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與《小青傳》的淵源,陳詔先生在《紅樓夢小考》曾提及過,主要認(rèn)為小青是香菱的主要原型。
陳昭先生的主要論述是:
(l)英蓮(即香菱),三歲時,一僧一道走過他家門門,向甄士隱道:“施主,你把這有命無運(yùn)、累及爺娘之物,抱在懷中作甚?!辈⒄f:“舍我吧,舍我吧”(第一回)
小青:
十歲,遇一老尼授《心經(jīng)》,一再過了了,覆之不失一字。尼曰:“是兒早慧福薄,愿乞作弟子。即不爾,無令識字,可三十年活爾。”家人以為妄,嗤之。
(2)香菱向黛工學(xué)詩,詩藝漸進(jìn)〔見第四十八、四十九回〕。
所游多名閨,遂得精涉諸技,妙解聲律。
(3)薛蟠是出名的“呆霸王”(見第四回)。
某生:“年十六,歸生。生,豪公子也,性嘈唼憨跳不韻?!?/span>
(4)夏金桂“外具花柳之姿、內(nèi)秉風(fēng)雷之性”,“又見有香菱這等才貌俱供全的愛妾在室,越發(fā)添了宋太祖滅南唐之意”(見第七十九回)。
某婦:婦更奇妒;姬曲意下之,終不解。
(5)香菱不容于金桂,后跟隨寶釵,與薛蟠疏遠(yuǎn)(見第八十回)。
小青不容于婦,乃徙之孤山別業(yè),誡曰:“非吾命而郎至,不得入;非吾命而郎手札至,亦不得入!”
(6)后來,香菱患病,金桂假意叫寶蟾送湯,湯內(nèi)放毒藥害她(見第一百零三回)。
小青:感疾。婦命醫(yī)來,仍遣婢捧藥至。姬佯感謝,婢出,擲藥床頭,嘆曰:“吾即不愿生,亦當(dāng)以凈體皈依,作劉安雞犬,豈以一杯鴆斷送耶?”
(7)香菱結(jié)局,應(yīng)是受金桂欺凌,郁郁而死,判詞“自從兩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鄉(xiāng)?!笨勺C。(續(xù)書者拉育將她“扶正’,成為薛蟠“正室”,完全違背曹雪芹原意)
小青受婦逼迫,哀慟而死,“年才十八耳”。
還有一證:《紅樓夢》第八十回,寫寶玉問王道士“可有治女人們妒病方子沒有?”王道士:“到有一種湯藥”,“這叫做療妒湯”。4明代吳石渠根據(jù)《小青傳》的故事,寫了一本
《療妒羹》傳奇,頗為流傳?!隘煻蕼币徽Z,顯然是從“療妒羹”轉(zhuǎn)化而來的。
陳先生列的幾點,除第2點稍有牽強(qiáng)外,其他都是很有道理的,說明香菱這一人物確是和小青有很大的關(guān)聯(lián)。
除此之外,《小青傳》中也可看出作者對于黛玉、尤三姐、賈璉等人的創(chuàng)作構(gòu)思來源。
首先關(guān)于黛玉。
1. 黛玉三歲時曾遇到過一僧,與小青傳的對比來看,相比于香菱,此處與黛玉之?dāng)⑹龈鼮槠鹾稀?/span>
那一年我才三歲時,聽得說來了一個癲頭和尚,說要化我去出家,我父母固是不從。他又說,既舍不得他,只怕他的病一生也不能好的。若要好時,除非從此已后總不許見哭聲。除父母之外,凡外姓親友之人一概不見,方可平安了此一世。瘋瘋顛顛說了這些不經(jīng)之談,也沒人理他。如今還是吃人參養(yǎng)榮丸。”
老尼言:即不爾,無令識字,可三十年活爾。
僧言:若要好時,除非從此已后總不許見哭聲。除父母之外,凡外姓親友之人一概不見,方可平安了此一世。
至于為何設(shè)置這樣類似讖語的文字,我覺得不過是為了增加作品的趣味性罷了。
這一點上,也可以看出香菱、黛玉的某些相似之處。
2.
關(guān)于黛玉的曲枉凝眉:
一個是間苑仙葩,一個是美玉無瑕。若說沒奇緣,今生偏又遇著他;若說有奇緣,如何心事終須化?一個枉自磋呀,一個空勞牽掛。一個是水中月,一個是鏡中花。想眼中能有多少淚珠兒,怎禁得秋流到冬盡,春流到夏!
小青所遺詩詞中也有類似鏡花水月的句子:
脈脈溶溶滟滟波,芙蓉睡醒欲如何。妾映鏡中花映水,不知秋思落誰多。
黛玉五美吟中曾有綠珠的一篇詩
瓦礫明珠一例拋,何曾石尉重嬌嬈?
都緣頑福前生造,更有同歸慰寂寥。
小青亦有關(guān)于綠珠的詩:
盈盈金谷女班頭,一曲驪珠眾伎收。
直得樓前身一死,季倫原是解風(fēng)流。
3.
黛玉常為情而傷而泣,小青也是。
體現(xiàn)在詩詞中,黛玉有:
獨把花鋤淚暗灑,灑上空枝見血痕。
燈前似伴離人泣
已教淚灑窗紗濕
小青詩有:
春衫血淚點輕紗
另外小青與某夫人書信也有類似的句子:
羅衣壓肌,鏡無千影,晨淚鏡潮,夕淚鏡汐。
4. 二人都是聰穎之人
黛玉從小是“聰明清秀”,小青也是“夙根穎異”、“妾少受天穎,機(jī)警靈速”。
當(dāng)然,這也是很多靈秀女子的共性。
5.
關(guān)于黛玉之逝 歷來各家眾說紛紜,由《小青傳》或可更好的理解、推斷黛玉之逝。
《紅樓夢》書中前八十回有多處表明黛玉的身體每況愈下,而到了七十八回其病勢更見嚴(yán)重?!都t樓夢》第十八回里,元春省親點了四出戲,《離魂》下曾有脂批:《牡丹亭》中伏黛玉死伏黛玉之死?!峨x魂》實是指《牡丹亭》第二十出鬧殤,這出中杜麗娘是在相思成疾之中而病逝的,而《小青傳》中小青也是類似香消玉殞的:
小青生前已經(jīng)患病,且“病益不支,水粒俱絕,日飲梨汁盞許”,與黛玉類似。
在請畫師畫好圖像后,小青
“即取圖供榻前,爇名香,設(shè)梨酒奠之,曰:“小青!小青!此中豈有汝緣分耶?”撫幾而泣,淚雨潸潸下,一慟而絕。時萬歷壬子歲也。年才十八耳。哀哉!人美如玉,命薄于云,瓊?cè)飪?yōu)曇,人間一現(xiàn),欲求如杜麗娘牡丹亭畔重生,安可得哉!”
(說到牡丹亭,在《小青傳》中似可看到《牡丹亭》的影子,如杜麗娘臨死前曾說:
春香,我記起一事來。我那春容,題詩在上,外觀不雅。葬我之后,盛著紫檀匣兒,藏在太湖石底。
而小青臨卒時:取花鈿數(shù)事贈嫗之小女,襯以二紙,正其詩稿。 )
小青是在淚中病逝的,與杜麗娘之逝亦有共通之處,而此種結(jié)局用于黛玉之逝于情于理也較為妥帖,并與書中的前文暗示和脂批也相符。另外小青之逝可作為黛玉病逝的一個佐證,因為由之前列舉的幾點來看,曹雪芹應(yīng)是參考過《小青傳》的。
另外,在小青身上亦可看到尤二姐的影子。
陳詔先生列舉第四條,說夏金桂的妒,而王熙鳳的妒亦有過之而無不及。
小青是某婦逼死的,尤二姐也是。尤二姐死后的容貌描述與小青也是類似。
尤二姐死后:
賈璉,揭起衾單一看,只見這尤二姐面色如生,比活著還美貌,賈璉又摟著大哭,只叫:“奶奶你死的不明,都是我坑了你!
小青死后:
日向暮,生始踉蹌來,披帷,見容光藻逸,衣袂鮮好,如生前無病時,忽長號頓足,嘔血升余。
賈璉在尤二姐死后的表現(xiàn),與某生與小青死后的表現(xiàn)也是類似,女子生前他們對其薄情,死了卻傷心欲絕,實令人不齒,若果真有如此憐惜之心,怎會有美人消逝之殤。
《小青傳》與《紅樓夢》的共通之處,是在于對這些有命無運(yùn)的女子的同情和憐憫。小青傳是:紅顏薄命,千古傷心,而《紅樓夢》則是悲金悼玉(這里的金、玉非特指寶釵、黛玉,而是指代所有薄命紅顏),更進(jìn)一層。
在《小青傳》基礎(chǔ)上,通過作者一系列的藝術(shù)加工,其故事在黛玉、香菱、尤三姐等人身上均有所體現(xiàn)(在黛玉身上的體現(xiàn)更為明顯),更大程度上豐富了原書的故事情節(jié)。
另外也可以看出《小青傳》對紅樓夢的續(xù)書也有所影響。
比如高續(xù)八十九回的:瘦影正臨春水照,卿須憐我我憐卿 二句
簡直是在照搬小青原詩:瘦影自臨秋水照,卿須憐我我憐卿。
而高續(xù)中的焚稿、顰卿絕粒等情節(jié)也可從《小青傳》中找到痕跡。
另外一種續(xù)書《后紅樓夢》更是將小青詩偽托為黛玉之作:
雪芹央及寶玉道:“好世兄,既這么著,你倒不要說,你快快地去拿來給我自己瞧一瞧?!睂氂裥α诵?,就走進(jìn)去,悄悄地瞞了黛玉偷將出來。曹雪芹大喜。寶玉笑道:“老先生,咱們不許瞧第二頁講明了再拿出來?!辈苎┣鄣溃骸耙欢ǖ?,斷不相欺的。”寶玉方才拿出這一冊,揭開這一頁來。曹雪芹方才認(rèn)得林黛玉的真跡。小行楷的,其千嬌百媚,從王獻(xiàn)之十三行中出來。曹雪芹揩了揩眼睛,攜近燭光看得親切。只見寫一行道:“杯酒自澆蘇小墓,可知妾是意中人”。又另起一行寫道:“人間亦有癡于我,豈獨傷心是小青。”
更為有意思的是有清人竟將此《后紅樓夢》當(dāng)作《紅樓夢》原文,將小青之詩當(dāng)作黛玉之詩。
鄭光祖《一斑錄雜述》卷六《紅樓夢原稿》:
《紅樓夢》末傳瀟湘妃子詩四句云:“杯酒自澆蘇小墓,可知妾是意中人?”又曰:“人間亦有癡于我,何必傷心是小青!”誠哉佳句,惜兩不成首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