句。如卷三有云:“王仔園《遣懷》云:‘一年酒興清明后,三月春情夜雨中。’張只鶴《留別》云:‘花正有情留客夢,鵑偏多事感他鄉(xiāng)?!瘡埻┚堵牆O館清集》云:‘能事燈花紅昨夜,相思春水綠三年?!L骨珊珊,非雕琢家所能到?!豹毺氐娜松w驗,瀟灑清逸的美感,自然流利的抒寫,成就一種以情帶景、化景為情的抒情意象,遠離書卷,遠離雕琢,僅借物色指點而涉筆成趣。借物指點雖也涉及景物,但不作正面描寫,而是化為敘事內容,以托附或映帶情思。這正是性靈詩歌處理景物的獨特方式。

事實上,性靈詩學因著眼于人生經驗的集中提煉與深刻表達,在情景之間通常是獨重情語而擱置景語的。袁枚《隨園詩話》卷六曾發(fā)揮此意,說:“凡作詩,寫景易,言情難。何也?景從外來,目之所觸,留心便得;情從心出,非有一種芬芳悱惻之懷,便不能哀感頑艷?!彼娫捴姓湓u賞的也多屬情語,涉及景語者很有限。熊璉《澹仙詩話》中的摘句,同樣明顯偏重于情語,某些詩作看上去像是寫景,卻是寫情中之景。比如范秋田《春暖》:“淑氣熏梅細細聞,伶仃瘦骨始知春。歡呼不覺如啼鳥,天氣于今欲醉人。可以琴書常作客,何愁風雨更欺貧。嬌兒昨夜緘書至,勸典袍亦有因。”通篇寫春來回暖的感覺,全都是在抒情主人公的意識框架中展開,并通過聞、知、覺、醉、可、愁、緘、勸一連串動詞呈現出來的,因此熊璉評:“全首景在情中,是詩家脫化處?!边@種景在情中的筆法正是性靈詩歌處理景物的一種方式。

除了性靈觀念之外,熊璉有關詠物詩的論述也與性靈詩學有關。詩家論詠物詩雖然夙有“不即不離”之說,但只是在性靈詩學的思潮中它才成為熱門話題。熊璉《澹仙詩話》對詠物詩的認識,顯然也是這場詩學討論的成果。她指出:“詠物最難大雅,全在不即不離。如牽?;ㄔ娊^少,唯青浦王蘭泉云:‘娟娟新月夜更遲,幾點秋花發(fā)素枝。滿院涼蛩微墜后,半庭清露欲開時。橫斜玉砌愁零落,悵望銀河感別離。為問山陰誰覓句,西風籬落倍堪思?!衷透咄┐逶疲骸霝承卤桃疤劣模o豆籬根暑乍收。幾點疏花涼月夜,五更殘夢絳河秋。風吹裊裊香初逗,露洗娟娟翠欲流。莫向西風怨零落,穿針人在小紅樓?!骺蔀樵佄锔呤??!币圆患床浑x為詠物詩的審美旨趣,即便不是直接源于袁枚,也是由性靈詩學思潮所引發(fā)的問題。袁枚論詠物詩主寄托,熊璉同樣也重寄托:“詠物詩寄托為佳,次則略點正面,余用借映。如畫家白描,若專事刻畫,雖極精工,便似著色牡丹,非不悅目,求之神味則索然矣?!毙墉I所欣賞的詠物,也像袁枚一樣,并不是一味描摹刻畫的寫景,而是捕捉與日常生活情境相映襯的景致。就像謝浩然的《春柳》:“臨水輕陰遮畫艇,卷簾濃綠上書箱。”純粹是融入生活情境中的意象化要素。

最后看欣賞式的批評方法,這是袁枚詩歌批評最大的特點,也是中國古典詩歌批評的一大轉型?!峨S園詩話》評詩,最引人注目的特點就是不執(zhí)著于某個既定的藝術標準來衡量時賢的創(chuàng)作,而是由具體作品出發(fā),揭示其魅力及典范性所在,屬于一種擇優(yōu)而論的鑒賞式批評。熊璉評詩與袁枚如出一轍,同樣是以鑒賞式批評為主,善于摘句,又能出以比較之法,尤見靈心所運。且看這幾則詩話:“詩以神韻勝者,許子遜《傷春》詩云:‘夢回遙夜驚明燭,人對殘春憐落暉。’汪周士《獨夜》云:‘徑仄秋花迎客座,夜深涼月戀人衣?!瘏卿籼谩洞鹦帧吩疲骸畨魜沓艘乖拢姾么視??!瘎⒛蠌]《山中》云:‘十年見雁無鄉(xiāng)信,萬里看山有淚痕?!茝]老人《殘菊》云:‘夜月照孤三徑鶴,西風吹老一籬秋?!斗河辍吩疲骸惕熤修D,遙山畫里迎。’”“詩用虛籠最妙。徐元嘆《落花》云:‘野水斷村路,孤煙生竹籬?!荜戶吃疲骸摯坝晷褜垑?,別院風留不斷香。’深得題神。張桐君《殘梅》詩云:‘美人半銷歇,明月與闌珊?!囵堬L致?!薄盁o題詩不盡香奩艷制,或別有寄托。義山云:‘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莱鲆簧し驅W問,后人再四摹仿,絕無此奇句。”幾則詩話都是先標論旨,再列舉佳作以證。類似的批評,除了內容不同之外,話語方式與袁枚完全一樣。從《澹仙詩話》可以看出,熊璉接受性靈詩學的印跡是相當清晰的,除了上述幾個重要方面,一些細節(jié)也顯示了這一點。比如袁枚反對和韻和次韻,熊璉也反對和前人韻,尤其是名篇。限于篇幅,這里不再列舉。  

三、熊璉詩論的女性氣息

盡管熊璉對袁枚的延譽心存感激,對性靈詩學也由衷認同,詩話中在在可見步趨《隨園詩話》的蹤跡,以鑒賞式批評為主,但她對詩壇不良習氣的針砭,很難看出是一位門第寒微的女作家的手筆。她以詩話宣揚個人詩觀、批評古今詩人之際,似乎暫時擺脫了身份的卑微之感;相比汪端,雖還少一點睥睨古今的氣概,但自有與性別相稱的溫婉,更時時流露出女性特有的唯美趣味。

從詩話和《澹仙詞集》中悼念江干的詞作可以看出,她對這位詩學導師是滿懷崇敬之情的,稱“片石先生純是一團清氣,發(fā)之于詩,故無思不雋,無句不秀”。她作詩和論詩都深受其師詩歌趣味的熏陶,以清真雅潔為尚。尤其值得指出的是,熊璉曾讀過揚州前輩張潮的《幽夢影》,深受其清言小品風格的影響,詩話表達詩學主張,既有《隨園詩話》式的格言筆調,也帶有《幽夢影》式的清言風味。全書議論雖多為常談,但措辭雅潔名雋,洽人心脾。隨手摘錄幾段,在清詩話中都算是上好的妙語。如:“讀好詩如佳肴鮮菓,醇酒清茗,愈啜愈香,耐人咀味。所謂‘傾余竹葉香方見,嚼碎梅花味始知?!薄安槐爻缗_廣廈,不必萬紫千紅,一泉一石,一花一木,水檻籬門,茅齋竹幾,位置清幽,天然絕俗,詩之所謂別致者,當作如斯觀?!薄霸娋臣串嬀骋?。畫宜峭,詩亦宜峭;詩宜曲,畫亦宜曲;詩宜遠,畫亦宜遠。風神氣骨,都從興到。故昔人畫中有詩,詩中有畫。”“詩能寒瘦,自是高格。但寒要清,不能失之陋;瘦要勁,不可近于弱。”“花品之高者,第一梅與蘭;次則荷菊,非特香色清奇,尤取其韻耳。詩更宜韻。賞牡丹、芍藥,宜笙歌,宜紅燈,宜錦障;對梅蘭與荷菊,唯宜賦詩揮毫煮茗得佳句,方是幽花知己。”“香奩、竹枝皆非正體,然亦不可少。凡一集中,如奇山異水,喬林古樹,豈無碧草紅橋點綴其間?但專事柔靡,一味浮薄,恐壞詩品?!边@哪像是議論文字,分明就是晚明清言小品。十分講究的文字、精致的修辭,無處不洋溢著女作家的唯美態(tài)度和細膩用心。

文字精美還只是表面形式,真正讓人嘆服的還是見識到家,真正的行家里手,毫不愧于那些當世名流。論詩須含蓄不盡則云:“詩中最忌一語說盡,了無余味。竊謂酒宜半醉,月宜半圓,花宜半放。半者,有余不盡之謂。淋漓快暢,自是健筆,譬之長江大河一瀉千里,其中仍要停頓,收束處尤宜綿邈,如臨去秋波?!闭撉榫跋嗌鷦t云:“凡詩有情無景,如村翁談家常;有景無情,如繡女描花樣。景不雅則無致,情不深亦無味。寫景須點綴幽峭,使人起興;寫情必纏綿激切,令人下淚。情中有景不俗,景中有情乃活。”論詩詞曲體之相參則云:“詞為詩之余,詩不可近于詞,猶詞不可近于曲。詩近于詞則薄,詞近于曲則俚,善作者作能辨別?!闭摓E作詠史懷古之戒則云:“短篇小題原不足以盡長才,然其中侭有絕調。予謂才氣寧可有余,不可使盡。每見鈍根人初習韻語,全未穩(wěn)稱,動輒詠史懷古,下筆千百言,無一警策處,膽則大矣,其如力之不足何。”論宋以后各朝詩高下則云:“宋詩別開生面,著筆過重,少風致;元詩極鮮麗,未免流于纖;明詩清雋近唐音,其味稍??;國朝詩清醇健朗,佳處當在宋元之上?!比绻f前兩則還屬于老生常談,無甚新解,那么后三則具見不凡見識了。文體相參的現象雖然劉勰即已注意到,但其間以高行卑的體位規(guī)則直到明清之交才被揭示,而且往往語焉不詳,學者的認識也不一致。熊璉這一段論斷,堪稱是言簡意賅而又十分精當的表述,值得特別注意。論濫作詠史懷古詩一則,觸及乾嘉詩壇的一種風氣,憑借著學問尤其是史學、方志學的發(fā)達,詠史懷古成為才人經師炫學逞才的最佳題材,專集組詩層出不窮。熊璉提到這一點,有著強烈的現實針對性。最后一則對宋以降各代詩的比較,是性靈詩學消弭唐宋詩師法路徑之爭后,對宋元明三代詩絕對價值的個人評價。詩家一般的看法,都認為宋詩高出元明,但熊璉崇尚清雅的趣味決定了她寧取近唐而薄的明詩,也不取少風致的宋詩和鮮麗而失之纖弱的元詩。她稱本朝詩佳處過于宋元,言外之意是與明詩持平。這是清初情緒化地一筆抹殺明詩之后對明詩的理性重省,除了出于她的個人趣味之外,或許也與閨秀群體的詩學傾向有關。不久之后,汪端也編纂了《明三十家詩選》,為什么她們都對明詩情有獨鐘?這不是值得思考的問題嗎?   

事實上,熊璉詩學的美學趣味和構成都有著頗為復雜的面向。盡管就性靈觀念而言,她的詩論很接近袁枚,但承傳自老師江干的清真趣味,再加上女性的唯美態(tài)度,使她在性靈觀念之外,又崇尚含蓄清真和高格遠韻。這樣一種審美傾向更接近王漁洋的神韻詩學,因此她自然地對王漁洋的神韻論甚感親切。在王漁洋普遍遭到詩壇不滿、詆斥之時,她卻對王漁洋的神韻詩風給予熱烈的贊賞:“漁洋山人詩風調絕佳,如:‘江干多是釣人居,柳陌菱塘一帶疏。好是日斜風定后,半江紅樹賣鱸魚。’真是一幅畫景。又:‘欲折一枝寄相憶,隔江殘笛雨瀟瀟?!陙響T聽吳娘曲,暮雨瀟瀟水閣頭?!缏逅袢肆璨ㄎ⒉健!彼蕾p的漁洋風調,也就是《詩話》卷二所說的“詩之佳處澹而遠,遠則有致。芙蓉秋水,遠景也;澹墨平林,遠境也;山鐘夜度,遠聲也。風情縹緲,正令人玩味無窮”。卷一稱贊袁枚妹袁機詩“神韻飄逸”,卷三稱吳鵬孫清真,稱汪焯詩“淡遠無俗韻”,都流露出對淡遠的偏愛。淡遠詩風的楷模,神韻詩學一向是以王、孟為代表的,熊璉在詩話中也一再表示對王、孟詩風的欣賞:卷一稱朱旉“荷氣愜幽意,竹風清素襟”“葉落三秋早,天清一雁遲”等句絕似王、孟,卷三稱洪允恭詩宗王、孟,又稱李輪霞《晚發(fā)毗陵》(落日放船行,白波渺無路。微月澹春江,遙灘失煙樹。隱隱見孤帆,漸入空濛去)一詩“神味近孟襄陽”,卷四稱《養(yǎng)蘭室詩草》作者周沖“詩格澹遠,絕類王、孟”,并舉其《詠東齋》詩云:“晴雪明林皋,寒香徹茅屋。橫琴時一聲,泠然在深竹。慮澹遺眾緣,境窈絕塵躅。隱隱殘月光,照我東窗獨?!边@樣的作品確實有盛唐古淡派詩風的感覺,其胸襟的超脫與審美趣味的淡遠已和性靈派的宗旨有一定距離,但在熊璉的意識中卻很自然地融合在一起。 

四、初執(zhí)話語權的女批評家

袁枚《隨園詩話》作為一個劃時代的轉型,就是由傳統(tǒng)的古代詩歌評論轉向當代詩歌批評。論詩追隨袁枚的《澹仙詩話》同樣以當代詩歌批評為旨歸。據高鳳娟統(tǒng)計,《澹仙詩話》共計501則,闡發(fā)詩歌理論或記述自己生活及作品的條目只占80則,記錄或評論他人詩歌的內容多至421則。論及的詩人主要是當代作者,其中如《百美新詠》編者顏希源、吳梅村的后嗣、高密派傳人汪為霖、《杜詩說》作者高謨、鄭板橋之師陸震等人事跡,可補史籍之闕。即以文獻價值而言,《澹仙詩話》也是值得重視的。更何況其中所載,除偶及洪亮吉、黃任、沈濤一輩名士外,多為占籍揚、泰二郡及宦游于此的下層文士,有助于我們了解乾、嘉之際這一帶的詩歌寫作情況。

當時編撰詩話的風氣,多攀龍附鳳、標榜風流,以諛諂權貴名公為能事。袁枚《隨園詩話》甚至以諛頌達官貴戚為打秋風手段,當時即遭物議。而熊璉撰詩話,卻宣稱:“詩不論遇不遇,但視其佳不佳。朝陽鳴鳳,固足驚人;九皋鶴唳,豈非清響?”并引盛菊廬詩云:“翰苑自然無俗品,布衣亦許占名山?!北砻鹘^不以社會地位作為詩歌評價的標準,堅持藝術第一的原則。詩話中記載了大量身份卑微、毫無名氣的寒素文士甚至像醫(yī)士俞畊、陳詩,相士蔡潤,梓工杜遵義之類的平民作者及其作品。

熊璉秉承老師江干的精神品格和藝術趣味,尤其崇尚瀟灑不羈的卓犖品格。她最為欣賞的就是豪邁俊發(fā)像李茂林的《題蘭花》“清如楚客才堪佩,壓盡群花不敢香”(卷四),或瀟灑出塵像顧翃的“蒼苔滿徑客稀過,涼雨到門僧未知”,“筆境無一點塵氛”。詩話摘錄的許多作品,清晰地折射出她本人的胸襟和趣味:“李嘯村《學圃》詩云:‘豆藤瓜蔓散難收,栽竹為棚待有秋。重實也供鄰舍飽,任風牽引過墻頭?!肫湫亟蠛蔚葹⒙?!”“劉晴浦望南少年敏慧,性瀟灑,時與袁北山唱和。適見其《舟中偶成》云:‘扁舟輕泛出城東,幾幅蒲帆掛曉風。畢竟物情閑勝我,白鷗穩(wěn)睡綠波中?!帧对缜铩吩疲骸涕脚P虛庭,秋風塵外早。老桂當窗開,一枕幽香繞?!薄包S理《試燈日同人集桐花書屋賦詩》其四:‘佳句本天然,苦吟翻近俗。我只看梅花,滿飲樽中綠?!Z極灑脫?!薄巴醮簼殡暋妒鰬选吩姡骸烊惶m臭絕當時,文采騙騙迥不羈。隴上才華思白也,山陰筆墨讓羲之。銜杯花徑紅螺漲,泛月春江綠舫遲。莫怪少年多放浪,五陵豪氣本如斯。’”在這些作品中,精神品格的超邁與風景詩的高格遠韻是息息相通的,同樣表現為性靈的一種風貌,瀟灑不羈的自由狀態(tài)。這是自古以來文人追求的最高境界,很大程度上也是一種精神的超越。而現實的遭遇和感觸,則往往悲哀凄愴多于歡愉喜悅,憤懣抑塞多于自由暢適。身邊熟悉的文士尤其是兩位老師高才不遇的命運,使熊璉不能不對寒士命運深有體認而充滿同情,由自身“多少紅顏都是夢,誰吊紛紛黃土?”(《百字令·虞美花》)的凄慘命運推及“今古才人都冷落,一腔歌哭付文章”(《望江南·題黃楚橋先生獨立圖》)的文士群體的遭遇,而發(fā)出“今和古,誰能不死,最苦是才人”(《滿庭芳·追懷業(yè)師江片石先生》)的沉重悲慨。為此,她在詩話中也記錄了一些邑中文士的不遇身世,尤其是那些英年早逝、半生殘疾的才人,幸藉此書略存其佳句及詩集名?!包S賸山履正自稱東海衰農,時行吟市上,抑塞而沒。有云:‘人間萬事成秋草,我輩前身是落花?!郑骸铝稚覠o剩葉,五更墻角有哀蟲。’其蕭瑟如此。”“范藿田乾隆己酉拔貢,即于是歲卒,年僅三十余。”“江樵所大銳詩格清健,古體尤高,年五十余病篤?!保ㄒ陨暇硪唬笆沸乐l(fā)榮,笠亭太守季子,天資清絕,弱冠早夭?!薄巴ㄖ蓐愂胯?,文不起草,尤工儷體。惜年二十卒?!薄昂吻锾冬撛缡?,詩意清惋?!薄巴跣娜忌艋?,七歲賦雪云:‘風前壓竹枝,月下肥梅影?!从榔淠??!薄安苋袅?,克齋子,早失恃,孝事繼母。能詩,惜未多見。卒年三十四。”(以上卷二)“吳考堂《春感》云:‘芳草綠如許,落花紅可憐?!对侂u毛箒》云:‘若非經羽化,安得絕塵氛?’未幾苦讀成疾,年二十五而夭?!保ň砣瓣惸巳税畈?,為十村兄,早世,著《十八樓詩鈔》。”“蔡文峰副車大本,苦讀致疾,卒年二十七,遺時藝十余卷,唯詩稿散失,僅見《秋燈》一絕。”“(錢)南灣天性純粹,閉戶苦吟,著《雙峰閣詩草》,欲付梓,因循未果,卒年三十八,其佳處已半散失?!薄吧撑P云館南沙十載,偶賦江村竹枝詞數十首,寄予索跋語,閱未境(竟)而訃音至。”“姜澹余長子熙臺,少承家學,文思英拔,中年瞽目,為士林惋惜。”(以上卷四)

相比這些早逝或病廢的作者來,那些半生碌碌甚至終其身不遇的士人也未必可言幸運,他們只是體驗了更多的悲哀和絕望,熊璉一一記錄了這些不為人知的鄉(xiāng)曲文士的哀吟:“鄭蕓書《哭顧蘭暉》:‘生前每為空囊諱,死后方知徹骨貧?!薄靶炖蟠濉稓q暮寄內》:‘寫到家書千點淚,算來歸計十分難?!保ㄒ陨暇矶敖隆蹲灶}倚樓圖》:‘涉世已知才是累,再生唯愿我無情。’”“程亮《春日感懷》:‘缊袍已敝還思典,土灶生塵久絕糧?!保ㄒ陨暇砣皡蛆i孫《哭江片石》:‘一編詩了生前事,四海人傳死后名?!薄皡蛆i孫《次玉田見贈》:‘自知遠性宜丹壑,縱有雄心已白頭?!薄胺杜_《秋日書懷》:‘拊髀何堪村社老,傷心只是少年貧。’”“吳云《詠蓼花》:‘如此紅顏爭奈秋,年年風露歷滄洲。一生辛苦誰相問,只共蘆花到白頭?!薄瓣愂窟_《移居菜園》:‘頻聽鐘魚敲不斷,滿腔熱血已冰涼?!保ㄒ陨暇硭模┰娫挼淖詈笠粍t是寫自己的侄兒:“予長侄熊朝桂侭能讀書,因家貧廢學,年三十余未娶,持身端潔,不幸疾故。”并載自己所作哀詞,有句云:“汝生何不辰,汝命何太促。壯志寒如冰,持身潔如玉。”這出于親情的哀挽其實寄托了對普天下短命才人的傷悼。袁枚《隨園詩話》中曾引述前輩古文家李紱的話,說拾人零章斷句,功德比于瘞埋骸骨。從保存文獻的意義上,熊璉的記載成就了文士們“布衣不朽,斯文第一清?!保ā栋僮至睢ゎ}邵蓉江先生詩集》)的心愿,可以說是無尚功德。她在《題黃月溪乞食圖》中確實說過:“借題寓意,未免近刻,但冷暖場中,能無感憤?聊為窮酸吐氣?!睘榇?,吳蘇橋在祝熊璉五十壽詩中特別寫道:“玉尺持量名士詩,沉淪姓氏有人知。須眉氣藉蛾眉吐,千古爭傳絕妙詞。”閨秀熊璉竟成了文士命運的代言人,這真是前所未有的異事!向來只有才女靠名士的贊許揚名,何曾見須眉要藉巾幗的詩話表彰才能揚眉吐氣?世道真是變了,女性也開始擁有詩話寫作的權力。我曾指出,詩話是一種話語權,詩話作者即便身份寒微也能到處受到禮遇,就因為他握有這個話語權。對于熊璉,亦應作如是觀。

熊璉當然沒有忽略對女性詩歌的表彰。詩話卷一提到“予有感悼詞十數首,集曰《長恨編》,類皆為閨中薄命者”,詩話未錄其文,僅載其《金縷曲》題詞云:“薄命千般苦。極堪哀、死死生生,情癡何補?多少幽貞人未識,蘭蕙香銷荒圃。埋不了、茫茫黃土?;澌N啼凄欲絕,剪輕綃、那是招魂處?靜里把,芳名數。  同聲一哭三生誤。恁無端、磨折聰明,無分今古。憐色憐才憑吊里,望斷天風海霧。未全入、江郎恨賦。我為紅顏頻吐氣,拂霜毫、填盡凄涼譜。閨閣怨,從誰訴!”詩話中隨處可見“我為紅顏頻吐氣”的用心,記錄了眾多同時的女詩人,淮揚一帶閨門風雅之盛,盡藉此書以傳。采錄詩作的閨秀有商畹蘭、陳懷、吳文璧、顧志、張淑蘭、張淑蕙、顧月清、沙麗珠、黃韞玉、盧希郝、仲振宜、仲振宣、趙書云、石貞、宋蕙湘、廣陵張氏、王采薇、法式善母韓氏、王瓊、王迺德、吳琪、周瓊、陳香國、鄭蘊芳、畢著、趙德珍、張靜因、羅云、鄒懷潔、陳昆生、冒若娟、宋之淑、許梅村、戴墨華、沈谷、繆毓清、李絳玉、鄒希珍、席蕙文、沈持玉、畢蓮汀、金仙仙、廖云錦、黃心石、李韻、繆玉佩、洪芝崖及姓名不詳的湘中死節(jié)女子,共48人;提到姓名而未采錄作品的還有一些,超過全書所載人物的十分之一。其中較為著名的、有詩集傳世的大約16人,僅及三分之一,大多數閨秀賴熊璉的記載而不致湮滅不傳。

初執(zhí)詩歌批評話語權的熊璉,不僅肩負著表彰閨秀詩家、提升女性詩歌地位的重任,還面臨著建立女性詩學審美標準的時代要求。以她的趣味而言,論閨秀詩鄙薄脂粉氣,推崇林下之風,乃是再自然不過的事。詩話中贊賞沈谷《自題春景圖》“殊有煙霞氣”,稱周瓊《溪上偶成》“豐韻珊珊,余皆慷慨激越中有俠氣”,稱王瓊輯《名媛同音集》“類皆清超澹遠,不落脂粉艷習,殆閨閣中復古士也”,都可見其志趣所存。但清雅才是她正面標舉的閨秀詩審美理想?!跺O稍娫挕非皟删沓蹩虝r,她可能還沒意識到這個問題,到再刻時就鄭重強調:“閨秀詩妙在清雅。近見管夫人羅霞綺《習靜軒遺稿》,全無香奩氣息,時出警句,如《五色雞冠花》云:‘待漏銜來云滿詔,斗風贏得錦纏頭?!肚镅唷吩疲骸氉R飄零終客邸,那堪時候異炎涼?!读_漢松》云:‘貝葉幾疑飄法雨,濤聲時聽落天風?!堆坨R》云:‘小草何妨燈下起,好花不似霧中看?!蓖ǔH藗冋劦介|秀詩,總不免與綺羅香澤聯(lián)系起來,可熊璉舉羅霞綺詩為例,斷然將清雅與香奩氣息對立起來,這就在一個新的平臺上建構起閨秀詩歌的美學基礎。清雅是熊璉很看重的美學品格,她評價男詩人也一再使用這個詞。如稱于泗“詩格清雅”,稱洪榮《送春》“鵑啼殘夜月,客散落花天”一聯(lián)“筆意清雅”,稱徐德泉《述懷》“愛竹多求種竹地,看山遙起入山心”一聯(lián)“可知清雅”。但清雅之美作為男性詩歌的審美理想是不充分的,而在閨秀詩歌卻幾乎是最高境界。在熊璉之前,王端淑《名媛詩緯》以清、秀為評詩的核心概念;在熊璉之后,沈善寶《名媛詩話》也用清、秀二字評詩,仿佛熊璉《澹仙詩話》提出的“清雅”理想,沒有在閨秀詩學中產生影響。但我們看到道光十二年(1832)惲珠編《國朝閨秀正始集》開始標舉“雅正”,就不難理解,熊璉的“清雅”實際上是閨秀詩學中“溫柔敦厚”話語的引線,暗伏了傳統(tǒng)詩學不可或缺的倫理規(guī)約,使“清”與清初以來將閨秀詩歌傳統(tǒng)溯源于《三百篇》的倫理取向融合起來,這是有待于進一步探討的問題。

相比在仕途競爭中失敗的男性作者,被西蒙波伏娃稱為“第二性”的女流詩人的命運更加不堪,她們不僅沒有和男性同場競爭的權利,就是在家庭中也處于依附地位,所有因封建禮教的束縛和家庭生活的不幸而產生的痛苦只有在文學中才能夠宣泄。所適非人、寂寞度過一生的熊璉比她人更多地經歷了女性所可能承受的痛苦,她對閨秀詩人抒發(fā)身世之感,敘寫寂寞生涯的詩句也更能引起共鳴,在詩話中頻頻加以記錄。如:“張靜因閨秀自題畫蘭云:‘幽花自合慎行藏,不是空山不許香??v使黃磁能養(yǎng)性,青苔白石已茫茫?!薄伴|秀洪芝崖孀居海上,課蒙度日,雖四壁蕭然,不廢吟詠。其《夢游》一絕云:‘憑虛兩袖拂天風,仿佛尋幽在畫中。玉洞春深人不到,蒼苔閑煞落花紅?!薄袄钶喯季每臀礆w,其室人宋蘅皋之淑《秋夕感懷》云:‘銀鴨燒殘啟碧窗,閑庭風起露華涼。梧桐影里秋如水,蟋蟀聲中夜?jié)u長。千里關山添別夢,十年羈旅憶他鄉(xiāng)。低頭怕見團團月,只恐天涯也斷腸?!睙o論是張詩的清高自處,洪詩的懷春不偶,還是宋詩的仳離哀怨,都是十分典型的閨情吟詠,與熊璉身世有某種相通。卷三稱周瓊《溪上偶成》一絕“豐韻珊珊,余皆慷慨激越中有俠氣。惜其窮途漂泊,命因才累,人生失意,無分今古,能不掩卷三嘆!”自古紅顏薄命,只能歸結為命因才累;人生失意,也無分彼此,嘆她人便是在嘆自己。所有對世間才女的悲懷,無非是作者自傷的回味和寄托。因此,從閨秀寫閨秀的意義上說,《澹仙詩話》也可以說是女性作者寫閨秀詩話的第一次嘗試。

無論從哪方面看,熊璉都是清代最重要的女作家之一,她的《澹仙詩話》作為現存第一部女作者寫的詩話,為清代詩學研究帶來相當多的問題。它是性靈詩學在閨秀詩學中的回響,它所標榜的性靈觀念,它的詩學趣味與前后詩學的關系,它對道光以后以沈善寶《名媛詩話》為代表的閨秀詩學的影響,都還有不少值得深入探究的隱賾。本文只是粗略地提出一些問題,不妥之處還請專家不吝賜教。

以上文章原載于《學術研究》2020年第3期,文章不代表《學術研究》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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