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起金岳霖、梁再冰、林徽因）
文/閆紅
1934年，春寒料峭時節(jié)，林徽因坐在她位于北京總布胡同的家中，托著頭，掉著眼淚，繼續(xù)著她長達(dá)24小時的煩惱。像過去曾有過的許多次那樣，梁思成嚴(yán)重地冒犯了她，且沒有道歉與示好，就乘火車南下，往大上海去也。
這場景很難讓我不想起錢鐘書發(fā)表于1945年的那篇《貓》，在這篇小說里，錢鐘書不憚用最為刻薄的文筆，描述了一個虛榮無聊的“太太沙龍”，有心人很容易在里面認(rèn)出沈從文、朱光潛、徐志摩、林語堂等等，那位“太太”，則疑似整個北平最為出名的沙龍女主人林徽因。
在小說的最后，他寫到，“太太”最終被她丈夫所傷害，她在家中痛哭流涕時，他正坐在開往上海的火車上。
假如林徽因后來寫給沈從文的那封信在1945年之前沒有刊登過的話，該細(xì)節(jié)純屬虛構(gòu)，作家確實常有這種超能力，讓生活模仿他的作品。不管什么情況，錢鐘書那篇小說對林徽因來者不善，他某些方面有點像孫悟空，太喜歡逞能，以至于對美人都缺乏敬意，雖然足夠諧趣，未免太不懂風(fēng)情。
扯遠(yuǎn)了，讓我們再回到文首林徽因生命里那個“黑暗”的時刻，她正陷入對于婚姻與人生的思考中?！扒扒昂蠛螅碇堑?，客觀的，把許多糾紛痛苦和掙扎或希望或頹廢的細(xì)目通通看過好幾遍”，她“感到一種悲哀，失望，對自己對生活全都失望無興趣?！彼f“我覺得我這樣的人應(yīng)該死去?！?/p>
每個女人一生里都有許多這樣的時刻吧？跟丈夫慪氣，從而懷疑整個人生。陷入情緒苦海中的林徽因，就是在這個時候收到了沈從文的來信，這封信是一根稻草，瞬間將她帶出痛苦的泥淖，云開霧散般地興奮起來。
在這封信里，沈從文講述了自己和女作家高青子的情愛，這件事倒也平常，關(guān)鍵點在于，張兆和已經(jīng)知道這件事，并為之痛苦?！八荒芟胂筮@種感覺同他對妻子的愛情有什么沖突。當(dāng)他愛慕和關(guān)心某個人時，他就是這么做了……他可以愛這么多的人和事，他就是那樣的人嘛”（費慰梅《林徽因與梁思成》P81）。
林徽因沒想到，“像他那樣一個人，生活和成長的道路如此地不同，竟然會有我如此熟悉的感情?！边@讓林徽因非常地激動，仿佛沈從文的這段婚外情像一個從天而降的橋梁，把一團亂麻的她，引渡到光明的彼岸。
再次強調(diào)一下，這是一九三四年，而梁思成的遺孀林洙說，林徽因?qū)α核汲商拱姿龕凵狭死辖?，大約在一九三一年，當(dāng)時金岳霖住在他們家后面的院子里（但金岳霖說是1932年才搬到總布胡同的，梁思成記憶或有誤），跟他們往來甚為密切。梁思成痛苦地思索了一夜，表示可以退出，老金卻因此發(fā)現(xiàn)梁思成才是最愛林徽因的人，他表示他可以退出。若只是一個故事，到這里確實可以結(jié)尾了——從此，他們各自過上了幸福的生活。
然而，感情如流水，怎可能抽刀而斷？就算大家說清楚了，這里面的每一個人，都依舊面臨著自己的難題。他們不能夠控制自己的情緒，不能裝作什么事也沒發(fā)生，林徽因的痛苦，可以視為她迷亂情緒的寫照，可以想象，梁思成和老金，同樣需要這么一個緩沖期，讓自己的心情軟著陸。
這是大多數(shù)“三人行”的故事必經(jīng)的一個時期，接下來，大家都要做出選擇。沈從文最終選擇了張兆和，放棄了高青子，而另外一些人，放棄了原配，選擇了“真愛”。不管是怎樣的選擇，總要有一個出局，這是人性中的占有欲使然，即便說好了你只是默默守望，可是在臥榻之側(cè)，我總覺得有那么點不得勁兒。
林徽因、梁思成與老金的故事卻不是這種走向，在經(jīng)歷了那么一段時間的翻涌之后，他們依舊在一起。在北京時，老金始終住在林徽因家屋后，抗戰(zhàn)爆發(fā)后，他們輾轉(zhuǎn)南遷，從昆明到川西小鎮(zhèn)李莊這一段路，老金一直在他們左右。
在李莊的那段日子，困苦里卻也不乏樂趣，林徽因?qū)懡o費慰梅的信里，生動地描述了“他們仨”在一起的情景：“思成是個慢性子，愿意一次只做一件事，最不善處理雜七雜八的家務(wù)。但雜七雜八的事卻像紐約中央車站任何時候都會到達(dá)的各線火車一樣沖他駛來。我也許仍是站長，但他卻是車站！我也許會被碾死，他卻永遠(yuǎn)不會。老金（正在這里休假），是那樣一種過客，他或是來送客，或是來接人，對交通略有干擾，卻總能使車站顯得更有趣，使站長更高興些。”
這種描述已經(jīng)足夠風(fēng)趣，而金岳霖的附言更是錦上添花：“當(dāng)著站長和正在打字的車站，旅客除了眼看一列列火車通過外，竟茫然不知所云，也不知所措。我曾不知多少次經(jīng)過紐約中央火車站，卻從未見過那站長。而在這里卻實實在在既見到了車站又見到了站長。要不然我可能會把它們兩個搞混?！?/p>
原諒我，在如此長的兩段引用之后，我還要放出車站的聲音，這個車站比站長和乘客要嚴(yán)肅一點，但他的嚴(yán)肅中一樣透著幽默感：
“現(xiàn)在輪到車站了：其主梁因構(gòu)造不佳而嚴(yán)重傾斜，加以協(xié)和醫(yī)院設(shè)計和施工的丑陋的鋼鐵支架經(jīng)過七年服務(wù)已經(jīng)嚴(yán)重?fù)p耗，從我下面經(jīng)過的繁忙的戰(zhàn)時交通看來已經(jīng)動搖了我的基礎(chǔ)?！?/p>
三個人都是妙人兒，而且必須是他們?nèi)齻€人在一起時才能如此有趣，如此的澄澈、明朗，就像三個未經(jīng)世事的同學(xué)，依舊走在青春的光影里，而遠(yuǎn)景，是戰(zhàn)火與硝煙。從一九三二年到一九四零年，已經(jīng)過了好幾年，那些煩惱的波瀾似乎平息，他們從世事里沉淀出另外的一種東西叫做友誼。
晚年的金岳霖也是這樣說，在《金岳霖口述回憶錄》里，他提起他和林徽因、梁思成的友誼，特意說道：“愛與喜歡是兩種不同的感情或感覺。愛說的是父母、夫婦、姐妹、兄弟之間比較自然而然的感情……喜歡說的是朋友之間的喜悅。它是朋友之間的感情。我的生活差不多完全是朋友之間的生活?！边@讓我無法不懷疑，金岳霖后來的逐林而居，乃至于終身不娶，并非是“同心而離居，憂傷而終老”，而是在經(jīng)歷了一個不算太長的糾結(jié)痛苦期之后，他們?nèi)?，最終順利地將那感情，轉(zhuǎn)化成三個人的偉大友誼。
許多人不愿意朝友誼上想，寧可祭出像“她是一個聰慧的女子，讓徐志摩懷想了一生，讓梁思成寵愛了一生，讓金岳霖默默地記掛了一生，更讓世間形色男子仰慕了一生”（白落梅《你若安好便是晴天》）這種看似高度贊美，實則不懷好意的句子。也許是因為，太多人，不相信男女之間有友誼，尤其是不相信，相愛過的男女之間會有友誼，這也難怪，這世上，確實不是每個人，都配有友誼這樣?xùn)|西。
愛情是剛需，不管是驚天地泣鬼神的愛情，還是作伴搭伙過日子的愛情，乃至于紅杏出墻節(jié)外生枝找刺激的愛情，人們通常會覺得這輩子總得有一份。一開始就志在必得，便能無中生有，將微小細(xì)節(jié)美化，虛榮心、占有欲統(tǒng)統(tǒng)能夠為之添磚加瓦，令心旌搖蕩，目眩神迷，最終人手一份，皆大歡喜。
友誼比愛情更高級，沒有情欲、虛榮心、安全訴求等各樣成分的支撐，它孑然而獨立，清淡，清幽，此中有真味。人們不會主動追求——只聽說過求愛，誰聽說過求友？所以它只能碰上，碰到一個人，不為任何結(jié)果地喜歡你，因友誼而起的喜歡，只是因為你值得喜歡。
這樣說似乎有點抽象，且讓我試舉個也許不那么恰當(dāng)?shù)睦印?925年，胡適曾和陸小曼打得火熱，書來信往，言辭親昵，以英文調(diào)情，雙方都很來勁。但當(dāng)陸小曼嫁了徐志摩，胡適便對她興趣缺缺，徐志摩去世后，陸小曼盼星星盼月亮般等待胡適幫她主持公道，跟徐家要贍養(yǎng)費，胡適表現(xiàn)得很淡漠。原因無他，他當(dāng)初是對一個“女人”感興趣，不是對一個“人”感興趣。當(dāng)她嫁給自己的朋友，作為“女人”的一面對自己失去意義時，他的興味索然也就不難理解了。
很多男女間的交往大抵如此吧，求之不得便一拍兩散。友誼則不然，即使你不是我的，不是這樣美麗動人，甚至于，你不是異性是同性，你對于我，依舊是有價值、有吸引力，值得我仰慕，如此，才可能生發(fā)出友誼。
而林徽因，就是一個值得擁有友誼的女人。
“沙龍女主人”這個詞很容易給人誤導(dǎo)；錢鐘書的《貓》和冰心的《我們太太的客廳》又相繼推波助瀾——雖然冰心否認(rèn)她是影射林徽因而錢鐘書寫那篇小說時并不曾與林徽因為鄰，但太多細(xì)節(jié)可以對號入座，讓人不浮想聯(lián)翩也難；還有那個挨千刀的徐志摩，寫下那首疑似影射林徽因的《拿回去吧，先生》，坐實她群發(fā)問候信的傳說（本人另有文章為林徽因辯誣）。這些加在一起，讓很多超越了《你若安好便是晴天》那個層次的讀者以為，林徽因就像《圍城》里唐小姐，攥一把男朋友在手心里玩。
但事實上，林徽因的魅力，恰恰與她的性別優(yōu)勢無關(guān)。
她急躁，熱情，一點兒也不矜持?？此龑懡o朋友的信，都是肺腑之詞，而沒有讓你遐想的余地，“名媛”們長袖善舞的風(fēng)情，在她身上不曾出現(xiàn)。她還話癆，無論是“太太沙龍“，還是飯局上，只要她一出現(xiàn)，別人就沒有說話的余地。她不是范柳原說的那種，善于低頭的女子。
晚年的金岳霖，回憶起林徽因種種，印象最深的，也是她愛著急。他記得她曾想寫一首詩，念叨了很多遍，總是寫不出來，她非常著急。這個看似偶然記起的細(xì)節(jié)，正是林徽因最具有魅力的地方，她比當(dāng)時的大部分女人，都更想做更多的事，活得更精彩，用足氣力，雕刻好自己的一生。
金岳霖做對聯(lián)，打趣她和梁思成是“梁上君子林下美人”，她不悅道，什么美人不美人的，好像一個女人閑著沒事做似的，我還有好多事要做呢。
她寫詩作文兼搞翻譯，她研究古建筑，在上世紀(jì)三十年代，換乘包括汽車洋車驢車在內(nèi)的各種交通工具，去山西考察，從同行者費慰梅的筆下可以看出，那場旅行苦不堪言，但林徽因樂在其中。她最怕的是“平庸處世，做妻生仔地過一生”。
建筑學(xué)我不懂，單就文學(xué)創(chuàng)作而言，她不算很有才情，但用現(xiàn)在的話說“你造她有多么努力嗎”？這句話因為某些腦殘粉的推廣變成一個笑話，但是，無論如何，努力是一件有價值的事，它讓一個人顯得生機勃勃，顯得對生命充滿誠摯，顯出一種不懼怕命運不隨波逐流的勇氣，讓一個人，永遠(yuǎn)不會被俗世拽下去，以“和光同塵”的名義，變成它的一分子。所以金岳霖給林徽因做的挽聯(lián)是：“一身詩意千尋瀑，萬古人間四月天”。
你說是人形心靈雞湯也罷，在我看來，這個急吼吼地趕著去做事的女人，有一種在路上的動感之美，她一個人就能把自己活得很充實。就算你做不了她的愛人，也會感染到她對人生的那種認(rèn)真勁兒。單是做朋友也很好，這種“很好”，倒不是備胎的退而求其次，那友誼，同樣能滋養(yǎng)你的人生。
反過來，林徽因自己，也更看重那些與性別無關(guān)的情意，她雖然拒絕了徐志摩，但在給胡適的信里，她說她懷念徐志摩給予自己的“富于啟迪性的友誼和愛”。
相形之下，那些美人，是不能與你的人生互動的，她們就像屏風(fēng)上的畫，擺出個慵懶的姿態(tài)，等你用一個強有力者的姿態(tài)去憐惜，當(dāng)你不打算不能夠憐惜她，她就無法對你產(chǎn)生影響。
晚年的金岳霖談起徐志摩，說：“林徽因被她父親帶回國后，徐志摩又追到北京。臨離倫敦時他說了兩句話，前面那句忘了，后面是‘銷魂今日進(jìn)燕京’。看，他滿腦子林徽因，我覺得他不自量啊。林徽因梁思成早就認(rèn)識，他們是兩小無猜，兩小無猜啊。兩家又是世交，徐志摩總是跟著要鉆進(jìn)去，鉆也沒用！徐志摩不知趣，我很可惜徐志摩這個朋友?！?8歲的金岳霖，似乎忘了，他也差點“破壞”了林徽因和梁思成的“兩小無猜”，我只能理解為，他用友誼替換愛情太久了。
不是所有的友誼都能變成愛情的，能變成友誼的愛情，本來就有友誼的基因；不是所有的男女之間都有友誼的，能擁有異性友誼的人，一定是有更精彩的東西，超越了性的吸引。
行文至此，回想林徽因和梁思成的關(guān)系，愛情親情之外，亦有友誼的因子。比如說，當(dāng)林徽因遇到感情困惑，居然首先想到向梁思成請教，當(dāng)她苦悶地坐在梁思成面前，妻子丈夫的身份統(tǒng)統(tǒng)隱遁，她提出自己的疑問，請他幫助解答。能夠這樣，正是他們長期以來，婚姻生活中的友誼成分使然。
喧響止息，空山若有人語，走過萬水千山之后，友誼，才是上天最高的賞賜。
（責(zé)任編輯：楊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