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與必詞伯，賞游實賢王。曳裾置醴地，奏賦入明光。
天子廢食召，群公會軒裳。脫身無所愛，痛飲信行藏。
黑貂不免敝，斑鬢兀稱觴。杜曲晚耆舊，四郊多白楊。
——摘自杜甫《壯游》
天寶五載（746），三十五歲的杜甫結束了游覽齊趙、裘馬清狂的公子哥生涯，來到長安，開始他近十年的待業(yè)歲月。直至天寶十四載（755），杜甫才得了一個叫右衛(wèi)率府胄曹參軍的從八品小官職。這近十年的時間，杜甫是怎樣度過的？或者說，杜甫的狀態(tài)心情是怎樣的？我相信，喜愛杜詩的人，對這樣的問題是會感興趣的。
在此之前，杜甫應該不止一次到過長安。但這一次不同，他要開始在這里追求功名，謀取仕進，實現(xiàn)他“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的人生夢想。毫無疑問，這座當時世界上最熱鬧繁華的國際大都會，在杜甫眼里是充滿魅力的，在杜甫心中是充滿希望的。因此，他的詩中就自然地涌現(xiàn)出了許多有趣的人物和事情。八位先后在長安居住過的嗜酒人士，最先引起了杜甫創(chuàng)作的靈感。賀知章、李琎、李適之、崔宗之、蘇晉、李白、張旭、焦遂，這幾個前輩人物，或者是著名詩人、書法家，或者是王公達官，在酒精考驗下，都表現(xiàn)出了人性中自由狂放的一面。這其中，寫李白的部分，“李白斗酒詩百篇，長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最為自由狂放，最是妙趣橫生。對于他們，杜甫也不拘禮節(jié)，除了汝陽王李琎和左丞相李適之外，全都直呼其名。年輕詩人，氣勢如虹?！讹嬛邪讼筛琛?，字面上，我們看到的是八位嗜酒名人的逸聞趣事。但透過字面，我們分明可以感覺到，詩人杜甫心中有一股張開雙臂擁抱長安的豪邁之情。
杜甫的豪邁之情，還淋漓盡致地表現(xiàn)在一個特殊的場合：賭桌上?？赡軙罱裉斓脑S多讀者大吃一驚，憂國憂民、啼饑號寒的詩圣杜甫，三十五六歲的時候，竟然有過豪賭的行為。這不是我的憑空杜撰，有詩為證?！督裣π小罚骸敖裣蜗q云徂，更長燭明不可孤。咸陽客舍一事無，相與博塞為歡娛。馮陵大叫呼五白，袒跣不肯成梟盧。英雄有時亦如此，邂逅豈即非良圖。君莫笑，劉毅從來布衣愿，家無儋石輸百萬?！背醯介L安，住在酒店里，長夜無以消遣，于是跟一幫同住酒店的人玩一種古名“摴蒱”或“五木”（類似今天擲骰子）的賭博游戲，大呼小叫。只可惜，杜甫手氣欠佳，輸了不少錢。不過，杜甫到長安，大概帶了不少錢，偃師、長安、洛陽等地都有一些田地產(chǎn)業(yè)，他輸?shù)闷穑€能拉出古人劉毅來自我寬慰?！坝⑿塾袝r亦如此”，可謂財大氣粗。
常言道：坐吃山空。這樣的日子，當然不能持久。這一時期，廣泛結交名流權貴，四處獻詩干謁，杜甫先后向汝陽王李琎、河南尹左丞相韋濟、翰林學士張垍、京兆尹鮮于仲通、開府儀同三司哥舒翰、起居舍人田澄等人投詩求汲。但是，一無所獲。隨著時間的流逝，挫折的增加，杜甫詩文中也出現(xiàn)了哭窮訴苦的句子。例如：“騎驢三十載，旅食京華春。朝扣富兒門，暮隨肥馬塵。殘杯與冷炙，到處潛悲辛?！保ā斗钯涰f左丞丈二十二韻》）“饑臥動即向一旬，敝衣何啻聯(lián)百結。君不見空墻日色晚，此老無聲淚垂血?！保ā锻逗喯倘A兩縣諸子》）“退嘗困于衣食”（《進封西岳表》），“衣不蓋體，嘗寄食于人，奔走不暇。”（《進雕賦表》）當然，最苦的還是內心。流年似水，身體日益衰弱多病，而人生理想實現(xiàn)無望，怎不叫人心急如焚，愁腸百結！“牢落乾坤大，周流道術空”（《奉寄河南韋尹丈人》）“有客雖安命，衰容豈壯夫”，“老驥思千里，饑鷹待一呼”（《贈韋左丞丈濟》）。“語不驚人死不休”的偉大詩人杜甫，是表現(xiàn)人間苦情悲情的大師，難怪后人多以為他的人生從來都是一片灰暗，不見天日的。
事實上，杜甫的生活并沒有那么悲慘。困難當然是有的，但不到那個悲慘程度。請注意，上述哭窮訴苦的詩句，基本上都是杜甫寫給達官貴人或皇帝看的，目的是為了打動他們的惻隱之心，舉薦自己，擢拔自己。在杜甫本人的另外一些并非寫給求汲對象看的詩篇中，“朝扣富兒門，暮隨肥馬塵”的生活，沒有悲慘到“殘杯與冷炙，到處潛悲辛”的地步。杜甫這一時期交往的王公權貴中，汝陽王李琎、駙馬鄭潛耀、一位姓何的將軍等，都曾熱情慷慨地宴請過他，都讓他感到了愉快。有詩為證：“披霧初歡夕，高秋爽氣澄。尊罍臨極浦，鳧雁宿張燈?；ㄔ赂F游宴，炎天避郁蒸。研寒金井水，檐動玉壺冰?！保ā顿浫觋柾醵崱罚爸骷谊幎醇殶熿F，留客夏簟清瑯玕。春酒杯濃琥珀薄，冰漿碗碧瑪瑙寒?！保ā多?/span>
駙馬宅宴洞中》）“鮮鯽銀絲膾，香芹碧澗羹”，“銀甲彈箏用，金魚換酒來”（《陪鄭廣文游何將軍山林十首》）?！皢栍崠|橋竹，將軍有報書”，“犬迎曾宿客，鴉護落巢兒”（《重過何氏五首》）這些人對杜甫都以客禮相待，不但食物精美，為人性情也頗投緣。例如何姓將軍，不但熱情邀請杜甫去他家做客，他的興趣愛好也跟杜甫相近?！按采蠒B屋，階前樹拂云。將軍不好武，稚子總能文。醒酒微風入，聽詩靜夜分?！保ā杜汔崗V文游何將軍山林十首》）杜甫跟他們在一起，談詩論文，是有共同語言的。用現(xiàn)在的話說，杜甫活躍在上流社會的沙龍筵宴中，生活豐富多彩。
十年里既沒有謀得科舉功名（天寶六載，好不容易有一次機會，“詔征天下士有一藝者，皆得詣京師就選”，也被李林甫搗鬼，天下士子“無有第者”，杜甫自然是空歡喜一場），沒有得到一份工作，完全靠著祖上留下的產(chǎn)業(yè)、親友的接濟幫助，但與此同時，家里又不斷地添丁加口，再加上水旱之類天災，杜甫一家的生活，難免有捉襟見肘的時候，總體而言是每況愈下的。不難想象，他一定有體會人情冷暖、世態(tài)炎涼的機會。一首《貧交行》，“翻手作云覆手雨，紛紛輕薄何須數(shù)。君不見管鮑貧時交，此道今人棄如土。”說明杜甫是品嘗過個中滋味的。
但與此同時，杜甫也有一批并不勢利的朋友。書法家顧誡奢、廣文館博士鄭虔、詩友高適岑參、無名之友王倚等?！端皖櫚朔治膶W適洪吉州》“文學與我游，蕭疏外聲利。追隨二十載，浩蕩長安醉。高歌卿相宅，文翰飛省寺”。表現(xiàn)的是，杜甫與顧誡奢的純潔而持久的友誼?！蹲頃r歌》“日糴太倉五升米，時赴鄭老同襟期。得錢即相覓，沽酒不復疑。忘形到爾汝，痛飲真吾師。清夜沉沉動春酌，燈前細雨檐花落。但覺高歌有鬼神，焉知餓死填溝壑”。杜甫、鄭虔這對忘年的朋友，貧賤之中見交情，十分感人?！恫『笥鐾跻酗嬞浉琛贰拔┥椅雌綇?，為我力致美肴膳。遣人向市賒香粳，喚婦出房親自饌。長安冬菹酸且綠，金城土酥靜如練。兼求富豪且割鮮，密沽斗酒諧終宴。故人情義晚誰似，令我手腳輕欲漩”。王倚，籍籍無名之人，但這一頓招待杜甫的家常便飯，在杜甫眼里卻遠勝山珍海味千萬倍?！冻俏髭榉褐邸贰扒喽牮X在樓船，橫笛短簫悲遠天。春風自信牙檣動，遲日徐看錦纜牽。魚吹細浪搖歌扇，燕蹴飛花落舞筵。不有小舟能蕩
槳，百壺那送酒如泉”，這是喜歡過新鮮刺激生活的詩友岑參，招待杜甫的浪漫節(jié)目。類似的浪漫生活，杜甫在《陪諸貴公子丈八溝攜妓納涼，晚際遇雨二首》中，也有所描寫。對唐代詩人來說，各種娛樂形式中，詩歌唱和，當是最流行、最快樂的事情?！锻T公登慈恩寺塔》，就是一次跟高適、薛據(jù)等詩友同游慈恩寺塔（即大雁塔）之后的同題詩作。晚年所作的《壯游》詩中，“許與必詞伯”一句，足以說明杜甫為有高適岑參等一班優(yōu)秀詩人朋友經(jīng)常一起游玩酬唱感到自豪。不用說，這些朋友，都曾給過待業(yè)中的杜甫不少快樂和慰藉。
天寶十三載（754）秋天，關中一帶連降暴雨，莊稼遭災，物價飛漲，杜甫一家的生計更加艱難，以至于出現(xiàn)了杜甫無錢買酒的窘迫境況。
因為投向延恩匭的一篇賦文（《三大禮賦》），得到唐玄宗的賞識，終于，天寶十四載十一月，杜甫得到了一個叫“右衛(wèi)率府胄曹參軍”的從八品的官職。盡管位卑薪薄，只夠解決杜甫的飲酒開銷；盡管此后杜甫的生活仍然充滿艱難，經(jīng)常陷入貧困，但是，畢竟這是杜甫十年求職的一個句號。從此以后，杜甫就不再是待業(yè)之人了。
長安求職的十年，是杜甫人生的一個低谷時期。滄海橫流方顯英雄本色，這個時期，有兩件事情，可以證明杜甫的不同凡響：一是他始終沒有停止詩歌創(chuàng)作，寫出了《八仙歌》、《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兵車行》、《麗人行》、《前出塞九首》、《醉時歌》等優(yōu)秀作品；二是他沒有一味地沉湎于自身的艱難困苦中，而是推己及人，對地位比自己還低的平民百姓表示同情。得官不久所寫的《自京赴奉先詠懷五百字》一詩，在為自己幼子餓死感到悲痛慚愧的同時，更為比自己還悲慘的“失業(yè)徒”“遠戍卒”深表憂慮和同情。杜甫自己是“生常免租稅，名不隸征伐”（不必繳納租稅，不必服兵役）的士族階層?！澳际I(yè)徒，因念遠戍卒。憂端齊終南，澒洞不可掇”。這是一種什么精神？這是愛百姓超過愛自己家人的精神！
不得不承認，雖然杜甫詩歌的藝術成就是多方面的，能清新流麗，能沉郁頓挫，能詼諧幽默，能莊嚴大度，但是，他之所以名垂千古，主要還是憑他那些憂國憂民、反映社稷蒼生苦難的作品，《自京赴奉先詠懷五百字》、《北征》、前后《出塞》、“三吏”、“三別”之類作品。杜甫能夠寫出這一類情感貼近底層百姓的作品，十年求職期間所遭受的挫折、所經(jīng)歷的苦難，起了至關重要的催化作用。倘若杜甫一直過著“西歸到咸陽”之前那樣的公子哥生活，或者到咸陽之后一帆風順，飛黃騰達，杜甫都不可能成為日后的“詩圣”杜甫。古語道：艱難困苦，玉汝于成。杜甫是一個典型事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