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諾貝爾文學(xué)獎得主——瑞典詩人托馬斯·特朗斯特羅姆詩選讀
風(fēng) 暴
突然,漫游者在此遇上年邁
高大的橡樹――像一頭石化的
長著巨角的麋鹿,面對九月的大海
那墨綠的城堡
北方的風(fēng)暴。正是楸樹的果子
成熟的季節(jié)。在黑暗中醒著
能聽見橡樹上空的星宿
在廄中跺腳
汽車駛?cè)胗忠坏辣P山公路,擺脫了山的陰影
朝著太陽向山頂爬去
我們在車內(nèi)擁擠。獨裁者的頭像也被裹在
報紙里。一只酒瓶從一張嘴傳向另一張嘴
死亡胎記用不同的速度在大家的體內(nèi)生長
山頂上,藍色的海浪追趕著天空
四月與死寂
春色荒涼
絨黑的溝
在我身邊爬行
沒有鏡影
惟一閃爍的
是黃色花朵
我被我的影子拎著
像一把
黑盒里的提琴
我唯一想說的
在無法觸及的地方閃爍
如當(dāng)鋪里的銀子
十月即景
拖船銹痕斑斑,它為何停在遠離大海的內(nèi)陸?
這是一盞熄滅在寒冷中的沉重的孤燈。
但樹有強烈的色彩。信號傳向彼岸!
有幾聲像是為了讓人聽見。
回家路上,我看見鉆出草坪的磨菇。
這是一個呼救者的手指。
那人在黑暗的深底啜泣。
我們是屬于大地的。
有人專把世界當(dāng)做手套來體驗
他白天休息一陣,脫下手套,把它們放在書架上
手套突然變大,舒展身體
用黑暗填滿整間房屋
漆黑的房屋在春風(fēng)中站著
“大赦?!钡驼Z在草中走動:“大赦?!豹?br>一個小男孩在奔跑
捏著一根斜向天空的隱形的線
他狂野的未來之夢
像一只比郊區(qū)更大的風(fēng)箏在飛
從高處能看見遠方無邊的藍色針葉地毯
那里云影靜靜地站著
不,在飛
風(fēng)暴讓風(fēng)車展翅飛翔
在夜的黑暗里碾磨著空虛——你
因同樣的法則失眠
灰鯊肚皮是你那虛弱的燈
朦朧的記憶沉入海底
在那里僵滯成陌生的雕塑——你
的拐杖被海藻弄綠
走入大海的人返回時僵硬
寫于1996年解凍
淙淙流水;喧騰;古老的催眠。
河淹沒了汽車公墓,閃爍
在那些面具后面。
我抓緊橋欄桿。
橋:一只飛越死亡的巨大鐵鳥。
(北島譯)
果戈理
外套破舊得像狼群。
面孔像大理石片。
坐在書信的樹林里,那樹林
因輕蔑和錯誤沙沙響,
心飄動像一張紙穿過冷漠的
走廊。
此刻,落日像狐貍潛入這國度
轉(zhuǎn)瞬間點燃青草。
空中充滿犄角和蹄子,下面
那馬車像影子滑過我父親
亮著燈的院子。
彼得堡和毀滅在同一緯度
(你看見傾斜的塔中的美人了嗎)
在冰封的居民區(qū)像海蜇漂浮
那披斗篷的窮漢。
這里,那守齋人曾被歡笑的牲口包圍,
而它們早就去往樹線以上的遠方。
人類搖晃的桌子。
看外邊,黑暗怎樣焊住靈魂的銀河。
快乘上你的火焰馬車離開這國度!
(北島譯)
我像一把梯子傾斜著,把臉
伸進櫻桃樹的第一層樓
我在被陽光敲響的色彩的鐘里
我比四只喜鵲更快地消滅了殷紅的果子
突然我被一陣遠方的寒流擊中
瞬息發(fā)黑
如樹干上的斧痕坐著不動
一切已為時太晚。失去面目的我們開始慢跑
下去,進入古代的下水道
隧道。我們在那里漂游了幾個月
一半是工作,一半是逃亡
短時的祈禱。一只蓋子在我們頭頂上打開
幽暗的光束灑落
我們抬頭仰望:星空穿過陰溝的蓋子
一
三月的一天我到湖邊聆聽
冰像天空一樣藍,在陽光下破裂
而陽光也在冰被下的麥克風(fēng)里低語
喧響,膨脹。仿佛有人在遠處掀動著床單
這就像歷史:我們的現(xiàn)在。我們下沉,我們靜聽
二
大會像飛舞的島嶼逼近,相撞……
然后:一條抖顫的妥協(xié)的長橋
車輛將在那里行駛,在星星下
在被扔入空虛沒有出生
米一樣匿名的蒼白的臉下
三
1926年歌德扮成紀(jì)德游歷非洲,目睹了一切
死后才能看到的東西使真相大白
一幢大樓在阿爾及利亞新聞
播出時出現(xiàn)。大樓的窗子黑著
只有一扇例外:你看見德雷福斯
的面孔
四
激進和反動生活在不幸的婚姻里
互相改變,互相依賴
作為它們的孩子我們必須掙脫
每個問題都在用自己的語言叫喊
請像警犬那樣在真理走過的地方摸索!
五
離房屋不遠的樹林里
一份充滿奇聞的報紙已躺了幾個月
它在風(fēng)雨的晝夜里衰老
變成一棵植物,一只白菜頭,和大地融成一體
如同一個記憶漸漸變成你自己
海鷗,太陽船長,掌著自己的舵
它下面是海水
世界仍打著瞌睡,像水底
斑駁的石頭
不能解說的日子。日子——
像阿茲特克族的文字!
音樂。我被綁在
它的掛毯上,高舉
手臂——像民間藝術(shù)里的
形象
石頭
我聽見我扔出的石頭
跌落,玻璃般穿行透明的歲月深谷里。
瞬息迷茫的舉動叫喊著
從樹梢飛向樹梢,在
比現(xiàn)在更稀薄的空氣中靜啞,像燕子
從山頂
滑向山頂
直到它們沿著存在的邊界,到達
極限的高原,那里我們
所有作為
玻璃般透明地
落到
僅只是我們自身的
深底。
日光落在一個睡者的臉上。
他的夢更加生動
但他沒有醒來。
黑暗落在一個在不耐煩的
太陽強光中行走于他人中間的
人的臉上。
天色如一場驟雨突然轉(zhuǎn)暗。
我站在容納每一時刻的屋里--蝴蝶博物館。
陽光依然強烈如初。
它那不耐煩的畫筆正描繪著世界。
(董繼平譯)
致防線后面的朋友
1
我寫給你的如此貧乏。而我不能寫的
像老式飛艇不斷膨脹
最終穿過夜空消失。
2
這信此刻在檢查員那兒。他開燈。
強光下,我的詞像猴子躥向柵欄,
哐啷搖晃,停住,露出牙齒。
3
請讀這字行之間。我們將二百年后相會
當(dāng)旅館墻壁中的擴音器被遺忘
終于可以睡去,變成三葉蟲。
(北島譯)
凌晨兩點:月光。火車在外面的
田野中停下。一個遠遠的鎮(zhèn)子的點點星火
在地平線上冷冷地閃忽不定。
當(dāng)一個人在夢中走得如此之深
當(dāng)他再次返回屋子之際,
他絕不會想起他在那里。
或者當(dāng)一個人在疾病中走得如此之深
以致他的日子都變成某些閃忽的火花,蜂群,
虛弱而寒冷于地平線上。
火車完全靜止不動。
兩點:強烈的月光,稀疏的星星。
完成一半的天堂
悲觀中斷其行程。
痛苦中斷其行程。
禿鷹中斷其飛翔。
熱切的光芒涌流而出,
就連鬼魂也暢飲一番。
我們的繪畫看見日光,
我們的冰期畫室的紅色之獸。
萬物開始四處環(huán)顧,
我們數(shù)以百計在陽光中行走。
每個人都是通向一個適合
每個人的房間的半開之門。
無窮的地面在我們腳下。
水在樹林間閃耀著。
湖泊是一個嵌入大地的窗戶。
(董繼平譯)
陰郁的日子我的生命發(fā)光
只要和你做愛
如同螢火蟲點亮,熄滅,點亮,熄滅
——隱約地,你能跟蹤它們
那蜿蜒在黑夜橄欖樹下的路
陰郁的日子靈魂消沉,枯萎
但軀體筆直走向你
夜空哞哞嘶叫
我們偷擠宇宙的奶茍活
我打開第一道門。
這是一個陽光照亮的大房間。
一輛沉重的小車在外面駛過
使瓷器顫抖。
我打開二號門。
朋友!你飲下一些黑暗
而變得明顯可見。
三號門。一個狹窄的旅館房間。
朝向一條小巷的景觀。
一根燈柱在瀝青上閃耀。
經(jīng)歷,它美麗的熔渣。
(董繼平譯)
我象一只抓鉤在世界的地板上拖曳而過。
我無需抓住一切東西。
疲倦的憤怒,閃亮的屈從。
執(zhí)行者收集石頭,上帝在沙灘上寫字。
靜悄悄的房間。
家具在月光中看起來準(zhǔn)備好猝然爆發(fā)。
我穿過一片空鎧甲的森林
慢慢走進自己。
(董繼平譯)
醒悟是夢中往外跳傘
擺脫令人窒息的旋渦
漫游者向早晨綠色的地帶降落
萬物燃燒。他察覺——用云雀飛翔的
姿勢——稠密樹根
那無數(shù)盞燈在地底下?lián)u晃。但地上
蒼翠——以熱帶風(fēng)姿——站著
舉著手臂,聆聽
無形的抽水機的節(jié)奏。他
墜入夏天,墜入
夏天眩目的坑洞,墜入
在太陽火爐下抖顫的
濕綠脈管的棋盤。于是停住
這穿越瞬間的直線,翅膀張開
急流上魚鷹的棲歇
青銅時代的小號
不安的旋律
懸掛在深淵上空
晨光中,知覺把握住世界
像手抓住一塊太陽般溫暖的石頭
漫游者站在樹下。當(dāng)
穿過死亡的旋渦
可有一片巨光在他頭頂上鋪展?
早晨的空氣留下郵票灼燒的信件
冰雪閃耀,負擔(dān)減輕——一公斤只有七兩
太陽離冰很遠,在冷暖交界處飛舞
風(fēng)像推著童車在慢慢地走著
全家傾巢而出,看久違的藍天
我們置身在傳奇故事的第一章里
衣帽上的陽光像黃蜂身上的花粉
陽光在“冬天”的名字上坐著,坐到冬天消隱
雪中的圓木靜物畫使我深思,我問:
“你們想跟我去童年嗎?”它們說:“去”
灌木中詞在用新的語言嘀咕:
“元音是藍天,輔音是黑枝杈,它們在雪中漫談”
但穿轟鳴之裙鞠躬的噴氣式飛機
使大地的寧靜百倍地生長
我們走進去。惟一的大廳
空寂。地板光滑
像一座被棄置的溜冰場
門關(guān)著??諝饣野氮オ?br>
墻上的畫。我們看見
無力擁擠著的圖像:烏龜
秤砣,魚,喑啞世界里
那些搏斗的形象
一尊雕塑被放在這片空虛里:
一匹馬站在大廳的中央
我們被空虛抓住時
才注意到馬的存在
比海螺的呼嘯更弱的
城市的喧雜和話音
圍繞這間空屋
叫囂著在尋找權(quán)力
還有其它東西,黑暗物
它們在感官的五道
門檻前停下腳步沙子流入靜靜的沙漏
是走動的時候。我們
走向那匹馬。它很大
黑得像鐵。帝王消失時
留下的權(quán)力化身
那匹馬說:“我是惟一的
我甩掉了騎在我身上的空虛
這是我的棚。我在慢慢生長
我吞噬著這里的荒寂。”
懦弱中斷自己的行程
恐懼中斷自己的行程
兀鷹中斷自己的翱翔
急切的光迸濺而出
連鬼魂也品嘗了一口
我們的畫出現(xiàn)在白晝
我們冰川時期畫室的紅色的野獸
一切開始環(huán)視
我們成群結(jié)隊地走入陽光
每個人都是半開著的門
通往一間共有的房屋
無垠的大地在我們的腳下
水在樹林間閃爍
湖泊是對著地球的窗戶
我被指令站在石堆里
像鐵器時代高貴的尸體
其他人留在帳篷內(nèi),熟睡
舒展成輪子的輻條
爐子主宰著帳篷:一條巨蛇
在嘶嘶吞食著火球
但外面:寂靜,春夜
在等待光明的寒石中停留
這里,寒冷。我開始
巫師般飛翔,飛入她
帶游泳衣痕跡的軀體——
我們在陽光下,苔衣溫暖
我沿著溫暖的瞬間翻滾
但卻無法久留
哨聲穿過天空,將我召回
我在石堆里爬著。此時,此地
任務(wù):人到則心到即使扮演嚴(yán)肅滑稽的
角色——我就是
世界創(chuàng)造自身的地方
天亮了。稀疏的樹干
獲得了色彩,霜打的春花
排列成一隊,靜靜走動
尋找著夜里的失蹤者
但人到則心到。等一下
我焦慮不安,頑固,困惑
將發(fā)生的事件,它們早已發(fā)生!
我能感到。它們在外面:
路卡外一群喧囂的人
他們只能一個挨一個地穿過
他們想進入。為什么?他們
一個挨一個地進入。我是鏈?zhǔn)浇g盤
出事后的夜晚我夢見一個滿臉麻子的人
在巷子里邊走邊唱
丹東!
不是另一個——羅伯斯庇爾不會這樣散步
羅伯斯庇爾每天早晨用一小時盥洗
他把剩下的時間奉獻給了人民
在標(biāo)語天堂里,在道德機器里
丹東——
或者戴他面具的人
踩著高蹺在走
我仰視他的臉:
像傷痕斑斑的月亮
一半在光里,一半在陰郁中
一個重量緊壓著胸口,鐘錘
讓鐘走動
指針旋轉(zhuǎn):一年,二年
老虎籠里木屑散發(fā)刺鼻的氣息
并且——好像總在夢里——沒有陽光
但墻在閃爍
小巷彎曲著伸向
等候室,一間彎曲的屋子
等候室,那里我們所有的人……
五月的夜晚,我借著
冰冷的月光登陸?yīng)?br>花草灰暗
但芳息綠翠
我沿著色盲的夜
朝山坡上摸去
白色的石頭
向月亮傳遞信號
一段寬五十八年
長幾分鐘的
時間
我的背后
遠離鉛色水域的地方
是另一個岸
和統(tǒng)治者
那些用未來
替代面孔的人像做孩子
像做孩子,一個巨大的羞辱
如麻袋套住腦袋
袋子的眼孔閃耀著陽光
你聽見櫻桃樹的哼吟
但無濟于事,那巨大的羞辱
裹住你的腦袋,胸部,膝蓋
你的身體偶爾活動
但并不因春天而歡悅
閃光的帽子,就讓它蒙住你面孔
并從里面向外張望
海灣處漣漪在無聲地擁擠
綠葉讓大地變暗
1
公園里這只白色的蝴蝶被許多人讀過
我愛這只雪蝶仿佛它是真理飛舞的一角
黎明時人群奔醒我們寧寂的星球
公園到處是人。人人都長著八張玲瓏的臉,以對付各種情況,避免各種過失
人人都有一張無形的臉,映印著“秘而不宣”的東西
它在疲憊時出現(xiàn),并像蝰蛇酒一樣腥澀,回味不止!
鯉魚在池中不停地游動,它們邊睡邊游
它們是信仰者的楷模:運動不息
2
中午時分。魚貫而至的自行車上空
洗過的衣服隨灰色的海風(fēng)飛舞。請注意兩側(cè)的迷宮!
我被無法解讀的文字包圍,我是一個十足的文盲
但我支付了我所應(yīng)該付的,東西都有發(fā)票
我攢集了如此多無法辨認的發(fā)票
我是一棵老樹,掛滿了不會掉落的葉子!
一陣海風(fēng)使這些發(fā)票沙沙作響?yīng)?br>
3
黎明時人群踩醒我們寧寂的星球
我們都在街的甲板上,像在渡船甲板上一樣擁擠
我們將去哪兒?茶杯夠嗎?我們因踏上這條街的甲板而感到幸福!
這是幽閉癥誕生的一千年前
這里每人背后都有一副十字架,它飛著追趕我們,超越我們,和我們結(jié)合
某個東西在背后跟蹤我們,監(jiān)視我們,并低聲說:“猜,他是誰!”
我們在陽光下顯得十分快活,而血正從隱秘的傷口流淌不止
慢缺肢蜥,這沒腳的蜥蜴沿門庭的樓梯流動
寧穆威嚴(yán),像一條美洲蛇,只是大小不同
天空濃云密布,但太陽破云而出。白天便是如此
早晨我妻子驅(qū)散了妖魔
就像南屋黑暗貯藏室的門打開,光洶涌而至
蟑螂箭般地箭般地竄向墻角,在墻上
消失——你看見又好像沒看見——
我妻子就這樣光著身子趕走了妖魔
好像它們從不存在
但它們重又返回
用那錯接神經(jīng)的老式電話線的千百只爪子
這是七月五日。羽扇豆舒展身子,好像它們想觀看大海
我們在乞討的教堂,在沒有文字的虔誠里
仿佛那些死不寬恕的主教的面孔,刻錯在石上的上帝的名字并不存在
我看見說話滴水不漏的電視布道者融集了大量的資金
但此刻他十分虛弱,必須靠保鏢,一個
裁剪精致、笑容緊如嘴套的年輕人來支撐
一個窒息喊聲的微笑
一個被父母棄在醫(yī)院床上的孩子的哭喊
神圣觸碰到某人,點燃火焰
然后抽身離去
為什么?
火焰招惹著陰影,陰影颼颼飛舞
并和升騰的黑火融為一體。煙向四方擴散,黑色,嗆人
最后只有黑煙,最后只有虔誠的劊子手
虔誠的劊子手向廣場的人群傾斜
他在這面粗糙的鏡子里能看見自己的面孔
最大的狂熱者也是最大的懷疑者。對此他一無所知
他是這兩者的同盟
一個想百分之百地暴露,另一個想銷身隱跡
我最厭惡的就是“百分之百”這詞!
那些只能待在自己正面的人
那些從不走神的人
那些從未打錯門,并窺見“面目不可分辨”的人
離他們最好遠一點!
這是七月五日。天空濃云密布,但太陽破云而出
慢缺肢蜥沿著門庭的樓梯流動,寧穆威武,像一條美洲蛇
慢缺肢蜥仿佛官場并不存在
金翅目仿佛偶像并不存在
羽扇豆仿佛“百分之百”并不存在
我熟悉深處,那里人既是囚徒也是主宰
就像帕爾西弗
我常常躺在僵直的草叢里
看大地籠罩我大地的穹隆
常常,那是生活的一半
但今天目光扔下了我
我的盲目踏上了征程
那黑色蝙蝠扔棄了自己,在夏日明亮的天空里飛翔
藍房子
這是一個陽光明媚的夜。我站在密林中,轉(zhuǎn)向我那霧藍色墻壁的房子。好像我剛死去,從新的角度看它。
它已度過八十多個夏天。其木頭飽含四倍的歡樂三倍的痛苦。當(dāng)住這兒的人死了,房子就被重漆一次。死者自己漆,不用刷子,從里邊。
房子后面,開闊地。曾是花園,如今已荒蕪。靜止的荒草的波浪,荒草的塔林,涌動的文本,荒草的奧義書,荒草的海盜船隊,龍頭,長矛,一個荒草帝國。
一個不斷拋出的飛去來器的陰影穿過荒蕪的花園。這一定和很久前住這兒的人有關(guān)。差不多還是個孩子。他的一種沖動,一種思想,一種行動意志般的思想:畫……畫……逃脫他的命運。
那房子像一張兒童畫。它所代表的稚氣長大,因為某人——過早地——放棄了做孩子的使命。開門,進來!天花板不安,墻內(nèi)平靜。床上掛著有十七張帆的艦船的畫,鍍金框子容不下嘶嘶作響的浪頭和風(fēng)。
這里總是很早,在歧途以前,在不可更改的選擇以前。感謝今生!我依然懷念別的選擇。所有那些速寫,都想變成現(xiàn)實。
一艘汽艇很遠,在伸向夏夜地平線的水面??嗯c樂在露水放大鏡中膨脹。無從真的知道,我們是神圣的;我們的生活有條姐妹船,完全沿著另一條航線。當(dāng)太陽在群島后面閃耀。
(北島譯)
書 柜
它是從死者的屋里弄來的。在我放入沉重的新書前——精裝本——空了幾天,空著。我因此把深淵放了進來。某種東西從底下到來,緩慢但不可阻擋地上升,像一根大水銀柱里的水銀。你無法轉(zhuǎn)身離去。
黑暗的冊子,緊閉的面孔。他們像站在分界線弗里德里希大街上的阿爾及利亞人,等待人民警察檢查護照。我的護照很久以前已和玻璃盒子放在一起。柏林那天的霧也在柜子里面。這里有一種年邁的絕望,含有帕生達爾大戰(zhàn)和凡爾賽條約的滋味。比這滋味更老。黑色、沉重的書籍——等一會兒再說它們——它們其實是一種護照,厚得足以在數(shù)百年內(nèi)收集如此多的圖章。人當(dāng)然不會攜帶這些沉重的行李,在他上路前,在他終于……
舊歷史學(xué)家也在那里,他們得站起身,看我的家庭。沒有話音,但嘴唇在玻璃背后不停地挪動,你會想到一個老掉牙的官僚機構(gòu)(現(xiàn)在已被一個鬼故事盯上)。一幢大樓,金框玻璃后掛著死者的肖像,某個早晨玻璃內(nèi)側(cè)結(jié)滿了哈氣。肖像在夜間開始呼吸起來。
但玻璃柜更為奇特。目光橫跨過分界線!一層閃光的薄膜,一條房屋必須映照的黑河上發(fā)光的薄膜。你無法轉(zhuǎn)身離去。
1970
森林里有一塊迷路時才能找到的空地。
空地被自我窒息的森林裹著。黑色樹干披著地衣灰色的胡茬。纏在一起的樹木一直干枯到樹梢,只有若干綠枝在那里撫弄著陽光。地上:影子哺乳著影子,沼澤在生長。
但開闊地里的草蒼翠欲滴,生機勃勃。這里有許多像是有人故意安放的大石頭。它們一定是房基,也許我猜錯了。誰在此生活過?沒人能回答。他們的名字存放在某個無人查閱的檔案里(只有檔案永遠青春不朽)??谑龅膫鹘y(tǒng)已經(jīng)絕跡,記憶跟隨著死去。吉普賽人能記,會寫的人能忘。記錄,遺忘。
農(nóng)舍響著話音。這是世界的中心。但住戶已經(jīng)死去或正在搬遷,事件表終止了延續(xù)。它已荒廢多年。農(nóng)舍變成了一座獅身人面像。最后除了基石,一切蕩然無存。
從某種意義上說我到過這里,但現(xiàn)在我必須離去。我潛入灌木林。我只有像象棋里的馬一樣縱橫跳躍才能向前移動。不一會森林稀疏亮堂起來。腳步放寬起來。一條小路悄悄向我走來。我回到了交通網(wǎng)上。
哼著歌曲的電線桿子上坐著一只曬太陽的甲蟲。翅膀收在閃光的盾牌后,精巧,像專家包打的降落傘。
走火入魔——沒有比之更容易的了。這是大地和春天最古老的圈套:銀蓮花。它們有些出人意料。它們在目光一般忽略的地方從去年褐色的落葉中探出身子。它們在燃燒,飄蕩,是的,飄蕩,這取決于色彩。這種沖動的紫色眼下毫無重量。這里充滿了沉醉,但屋頂很低?!肮γ薄獰o足輕重!“權(quán)力”和“發(fā)表”——滑稽可笑!它們甚至在尼尼微安排了一場聲勢浩大的歡迎儀式,熱鬧而嘈雜。屋頂很高——水晶的吊燈如同玻璃的兀鷹懸掛在所有的腦袋上。銀蓮花為取代這一堂皇、喧囂的死胡同,開辟了一條通往真正宴席的死靜的暗道。
一個死亡之后
一度有一個震動
在它的后面拖了條長長的發(fā)光的慧星尾巴
它使我們留在屋內(nèi)。它使電視的畫面模糊
它凝結(jié)成電話線上的冷滴
你還是可以在冬日下踩著雪屐慢慢
滑過還有幾片葉子的叢林
它的有點像舊電話薄上撕下的紙頁
名字為寒冷所吞噬
能感到心跳仍是一樁美麗的事
但常常影子似乎比軀體本身還真實
武士看起來無足輕重
在他黑龍的盔甲面前
(馬非譯)
易格爾洛克
玻璃池里的
爬蟲
一動不動。
一個女人晾曬著衣服。
她的沉默。
讓死亡駐足。
在水底深處
我的靈魂靜靜地下滑
像一顆彗星。
(叢文譯)
表 象
1
在路的盡頭我目睹強權(quán)
像一只洋蔥
重重疊疊的面孔
脫落,一層又一層……
2
戲院已空。午夜里。
言詞在表面燃燒。
沒有回應(yīng)的字母,難解的謎團
在閃爍的寒光里沉落。
(叢文譯)
十一月
當(dāng)劊子手煩躁他變得危險。
燃燒的天空卷曲。
可聽到獄室與獄室間敲擊的響聲。
從霜凍的地面涌入空中。
幾塊石頭像滿月發(fā)光。
(叢文譯)
降 雪
葬禮不斷
它們像
我們趨近一座城市時
那越來越多的交通標(biāo)志。
成千上萬的人注目
大地上長長的陰影。
一座橋自個兒
成形
在空中慢慢伸直。
(叢文譯)
簽 署
我不得不舉步
邁過黑暗的門檻。
一個大廳里。
白色的文件閃爍。
隨重重影子晃動。
個個都要簽署。
直至燈光湮滅我
并將時間疊起。
(叢文譯)
俳 句
1
喇嘛寺
有倒懸的花園——
一幅戰(zhàn)爭的畫圖。
*
絕望的圍墻……
鴿群飛來飛去。
它們沒有面孔。
*
思維一下子定格:
如宮殿院子里
彩色的馬賽克石片。
*
我站在陽臺上
被籠在太陽的光柱里
像一道彩虹。
*
一艘遠離陸地的漁船。
在薄霧中嗡嗡鳴響:
——漂在波浪上的獎杯。
*
光鮮的城市:
歌唱,傳奇,數(shù)學(xué)——
但又有所不同。
2
一只牡鹿在曬太陽。
蒼蠅飛來飛去,為了把影子
縫補在地面上。
3
一陣刺骨
寒風(fēng)吹過今晚的房間——
如一串惡棍的名字。
*
蓬亂破敗的松樹林
在同一片悲涼的荒野上。
永遠永遠。
*
同為黑暗所生。
我和一團巨大的影子相遇
在一雙眼睛里。
*
十一月的陽光——
我龐大的影子漂浮,
成為一團幻影。
*
那些里程碑,總是
站在它們的位置上。聽:
一只野鴿在呼叫。
*
死亡向我俯下身。
我是一盤設(shè)定的棋局,而他
知道那個解法。
4
太陽消失,
拖船用斗牛犬的面孔
望著我。
*
在巖崖邊
魔幻的峭壁顯露的裂隙。
夢,和一座冰山。
*
山羊在太陽下
爬上斜坡:在它的火焰上
尋覓食物。
5
雜草,藍色的雜草
像個乞丐
從柏油里冒出。
*
在秋天,暗淡的花瓣
和死海的漩渦紋
都顯得一樣矯揉造作。
6
呆在愚人藏書室
的書架上,布道的經(jīng)書
無動于衷。
*
走出這沼澤吧!
六須鲇顫抖著發(fā)出笑聲
當(dāng)松樹使出全身解數(shù)。
*
我的快樂洶涌
在波美拉尼亞的濕地里
蛙群歌唱著。
*
他寫啊寫,不停地寫......
運河中漂浮的膠液。
當(dāng)駁船穿過冥河。
*
靜靜地走,像陣雨,
結(jié)識所有竊竊私語的葉子。
聽克里姆林宮的鐘聲!
7
神祗身無分文
住在迷亂的叢林。
四壁生出光輝。
*
蔓延開的陰影......
如我們迷失在森林的
蘑菇宗族里。
*
黑白相間的喜鵲
固執(zhí)地走著鋸齒的步子
穿過整個田野。
*
看我是如何坐下
像一只拖上岸的小船。
安樂于此。
*
林蔭大道的腹瀉
成團的太陽光束。
是否是受人邀請?
8
青草直立起——
他的面孔像一塊豎立的神諭石
在記憶中凸起。
*
在這張暗淡的照片里,
著色低劣的
花朵穿著一身囚服。
9
當(dāng)那一時刻來臨
失明的風(fēng)就會當(dāng)著面
停在這里。
*
我常去那個地方——
就像一堵刷白的墻面上
布滿成堆的蒼蠅。
*
太陽就是燒毀于此......
從很久以前
在系著奈Ω松
*
抓緊,夜鶯!
從正增長的深淵里脫離——
我們身著偽裝。
10
死亡前傾
且在海的表面上寫信。
教堂呼吸著黃金。
*
已經(jīng)出了什么事。
月亮點亮整個屋子。
上帝是知道的。
*
屋頂開裂
此時死亡的人可以看見我。
可以看見我。那張面孔。
*
聽雨吹著口哨。
我悄聲地說著一個秘密
為了能伸進去。
*
站臺上的情景。
多么無法預(yù)見的平靜——
是內(nèi)心的聲音。
11
這啟示。
出自古老的蘋果樹。
大海一步步挪近。
*
大海是一面屏障。
我能聽見海鷗的尖叫聲——
它們正沖我們揮手致意。
*
神的風(fēng)在背后。
這一擊來得無聲無息。
一場悠遠的夢。
*
灰色的沉寂。
藍色的巨人繞行而過。
來自大海的涼風(fēng)。
*
大而遲緩的一場風(fēng)
海洋的庫藏。
這里是我能安息的地方。
*
人形的鳥群。
蘋果樹上盛開的花簇。
這巨大的謎團。
(叢文譯)
神秘是詩歌的前提
——讀特朗斯特羅姆的《車站》
李笠
車站
一列火車駛?cè)胝九_。一節(jié)節(jié)車廂停在這里
但門沒打開,沒有人上車或下車
究竟有沒有門?車廂內(nèi)
被封閉的人群擁擠著來回走動
他們從堅不可摧的車窗往外盯望
外面,一個拎錘子的男人沿車走動
他敲打輪子。輪子發(fā)出低弱的聲音。但就在這里!
這里聲音在不可思議地膨脹:一陣?yán)坐Q
一陣大教堂的鐘聲,一陣周游世界的船聲
將整列火車和地上潮濕的石基托起
一切都在歌唱。你們會記住這情景。繼續(xù)旅行吧!
《車站》是特朗斯特羅姆的一首代表作,也是一首“現(xiàn)實象征主義”的詩歌范例。
詩一開始描述車站的場景:一輛火車進站,但正常程序并沒有發(fā)生:“門沒有打開,沒有人上車或下車”。于是疑問出現(xiàn)了。“到底有沒有門?”。疑問很快發(fā)現(xiàn)車廂內(nèi)人群焦灼的神態(tài)。這里,火車的靜和車廂里的動形成戲劇性對比,勾勒出被“堅不可摧的車窗向外凝望” 身陷囚禁渴望自由的人們的精神面目。而這一狀態(tài)無疑揭示了無法脫離現(xiàn)實的人的生存狀態(tài)。詩人由此筆鋒一轉(zhuǎn),呈現(xiàn)乘客所不能觸及的外部世界,一個自由的廣闊天地:“一個拎錘子的男人沿車走動”。注意,男人沿車走動(自在狀)和車廂來回走動的人(囚禁狀)構(gòu)成又一個戲劇對比。男人敲打輪子,輪子發(fā)出低弱的聲音。“但就在這里!”感嘆號在這里揭示一個突來的變化,即輪子聲膨脹成一種不可思議的聲響。“不可思議”在此為全詩的轉(zhuǎn)折點——詩從客觀現(xiàn)實的場景切入,然后進入一種神秘的心理感受,一串讓人(讀者或乘客)聯(lián)想到不同空間的聲音:代表自然的“雷霆聲”,象征精神的教堂鐘聲,寓指日常生活的“周游世界的船聲”,它們交織成一曲神奇的曲子。這曲子讓地球的引力中止,“將整列火車和地上潮濕的基石托起”,并讓萬物歌唱。
讀完全詩,我們不禁由衷欽佩詩人對意象構(gòu)建的用心良苦。三個精選的聲音意象不僅強化了對世界的感受,對詩的境界也起了神性的深化作用。第一個意象是“雷鳴”。雷鳴是自然能產(chǎn)生的最大聲音,它驚心動魄,震耳欲聾,具有震懾和解放的雙重能量。它來自天上,可以奇跡般隨時產(chǎn)生,漢語的“晴天霹靂”說的就是這種籠罩命運的宇宙力量。緊跟雷霆的是“大教堂的鐘聲”。教堂鐘聲也同樣有著震撼身心的力量,和雷霆不同,它是人為的。教堂的鐘聲宏亮悠遠,像來自蒼穹,讓人肅穆,崇高。第三個意象似乎有一點神秘。“周游世界的船聲”怎么解釋?航行和揚帆與聲音有必然的關(guān)系嗎?答案是肯定的。我們知道聲音是空氣流動和大海涌動的產(chǎn)物。“周游世界的船聲”無疑是一種繞地球行駛方向不變的航行。而這航行是環(huán)狀的。環(huán)狀,環(huán)是輪回和永恒的象征。
聲音,這敞開的自由世界和關(guān)閉的棺材似的車廂構(gòu)成兩個對立世界,就像苦難與幸福,現(xiàn)實與夢想。關(guān)閉與敞開,這對現(xiàn)實中的矛盾體一直是特朗斯特姆的詩所關(guān)心和探索的對象,在他許多作品中得到極致的表達。如他早期的詩《他醒于飄過屋頂?shù)母杪暋罚?span lang="EN-US">“沉睡者舒展身子躺在夢里……/開始尋找出人頭地的工具——幾乎在天上”,或者像《臉對著臉》所述說的:“有一天某種東西突然走來/工作中止,我抬起頭/色彩在燃燒。一切轉(zhuǎn)過了臉/大地和我對著一躍”;或者像《黑色的山》:“我們在車內(nèi)擁擠…….山頂上,藍色的海追趕著天空”,或者《冬天的目光》:“短瞬的祈禱。一只蓋子在頭上打開/幽暗的光灑落/我們抬頭:星空穿過陰溝的蓋子。”
《車站》也同樣如此。這里展現(xiàn)的并不是一列普通的火車,而是一列象征生活或痛苦的火車。它停在車站的一瞬暗示了生活某種神秘偉大的品質(zhì)。而這一品質(zhì)詩人在詩的最后才給與解釋:即一個帶來了新氣象“拎錘子的男人”。但這個拎錘子占據(jù)中心位置的男人是誰?誰在向乘客,讀者或人群發(fā)出灌頂?shù)念A(yù)言?一個鐵路工人?上帝?但不管如何,他讓車站顯現(xiàn)了意義。他讓奇跡發(fā)生。但,是不是每個人(包括讀者)都領(lǐng)略到了這份奇跡?或聽到了那不可思議的聲響?這無法保證。不過,那不可思議的聲音無疑帶來了寬慰,它讓我們看到事物的內(nèi)在關(guān)系,人和世界的關(guān)系,因果的關(guān)系。這就夠了,可以“繼續(xù)旅行”了。
《車站》帶有濃厚的神秘色彩:困危之時出現(xiàn)一種不可思議的聲響,一種寬慰或拯救的力量。這種力量經(jīng)常在特朗斯特羅姆的詩歌中顯現(xiàn),如《孤獨》,那里,雪天的一場車禍被一個突然出現(xiàn)的“支點”拯救:“這時出現(xiàn)了一個支點:一粒援助的沙粒/或一陣神秘的風(fēng)。車拖了險 /飛速爬回原道……”有人稱特朗斯特羅姆是“宗教神秘主義者”,而詩人則辯解道:“我并不以為我是一個更合格的宗教神秘主義者,而生活是神秘的,這,永遠是詩歌的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