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靈運動的軌跡
——D·H·勞倫斯小說的象征藝術研究之一
文學是反映生活的，生活的主體是人，要進行文學創(chuàng)作，就要寫人，要寫人就少不了寫人的內(nèi)心世界。文學家不是心理學家，但從另一種意義上說，文學家又是心理學家，因為。“文學是人學，”人是有思想有感情，內(nèi)心世界豐富多彩的高級動物。人的內(nèi)心世界是一個神秘的、微妙的、復雜的、流動的、五彩繽紛的世界，人的思想情感、潛意識是一條不斷流動的、起伏多變的、彎彎曲曲的河流。在中外文學史上，無數(shù)個作家在進行人類心靈的探索，形成了自己的風格。英國現(xiàn)代作家D·H·勞倫斯就是這無數(shù)個人類心靈的探索者之一，他以其獨放異彩的象征手法，給人們展示了這一千姿百態(tài)、斑斕多彩的人的內(nèi)心世界。
二部。第一章中有這樣一組由雪蓮花連接起來的意象：一個初春的傍晚，萊斯利要他的未婚妻萊蒂與他一起出去散步，萊蒂不但要邀上西里爾一道去，而且執(zhí)意要到她感覺好久沒有去過的（實際上并沒有多長時間）斯特利磨坊。在磨坊旁，“她站在一塊大石頭上，仁立片刻。春天清新的溪水匆匆地向她流來，越涌越深，在她身邊旋轉流淌?！痹谀抢锼吹搅藛讨?，喬治也望見了她。萊蒂為什么執(zhí)意要去斯特利磨坊呢？因為那里有強烈吸引著她的、具有男子漢氣概的青年喬治，她渴望看他一眼。意象一告訴讀者：萊蒂雖然與萊斯利訂婚，可她潛意識里仍念念不忘意中人喬治，在她心中仍留有喬治的位置，藕雖斷，而絲仍然相連。這里，“清新的春水”，“匆匆地向她流來”，而且“越涌越深”，又總是“在她身邊旋轉流淌”（重點系筆者所加），這不正是此時此刻萊蒂的內(nèi)心世界的真實寫照嗎？當他們一行四人來到山坡上時，遍地的雪蓮花使萊蒂觸景生情，萊蒂頓覺失去了自己所需要的什么東西。來到“幽深的谷底”，他們一起坐在一棵倒下的樹上。她身體前傾著，伸手在樹蔭遮蔽的灰色空地里四處尋覓、采集著白色花朵，就象施行一種禮儀”。意象二告訴讀者：雪蓮花象征著純潔無暇的愛情，象征著質樸、真誠、充滿生命活力的喬治，而萊蒂卻把這生命中最寶貴的東西失去了，一陣惆悵襲上心頭，失落中仍在尋覓著舊夢。他們繼續(xù)前行，路返獵場看守人安納布。安納布對他們進行了一番說教：“一個人超出了自然，就是魔鬼。我是說，不管男人還是女人，都要做個好動物?！卑布{布的話觸到了萊蒂的靈魂深處，暮然間，她似乎悟出了什么。意象三說：愛就象大自然一樣自然，男女相愛是人之天性，萊蒂失去的正是這象大自然一樣自然的愛情，印證了意象二。他們來到磨坊，喬治正與艾麗絲下棋，對萊蒂不理不睬，并把萊蒂采集來的雪蓮花用胳膊從桌子上掃落到地上。萊蒂眼眶里含著微微顫動的壓抑的淚水，望著喬治，向喬治告別。緊接著，喬治就到白洋酒店去見表妹梅格。至意象四，萊蒂與喬治的失落感便昭然若揭了。同時，也預示著他們都不會獲得一個完美的愛情，因為純潔完美的愛情一旦失去，就難以追回。這一組象征意象把讀者帶進了萊蒂的內(nèi)心世界，把萊蒂眷戀喬治而又不得不忍疼割愛的復雜矛盾的潛意識，把萊蒂那種“剪不斷，理還亂”的心態(tài)，清清楚楚地展示給了讀者。
喬治是《白孔雀》中的一個悲劇性人物，勞倫斯選用了“樹”這個象征物，表述了喬治內(nèi)心隱秘處的情感活動。與萊蒂戀愛失敗后，喬治自稱自己是一棵折斷了主枝的樹，“我感覺就象我生命的主枝被折斷了似的。你看，那棵樹是毀掉了，可它又是怎樣生長得呢？我相信我會長得更快的?！钡K未長成一棵根深葉茂的參天大樹，而是越來越?jīng)]有了生命力。在小說的結尾，喬治是以這樣的形象出現(xiàn)在讀者面前的：“他就象一棵正在傾倒的樹，木質變得疏松，正在朽爛，顏色也漸趨暗淡，還滋生著濕冷的小菌?！边@就是失戀后酗酒、墮落的喬治的標準畫像。
發(fā)表于1913年的《兒子與情人》（Sons and Lovers，1913），是勞倫斯的成名作。這是一部染上了濃厚的自傳體色彩的小說，西方“許多評論家認為這是他寫的最好的一部小說?！痹谶@部小說里，勞倫斯寫了“戀母情結”（Oedipus Complex）這一題材，進而探索了人的“黑暗意識”（Dark Consciousness）。“從表面上看，這部書就象傳統(tǒng)的十九世紀英國小說，但書中的戀母情結主題使它與過去的小說區(qū)分開來，從而使勞倫斯成為現(xiàn)代心理小說的先驅者之一?！?/span>
勞倫斯一向認為，人有兩個自我，一個是表面自我，一個是隱自我，表面自我常與人的白天活動相聯(lián)系，而隱自我則常與人的夜間活動相聯(lián)系。他還認為，“月亮是黑暗之母?！痹趧趥愃沟男≌f中，黑暗象征著人的心理隱秘的角落，它常常表現(xiàn)為隱自我和無意識，因而勞倫斯常常在小說中用月亮下的夜晚來展現(xiàn)難以用語言傳達的人的內(nèi)心活動?！秲鹤优c情人》第十一章“考驗米麗安”中的那個月光下的情節(jié)，描寫的就是保羅隱自我的顯現(xiàn)：
……天色漸漸晚了，白百合花的芳香透過敞開的房門悄梢地襲進屋來，四
處蔓延，幾乎、區(qū)每個角落，突然，他起身走到門外。
柔美的夜色使他真想大喊大叫．一輪暗金色的彎月正從庭園盡頭那棵黑梧
桐樹后沉落下去，月光把天際染成了灰暗的紫紅色。近處，朦朧朧一排白百合
花橫跨園子，四處風香，生氣盎然。他走到石竹花壇，石竹花刺鼻的香味與白
百合花那股飄蕩的濃香攪和在一起，猛然撲鼻而來，他穿超過去，站在那徘白
百合花的旁邊。這些花全部無力地蔫蔫低垂著，仿佛在喘氣，花香熏得他醉了。
于是，他到田野里，去看月落。
一只秧雞在于草場持續(xù)不斷地叫著，一晃，月亮就落下去了，夜空映出更
紅的光。在他背后，那些大朵大朵的花探著身子，仿佛在呼喚著。驀地他又聞
到了一股粗俗嗆人的花香。他四下里尋覓著香源，找到了紫色的鳶尾花，觸摸
到了花兒那肉鼓鼓的脖于和向外仲展著的黑手。不管怎么樣，他還是找到了。
這些花在暗夜里挺立著，香味實在難聞。月色漸漸在山頂處消融，沒了，四處
一片漆黑。秧雞仍在叫著。
在這段描寫中，作家勞倫斯讓讀者和小說中的主人公保羅一起在月光下嗅到了三種花的不同香味。當然，勞倫斯不是僅僅在寫花和花香，而是通過這三種花象征保羅在尋覓的愛。通讀《兒子與情人》，我們知道保羅經(jīng)歷了三種愛：一是與母親葛楚的那種異乎尋常的愛”即：戀母情結；二是與米麗安的愛，即：柏拉圖式的戀愛——精神戀愛；三是與克萊拉的愛，即：肉體戀愛。不管是白百合花那飄逸的幽香，石竹花那刺鼻的濃香，還是鴦尾花那難聞的俗香，待保羅一一品味后，保羅無一滿意，這三種愛都不是保羅所追求的那自然完良，美的愛。所以，在母親去世后，保羅決心離開家鄉(xiāng)到城市去，到新的地方去尋找新的生活。
覆圣．西方評論家常常認為，月亮象征著女tte9h量和女性的勝札把這一觀點
引伸開去，月落雞鳴這一意象便象征著男性的勝利。此時此刻，潛意識中，保羅身上的男性占據(jù)了統(tǒng)治地位，米里安的精神戀愛滿足不了他愛的需求，于是，保羅做出果斷的決定，了結與米里安的愛情，從而轉向了克萊拉?！把黼u仍在叫著”，保羅繼續(xù)在愛的世界里尋覓著。
《虹》（The Rainbow，1915）和《戀愛中的婦女》（Women in Love，1920）是作家勞倫斯創(chuàng)作成熟期的作品，我認為這兩部作品是勞倫斯長篇小說創(chuàng)作的最高成就，如果說勞倫斯的象征藝術在《白孔雀》中尚是萌芽，在《兒子與情人》中迅速成長，那么它在《虹》、《戀愛中的婦女》和《恰特萊夫人的情人》（Lady Chatterley＇s Lover，1928）里便根深、葉茂、花香了。
《虹》寫的是布蘭文家族三代人對人生真諦的追求和探索。在這三代人追求、探索的過程中，“虹”這個象征體貫串于始終。值得注意的是，在小說《虹》中，勞倫斯常常采用變化、流動的象征手法，即象征物蘊含的意義因時間、地點、人物的心境情緒的變化而發(fā)生變化。總的說來，彩虹象征著宇宙間人類完美的男女關系，象征著人與社會、人與自然之間的和諧統(tǒng)一，象征著一個理想的新世界，勿庸置疑，彩虹是人類希望的象征。具體到不同的人物，彩虹的存在形式和象征意義又有所差異。在第一代人湯姆和莉迪亞的關系上，彩虹一度是以“斷裂了的拱門”的形式出現(xiàn)的，這象征著湯姆和莉迪亞的關系是不和諧、不完美的。后來，莉迪亞的努力，促使她與丈夫的關系趨向好轉，最后達到和解，此時的彩虹“在整個天空架起了橋梁”。從斷裂的拱門式彩虹到橋梁式彩虹，這映出了布蘭文第一代人探索人生理想的足跡，它告訴人們：湯姆和莉迪亞的關系由不完美發(fā)展到了基本完美，但并沒有達到理想的境界。第二代人安娜和威爾在追求和探索人生真諦的道路上，做了一些努力，對第一代人進行了超越。他們期待著人生彩虹的出現(xiàn)。當他們夫婦二人旅行來到皮斯加山時，呈現(xiàn)在安娜面前的是什么呢？她“看到很遠處一條微微閃光的地平線，一個象拱門一樣的彩虹，還有橫跨在上面的一座顏色暗淡、象影一樣的門?！卑材纫央[約看見了遠方色彩暗淡的彩虹，但她和她丈夫對人生的探索是半途而廢的，他們只到了皮斯加山，就不愿再向那未知世界進行探索了，所以彩虹始終沒有在他們的上空出現(xiàn)，他們只好望洋興嘆。于是，一個沉浸于木刻雕塑工藝，一個則樂與于持家務，生兒育女。這探索人生的重任便歷史地落到了第三代人厄秀拉的肩上。厄秀拉在勞倫斯的筆下是一個有血有肉、栩栩如生的人物，是一個有自己的思想和主見的女性。她做了很大的努力和嘗試去尋找人生的彩虹，去追求男女之間靈與肉的完美結合。她雖然未獲得完美的愛情，可她在小說的結尾處卻清楚地看到了那雨后凌架在大地上的彩虹：
那彩虹聳立在大地之上。她知道，那些在這腐敗的世界上艱難地各自爬行
的賤民們?nèi)匀换钪?；知道這彩虹在他們的鮮血中聳起并將會在他們的精神中抖
動著獲得生命；知道他們將會丟棄他們那趨于碎裂的堅硬的外殼；知道那全
新、沽凈、赤裸的身體將會萌出新芽，重新生長出來，這新的生命將沐浴著大
自然的陽光，在清風凈雨中漸漸成長起來。在那彩虹中，她看到了大地的新結
構，看到那古老、碎裂、枯朽的房屋和工廠全被一掃而光，看到這個世界將以
真理作為它的天然結構重新建立起來，與高高在上的蒼穹協(xié)調一致。
在厄秀拉這個藝術形象身上，讀者看到了一個象作家勞倫斯一樣的自由翱翔的靈魂，看到了一個現(xiàn)代人的誕生。厄秀拉人生的道路上布滿了荊棘，崎嶇坎坷，但厄秀拉鍥而不舍，孜孜以求，披荊斬棘，向著風光無限的人生高峰攀登，她在尋找著理想人生的彩虹，她在尋找著一個適合現(xiàn)代人生存的新世界。她看到了那雨后清新美麗的彩虹，這彩虹聳立在人與自然、現(xiàn)實與理想之間，聳立在大地之上，絢麗多彩，橫貫長空。在彩虹中，她看到了生活的希望，看到了她所尋覓的那個新世界的新結構，舊世界將被滌蕩而盡，新世界將巍然屹立在蒼穹之下，并與之協(xié)調一致。盡管作家沒有指出新世界究竟是什么樣子，也沒有具體指出走向新世界的道路，可他確確實實向人們展示了一個象彩虹一樣美好的世界。從勞倫斯1916年2月7日給友人的信中，我們可窺見到作家的困惑、矛盾、求索的心境及彩虹的象征寓意。他說：“你問我關于《彩虹》一書的寓意，我自己也說不清楚，但我知道舊世界已經(jīng)完了，它正土崩瓦解地倒塌在我們身上。男人指望通過女人得到拯救是無用的，同樣，女人通過感官的滿足使自己完美也是不行的。必須有一個新的‘道’”。“說到底，《虹》是勞倫斯藝術的象征，他力圖通過這一藝術在大地和天空、肉體和精神之間架起一座橋梁?！?/span>
在勞倫斯的小說中，作家以象征事件和象征意象來展露人物心跡的例子比比皆是。讀者一定會記得《虹》第四章中安娜和威爾月下堆麥捆的情節(jié)。安娜和威爾有節(jié)奏地來來去去，搬運著麥捆，但他們之間總有一片廣闊的空間，直到最后，他們在麥堆前相遇，威爾擁抱親吻了安娜?！八硪鐫M了月光，而內(nèi)心深處卻是一片黑暗！整個黑夜全在他的擁抱之中了，黑暗和光明，全被他所占有！”月夜里，威爾那種穩(wěn)秘的本能沖動，就象他搬運麥捆的節(jié)奏一樣，一步步達到高潮，而安娜卻想阻止和抵抗著走向情人，可隨著兩人的距離由遠而近，月夜中他們走到了一起，“月光里，他們一直對吻著”?！八高^她的頭發(fā)望著月亮，那月亮好象是在流體般的光明中游泳?！边@大段描寫表面上是寫勞動場面，實際上勞倫斯在進行心靈探索，他讓讀者感覺到了威爾和安娜的潛意識的流動，觸摸到了威爾和安娜的兩條感情線是怎樣微妙地結合在了一起，兩顆年輕人的心先是若即若離，后又怎樣碰憧到了一起。這一切又都在月夜里發(fā)生，更增添了幾分朦朧神秘的色彩和浪漫情調。
《戀愛中的婦女》中“寫生簿”一章，勞倫斯圍繞著寫生簿落水這一微不足道的小事，把古德倫、杰拉爾德、赫多恩妮的潛意識活動活靈活現(xiàn)地呈現(xiàn)到讀者面前。小說中大部分對話是在赫多恩妮和古德倫之間進行的，但情感的交流和溝通卻發(fā)生在古德倫和杰拉爾德之間。經(jīng)過寫生薄落水這一小小事件后，“古德倫知道，從今往后，她的力量便駕馭了杰拉爾德。不管在何處相逢，他們都能在心靈上相溝通。而他也是無力抗拒與她相逢和溝通的?！睂懮韭渌昂蟀l(fā)生的一切及事件本身對每個人構成的象征意義，象流水一樣慢慢浸透進每個人的情感意識，從而表現(xiàn)了每個人物情緒上的變化。
賦予事件以深刻的象征意義，這是勞倫斯慣用的藝術技巧。再如，在《恰特萊夫人的情人》里有這樣一個細節(jié)，細心的讀者是不會忘記的：康妮先是向梅勒斯要林中小屋的鑰匙，梅動斯沒有給她，可后來，梅勒斯卻主動地把鑰匙交給了康妮。由要而不給到主動支出，這里有心靈的變化，這里有感情的交流，這里有一段愛的心路歷程。它寓意著梅勒斯和康妮的愛在萌生，在發(fā)展，在逐步地走向成熟。
勞倫斯曾經(jīng)這樣說過：“作為一個小說家，我覺得我所真正關心的是個人內(nèi)心的變化”,“我的使命是了解人內(nèi)心的情感，使新的情感變得有意識。”“勞倫斯一生都在認真地觀察著社會，從而揮起他那支鋒利的批判社會的銳筆，他一生都在思考著人生，進而探索人生用那支彩筆描繪著人物的豐富多變的內(nèi)心世界.從以上在其五部小說中摘取的例子中,我們清楚地看到,為小說家勞倫斯在批判社會、探索人生的過程中，的確花費了大量的筆墨來描述人的內(nèi)心情感及其變化，而他采用的手法主要是象征手法，象征藝術在勞倫斯筆下生花，光彩熠熠，透過她，我們不僅看到了作品中人物心靈的運動軌跡，同時也看到了作家勞倫斯探索人生的足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