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讀過一篇故事,是在講「東床快婿」這個成語的典故。東晉的某位高官想要找女婿,派人到王家看看那群少年的表現(xiàn)。每位王家子弟聽到高官使者來訪,都表現(xiàn)得扭捏做作;只有一個少年,把上衣解開躺在床上曬太陽,一付蠻不在乎的模樣。這位高官聽了回報,覺得那位躺在東邊床上的,才是最任情自在的優(yōu)秀子弟,便把自己的女兒嫁給他了。那個在東床上曬肚子的,就是後來的書聖「王羲之」。
搜尋了一下,找到這則故事的出處來源。在《晉書卷八十.列傳第五十》中,有王羲之的列傳︰
時太尉郗鑒使門生求女壻於導,導令就東廂徧觀子弟。門生歸,謂鑒曰:「王氏諸少並佳,然聞信至,咸自矜持。惟一人在東床坦腹食,獨若不聞。」鑒曰:「正此佳壻邪!」訪之,乃羲之也,遂以女妻之。
大意是說,東晉大貴族「郗鑒」,想與另一大貴族「王導」的家族聯(lián)姻。王導讓郗鑒的門客,自行到東廂房去觀察他們王家的子弟。每個人都一付惺惺作態(tài)模樣,就只有少年王羲之「在東床坦腹食」?!妇蜎Q定是你了,王羲之——」(請用Pokémon 當中的語氣)。
不過這裡有個小問題。以前 TG讀到的兒童版故事中,少年王羲之是在曬太陽,和這裡的「坦腹食」三字,好像對不太上哩?!稌x書》裡的「食」字怎麼不見了?
仔細想想,兒童版的故事中有好幾個問題。首先,探女婿的訪客,即使王導允許,但他也應該僅限於到人家起居間轉轉罷了,不太可能跑到人家的臥房隨便亂闖吧,否則見到女眷更衣不是挺尷尬?所以這裡出現(xiàn)了「床」,實在頗為突兀。其次,就算少年王羲之太囂張了,自行把床搬到客廳,然後又旁若無人,脫掉衣服露出肚皮曬太陽,這這這……這也太超過了吧?在兩晉的高級世家裡頭,這簡直就是「失禮」之舉,別說知書達禮的郗鑒會看上這個「狂童之狂也且」,我猜想,身為家族宗長的王導王宰相,應該會直接先請來家法,公開痛打這臭小子的屁股才是。
TG自己的想法,應該可以不需要修改、刪字或曲解《晉書》上的「在東床坦腹食」六字。關鍵就在「床」字,不是我們今天的「臥床」,而是汎指當時的高形坐具、幾架。
在中古唐代的「胡風入華」之前,一般貴族世家的室內居住,傢俱多是以「低矮」為主流。人們的「坐」,都是直接坐在地上、頂多鋪個墊子(席、榻),屁股坐在自己彎折的小腿上。感覺上,那種模樣就和我們今天看NHK大河劇的日本武士居家生活一樣(禮失求諸野囉……)。那時的傢俱中,還所沒有今天所謂的「椅子」︰高坐、小腿垂直向下、腳板貼地。當然,以前的人也不可能隨時都保持正坐,那太辛苦了;而是正式場合之下,這種「踞坐」、「箕坐」是很失禮的行為,孔子會打人的喲。像劉邦看到儒士酈食其就來個「沛公方倨床使兩女子洗足」,意在挑釁對方——怎麼樣,我劉邦就是瞧不起你這酸腐的臭儒生?
在《史記.張丞相列傳》中,劉邦取得天下,有意廢掉太子時,曾和他的「沛縣功臣」之一的「周昌」聊到此事︰
帝欲廢太子,而立戚姬子如意為太子,……而周昌廷爭之彊,上問其說,昌為人吃,又盛怒,曰:「臣口不能言,然臣期期知其不可。陛下雖欲廢太子,臣期期不奉詔?!股闲廊欢?。既罷,呂后側耳於東箱聽,見周昌,為跪謝曰:「微君,太子幾廢?!?/span>
周昌和劉邦是鐵桿子哥兒們,所以即使劉邦當了皇帝,有時在言談之間對老闆也是沒大沒小的。(司馬遷描寫這段寫得活靈活現(xiàn),很精彩。)周昌幫著太子講話,呂后聽了很高興,便跑來向周昌「跪謝」。國母向臣子「跪」,在當時的意義上很隆重,但卻也沒後來印象中的那麼隆重。因為在當時的室內起居時,大家都是跪坐著的。呂后向周昌「跪謝」,重點不在「跪」(他們全都是跪著講話)、而是在「謝」這個字。
估計在漢末,新式的「床」就已經開始出現(xiàn)。但這裡的「床」是一種「高坐之具」,有時稱作「胡床」、「繩床」,是行軍時的椅子。但在不少用法上,只要是四腳支撐的高架方形木板,無論大小、不限用來高坐或置物,似乎都可以稱為「床」,定義十分寬鬆。或許說,比一般的「幾/機」更高的,在唐代之前都可以稱作「床」。
回到原來主題。王羲之故事中的「東床」,我認為絕對不可能是用來躺臥之用的「床」,除非王家打算把整個家族打回到「竹林七賢」的瘋狂狀態(tài)。至於這裡的「東床」是什麼東西,我覺得歷來似乎都忽略了「坦腹食」三字。
「坦腹」一般都解作「解開上衣,露出肚皮」;所以在童話故事才有「曬太陽」這種自然而然地衍生意念,代表少年王羲之的風流任性。但放情於山水,寬衣解帶乃至於裸奔,或許都有其可能性,不過這個故事場景,可是在高等世族王家的「廂房」中,還有這麼多堂兄弟在一起,王羲之你沒事脫衣服幹嘛?有客人在哩!
雖然 TG 的閩南語講得很糟糕,但至少和人溝通無礙。閩南語有個詞叫「坦覆(than-phak)」(可以參考這個連結),意思就是「趴著」、「俯臥」。因此王羲之「在東床坦腹食」,就是「趴在餐桌上吃飯」。TG猜作者最初所寫下來時的故事場景,是郗鑒門人剛好在用餐時間來訪,一堆王家子弟聽了通報,每個人都放下碗筷,戰(zhàn)戰(zhàn)兢兢、正襟危坐地等待貴客來訪。只有這位少年王羲之,在來客到訪時仍自顧著繼續(xù)吃飯?;蛟S我們可以想像,在訪客來臨之後,王羲之才過來打了個招呼︰
「Hi,阿幹叔,您來了?您好您好。我現(xiàn)在正在吃飯。和我一起吃吧?這樣啊,您已經吃過了。不好意思,等我吃過飯後再來和您聊天。拜囉!」
然後他就跑過去趴在東邊的餐桌上,繼續(xù)地吃他的飯。
與其讓郗鑒找個暴露狂當女婿,TG 覺得我自己的解釋版本還比較合乎情理哩!
關於這種和「床」有關的話題,另一個大家都耳熟能詳?shù)?,或許就是李白的唐詩絕句《靜夜思》︰
床前看月光,
疑是地上霜;
舉頭望山月,
低頭思故鄉(xiāng)。
這首詩的版本頗多。TG 以前曾經聽過,清代成書的《唐詩三百詩》所選的版本,「床前明月光」、「舉頭望明月」,其實是編錄者刻意要把「明」字給嵌到裡頭去,因為這位神秘的「蘅塘退士」,是明代遺臣,於是他就藉機會阿Q 一下,在精神上 Masturbation 一番。
TG比較有興趣的,還是這首詩的「床」指的是什麼?是和我們今天一般的睡覺時用的「臥床」,還是像曹操所坐的戶外「胡床」(高坐用椅)呢?
李白是唐朝中葉的人,而唐代一般人的坐法,有時和我們今天一樣是椅子的「高坐」,有的還是坐在漢魏時代的「跪坐」。但大體上說來,隨著時代演進,「高坐」逐漸成為主流。到了宋代,除了某些特別的場合(坐禪)之外,大家在室內,幾乎都已經是「高坐」在椅子上了。
唐代的胡風很盛,日常生活的器物,幾乎都和漢代有不小的差距了。而李白所處的時代,「床」字的定義比較混亂,指「臥床」、「座椅」、「置物茶幾」都有。「床」字要一直到了宋元之後,才固定成了供人睡眠之用的臥床;而直到「椅」字也才從原本廣義的「床」字分離出來,成了通行用字。
因此,李白的《靜夜思》,由於資料不足,我覺得詩中所描寫的場景,兩種都有可能。
文學不是史學,更不是科學。所以這首「好孩子的第一首唐詩」,內容到底是在講什麼樣的場景,任君自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