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很難否認,周杰倫早已成為一個無可回避的文化現(xiàn)象。
他的每一次空降,都能給流行樂壇帶來一次或大或小的震動。
昨夜,他的最新單曲《說好不哭》正式上線,很快銷量便突破300萬張,不僅刷爆了各大社交網(wǎng)絡(luò),還一度讓首發(fā)平臺QQ音樂軟件崩潰。
前不久在“坤倫之戰(zhàn)”中為周杰倫認真打榜的“夕陽紅”粉絲團,也紛紛掀起一波又一波回憶殺,再次完成了一場關(guān)于青春的自我緬懷。
但一切好像也僅限于此了——集體陷入一場刻奇意味的儀式,隨后放任過往的回歸過往,而這首新歌,實在沒有給我們帶來更多驚喜。
《說好不哭》的豆瓣評分一路從8.9下滑到了目前的6.0,原因也很簡單,詞曲、立意、制作皆“乏善可陳”。
盡管歌曲中五月天阿信的出現(xiàn),圓了不少歌迷曾經(jīng)企盼“周五”合體的夢,但當作品里只有這樣一個蓄謀已久的“彩蛋”能稱之為亮點,似乎更加難以掩蓋音樂平庸的事實。
如果說二十年前,那個不羈的少年是華語樂壇一個橫空出世的顛覆者,那么二十年后,這個已經(jīng)適應(yīng)了人夫人父溫情角色的中年男子,已經(jīng)是一個時代的符號,但的確是一個近乎定格的符號了。
王小峰在他的《只有大眾,沒有文化》里曾經(jīng)評述2003年的周杰倫,他說,當年的年輕人解構(gòu)了前輩們的標準和價值體系,但是還沒有力量來建立一種新的體系,只能以一種簡單、平面化的方式來為自己的價值體系做一個拼接,它可以沒有黑白,但是不能沒有色彩。而周杰倫就是涂抹這個時代色彩的人。
當年他對華語音樂所具有的破壞性和自由度,無疑讓他很快成為青年心中的領(lǐng)軍人物。但是,過去的青年已經(jīng)不斷成長,當年的青澀和無畏也已經(jīng)收起了鋒芒,不再翻新和突破的“周氏情歌”老配方,恐怕也只剩下“販賣過往”。
在《只有大眾,沒有文化(增訂版)》的再版序里有一句話,或許很適合闡述當下大眾文化正在發(fā)生的變遷:
這些曾經(jīng)為一個時代奉獻了很多精彩內(nèi)容的人,已經(jīng)走向終結(jié)。他們或是在懸崖邊死死摳住石縫,不讓自己掉下去;或是以一種尷尬的方式謝幕。
周杰倫:時代的符號
文 | 王小峰
來源 |《只有大眾,沒有文化》
(文字有刪節(jié))
1.
涂抹這個時代色彩的人
鄧麗君、劉文正確立了華語流行歌曲的最基本模式,后來不管誰再唱流行歌曲,都沒有超過這兩個人;羅大佑為流行音樂賦予了靈魂,拓寬了流行音樂的內(nèi)涵。那么,周杰倫創(chuàng)造了什么?
我們要討論的一個問題,即周杰倫的音樂與這個時代的關(guān)系。
以往,我們解讀羅大佑、李宗盛、黃舒駿、崔健的音樂時,總是通過他們的歌詞中蘊含的各種意義來解釋這個時代,從中尋找一種與這個時代相符合的人文、生命、社會的價值,當這些價值被發(fā)現(xiàn)之后,他們立刻變成這個時代的標志。
可是當我們用解讀羅大佑或者崔健的方式解讀周杰倫的時候,會發(fā)現(xiàn)這遠遠比聽清楚他的歌詞還要困難。
羅大佑也好,崔健也好,你很容易從他們的歌詞中找出這樣的詞匯來概括:批判、關(guān)懷、憂患、躁動、反叛……這些詞匯構(gòu)成了他們思想的骨架。
但周杰倫和方文山把這一切都模糊化了,你看到的只是斷面、碎片、分鏡頭,它色彩斑斕,卻無法形成一個具象。
羅大佑當年唱:“就像彩色的電視變得更加花哨,能辨別黑白的人越來越少?!边@是一個花哨的時代,色彩斑斕逐漸消解了各種曲直是非黑白。
過去人喜歡求索,希望提出問題并尋找答案。
但是今天的年輕人解構(gòu)了前輩們的標準和價值體系,他們拋棄了令人沉重的思維方式,但是還沒有力量來建立一種新的體系,只能以一種簡單、平面化的方式來為自己的價值體系做一個拼接,它可以沒有黑白,但是不能沒有色彩。
盡管這個色彩只是薄薄的一層,但是對于今天走向享樂主義的一代人來說,已經(jīng)足夠。
辨別黑白的能力已不重要,他們只想以自己喜歡的方式來接受事物,而周杰倫就是涂抹這個時代色彩的人,并且他現(xiàn)在把色彩涂抹得很鮮艷。
因此,從周杰倫開始,大眾已經(jīng)不僅僅需要一個時代代言人,還需要一個時尚代言人,當年輕一代無法再為音樂賦予靈魂的時候,那就賦予時尚吧,把屬于這個時代標志的符號放進去,一樣能成為流行。
過去我們說不清楚羅大佑的音樂是什么風格,但你能說出它的優(yōu)美;你說不清崔健的搖滾樂是什么形態(tài),但是你知道它很搖滾。同樣,你說不出周杰倫的音樂是什么,但是能保證最時髦的音樂它里面都有。
這是一個處處都需要信息量的時代,音樂亦如此,人們可以輕易聽到各種音樂,做音樂的人也希望把他聽到的音樂“復制”到他的音樂中。
在標準、規(guī)則越來越清晰的數(shù)字化時代,人們的審美和判斷卻越來越模糊,只要熱鬧和時髦就夠了。
周杰倫曾在自己的巴黎演唱會上,被粉絲要求唱《學貓叫》
2.
一個時代版圖的顛覆者
華語歌壇群龍無首的狀態(tài)因為周杰倫的出現(xiàn)而變得清晰了許多,他是一個顛覆者,他要在這個時代版圖上畫出一個屬于他自己形狀的符號。
但是人們有些困惑,他們聽不清周杰倫在唱什么。就連周杰倫自己也承認,有時候他也聽不清楚自己唱的是什么:“人們聽不懂這個問題蠻矛盾的,我有時候也聽不懂,我不是刻意去這樣唱,至少這樣比流行歌曲好?!?/p>
如果你了解周杰倫是聽什么音樂長大的,就知道他為什么這樣說了?!白钤绲臅r候我喜歡羅大佑和張學友,十五歲的時候開始喜歡黑人音樂,比如BoyzⅡMen和All4One這樣的黑人團體的音樂,再后來我就不受別人的影響了?!?/p>
其實聽不清楚這個問題的關(guān)鍵在于周杰倫改變了以往中國人唱歌的方式:“不能把平仄考慮進去,否則就成了數(shù)來寶?!敝芙軅愓f。
中國人傳統(tǒng)的唱歌方式在周杰倫這里被顛覆了,這顯然是因為他發(fā)現(xiàn)了美國黑人音樂與中國音樂相結(jié)合時出現(xiàn)的問題:漢語的四聲與英語的升降調(diào)之間存在一種不可調(diào)和的矛盾。
這個問題曾經(jīng)困擾過很多音樂家,很多中國人想借用黑人布魯斯或爵士樂風格演繹自己的音樂,但聽著總讓人覺得不舒服。
當“嘻哈”成為潮流時,這個問題就越來越明顯了。以說為主的“嘻哈”用漢語演繹的話,和快板沒什么區(qū)別,黑人演唱時表現(xiàn)出來的那種韻律感便蕩然無存。
在此之前,杜德偉和陶喆對用華語演唱R&B的改進起到很關(guān)鍵的作用,這些也給周杰倫提供了一個最初的范本。
“干脆把唱變成一件樂器。”這是周杰倫的顛覆性想法,不考慮平仄,尾音處理得像黑人那樣,咬字模糊一些,這可能是最好的處理辦法,以犧牲發(fā)音為代價,去找出那種黑人音樂的韻律感。
《時代》周刊在對周杰倫的采訪中認為,他這樣一個歌手,不吸毒、不惹是生非、不反叛,居然也能如此走紅,這讓西方人覺得很奇怪。
其實一點也不用奇怪,周杰倫的出現(xiàn),尤其是他對漢語演唱方式的破壞,是一個必然的結(jié)果。
3.
“有好的音樂,
我們什么也不擔心”
90年代初期,嘻哈、R&B又在美國回潮。照一般規(guī)律,在西方時髦的音樂,在亞洲地區(qū)普及、被接受一般需要三年左右的時間,但是這股黑人音樂潮流在亞洲生根發(fā)芽的周期遠遠長于以前流行的任何音樂。
直到2000年左右,黑人音樂才開始在華語地區(qū)流行,當然這和日韓等國更早接受黑人音樂的影響是分不開的。年輕人聽嘻哈歌曲、跳嘻哈舞、穿嘻哈服飾,已經(jīng)成了一個時尚潮流,此時,就缺一個在青年人心中的領(lǐng)軍人物出現(xiàn)了。
反過來再看看華語歌壇,90年代末期正處在新舊交替的階段,作為華語流行音樂的制造“大戶”,臺灣在這期間正遭受到前所未有的盜版襲擊,唱片業(yè)的經(jīng)營每況愈下,很多唱片公司開始了保守策略,寧可出那些市場上千篇一律的唱片,也不去創(chuàng)新,臺灣唱片業(yè)一度滑進了低谷。
曾經(jīng)敢與世界五大唱片公司抗衡的滾石唱片公司也在這個時期開始衰落。
很多唱片公司已經(jīng)拿不出更多的資金來扶植一個新人、嘗試一下新音樂,一些新面孔在出版了一張唱片后,唱片公司發(fā)現(xiàn)唱片不好賣,便立刻把歌手束之高閣。
但是潮流無法回避,中國人開始笨拙地玩起了R&B。此時的歌壇,就像黃舒駿在《改變1995》中唱的那樣:“全臺灣都在R&B,全美國都在Rap?!?strong>一個新的音樂潮流出現(xiàn)了。
2000年11月,周杰倫的第一張唱片出版了,阿爾發(fā)公司也因此變成了一個大公司。
今天再回過頭看他的弟子的成名之路,楊峻榮不無自豪地說:“周杰倫的確為華語歌壇帶來不少影響力,原來寫歌詞都要有韻腳,大部分唱片公司都很保守,包括詞作者也一樣,周杰倫的音樂展示了很多可能性,他告訴人們,原來音樂也可以這樣做。
對我來說,他在音樂上的自由度,在華人音樂家中我沒有見過,他音樂中對很多聲音的處理、運用、想象力都是前所未有的。周杰倫在華語歌壇起了很多示范作用,他把很多東西勇敢地扔進了音樂里?!?/p>
楊峻榮為什么認定周杰倫會走紅呢?“‘大眾’兩個字很重要?!?/p>
當時的臺灣歌壇真正有實力的只有陶喆和王力宏,這兩個歌手都曾在海外生活過,學歷很高,因此音樂也很西化。
而周杰倫與他們不一樣的是,他土生土長在臺灣,從來沒去過海外,父母離異,只有高中文化,如果拿這個背景和其他歌手相比,肯定是周杰倫的弱項。
“現(xiàn)在的唱片公司在歌手宣傳上盡可能把歌手的形象完美化,如果我們把不好的東西說出去,會不會起到負面作用?但是最后我們決定,把最真實的周杰倫告訴人們,有好的音樂,我們什么也不擔心。”
楊峻榮說:“唱片的消費者大部分都念高中,很多人的家庭并不富裕,還有些人的父母真的離婚……大部分人的背景和周杰倫一樣,這讓消費者對周杰倫有一個認同感,拉近了彼此之間的距離。
缺點在這時變成優(yōu)點,因為最終又回到了音樂上面。
一個藝人,事事都很完美、很堅強,就失去了平衡感。周杰倫的音樂太堅強,而性格又很害羞,這是一種彌補和平衡,讓人們感到了親和力。年輕人認同他,他們的父母也不反對孩子喜歡周杰倫,而周杰倫做好了一件事——音樂,他成功了?!?/p>
4.
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特征,
每個時代的年輕人都想雕刻出自己的形狀
談到周杰倫,就不能不談到“酷”,很多人都著迷于周杰倫的酷,他的音樂、他的表情,都被賦予了酷的含義。
周杰倫怎么看自己的酷呢?“我覺得酷是不多話,沉穩(wěn),不要跟別人一樣。我不太刻意在穿著上有什么不同,現(xiàn)在的人是這樣,只要你跟別人不一樣,他們就會去追隨。”
楊峻榮對周杰倫的酷的理解是:“他不太愛講話,很有個性。現(xiàn)在每個年輕人都有更廣泛的空間發(fā)揮腦子里的東西,都想雕刻出自己的形狀。
不過我覺得現(xiàn)在的年輕人都像周杰倫這樣不愛講話,我不太喜歡,大部分人應(yīng)該去追求自己的形狀。我更希望年輕人能感受到杰倫的誠實和自信?!?/p>
“酷”可以用來解釋今天一切人們解釋不清的事物,“酷”消解了前輩們思想中沉重的一面,這也使人們很難從周杰倫的音樂或方文山的歌詞中找到沉重、深刻的內(nèi)容。
周杰倫的音樂很雜,方文山歌詞的主題涉及面也很廣,這些看上去雜亂無章的內(nèi)容,最終用“酷”串聯(lián)到一起。
方文山的歌詞讓周杰倫變得更酷,他看似前言不搭后語的歌詞實際上為我們解釋了這個時代年輕人的審美習慣。
“我跟杰倫合作和跟其他歌手合作的最大不一樣是他的空間比較大,以前唱片公司覺得歌詞很另類,怕人接受不了,在開會的時候就給否定掉了,但我和杰倫的第一張專輯就是這么玩出來的。”
方文山說他寫歌詞通常分為兩類,一類是工作,就是別人約他寫的歌詞,這種創(chuàng)作有很多約束,像命題作文;一類他稱作“創(chuàng)作”,可以自由去寫,不管什么主題。
“現(xiàn)在的年輕人受影像影響很大,他們反叛傳統(tǒng)的敘事風格,他們喜歡不是很有邏輯的剪輯,我自己也是受影像的影響很大。而我和周杰倫相互影響,寫出來的作品相互之間都很吻合。”
方文山的歌詞比較強調(diào)畫面,每一句話幾乎都是一個獨立的畫面。方文山認為,通過跟周杰倫的合作,也讓他自己的空間拓展得很開:“現(xiàn)在創(chuàng)作的空間大多了,以前有關(guān)暴力、血腥主題的歌詞別人不敢用,現(xiàn)在也可以用了?!?/p>
像周杰倫與方文山這樣珠聯(lián)璧合并能做出很符合時代口味的音樂的搭檔不多見,盡管他們的每一張唱片都能招來褒貶不一的評價,但是每張唱片都在爭議中獲得成功。
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特征,楊峻榮跟記者回憶過去幾十年歌壇的變化,他說:“80年代興起民歌運動,在民歌運動之前,創(chuàng)作只集中在劉家昌等少數(shù)人身上;80年代中期,校園民歌進入了死胡同,同時民歌影響到流行音樂,二者之間原來的鮮明界限模糊了。
從1988年開始,市場發(fā)生了變化,臺灣出現(xiàn)了很多餐廳秀,很多歌手都去餐廳賺錢,流行音樂的創(chuàng)作出現(xiàn)了停滯。90年代后,餐廳秀沒落了,歌手只好從唱片公司掙版稅,唱片銷售成了歌手收入的很大來源,想多收入就多寫歌,于是臺灣歌壇在很短的時間內(nèi)創(chuàng)作力量又爆發(fā)出來。
與此同時,臺灣的媒體也發(fā)生改變,1988年以前,臺灣的強勢媒體只是無線的三個臺,傳播資源掌握在別人手里,于是人捧人的現(xiàn)象很嚴重,現(xiàn)在媒體多了,變成了自由市場,新人靠捧是捧不出來的。所以,這個變化也導致像周杰倫這樣有實力的創(chuàng)作歌手出現(xiàn)?!?/p>
周杰倫在少年時曾夢想自己能做一個羅大佑式的人物,當記者問到周杰倫為什么希望做這樣的人物時,他說:“他是當時流行樂壇的頭頭,一個時代需要一個這樣的人物。”
楊峻榮認為:“我并不希望周杰倫扛起那么大的招牌,要定義一個時代,是非常沉重的事情,在我眼里,他仍是一個新人?,F(xiàn)在用他來定義一個時代,為時過早,我覺得再過十年,會充分一點。”
……
(2003)
書目信息
《只有大眾,沒有文化(增訂版)》
王小峰 著
副標題:反抗一個平庸的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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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曾經(jīng)備受爭議的文化記者,一線觀察二十年,記錄這個娛樂至死的時代。原《三聯(lián)生活周刊》資深主筆、作家王小峰,用最犀利的文字剖開繁華背后的平庸,尋找文化荒漠中的綠洲。鄧麗君、周杰倫、崔健、王菲、竇唯、王朔、賈樟柯......一代人的精神世界,在王小峰的筆下展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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