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本系列的第二篇,在第一篇孔子篇里,我下了個結論:秦始皇帝是孔子的真正繼承人。
當然對于這個結論,只有在前幾篇的內(nèi)容聊完后,我們才能最終導向它。所以今天讓我們飛過戰(zhàn)國幾百年,先來聊秦始皇帝。
大多數(shù)人對秦始皇帝的認知或者是早期的身世之謎、或者是一統(tǒng)天下的過程,而對于秦朝的迅速滅亡則又或者簡單歸結為秦政暴戾與六國貴族的反叛。
換言之,對于秦始皇帝統(tǒng)一天下后的十一年,很多人印象中只有巡游天下、焚書坑儒等幾件事,但事實上如果我們仔細觀察一下當時的局勢,會發(fā)現(xiàn)這十一年才是致命的,在這十一年里,秦始皇帝在關鍵時刻屢次游移不定,最終得罪了所有人,尤其是自己人。
讓我們從秦始皇帝三十六年熒惑守心說起。
《秦始皇本紀》記載:三十六年,熒惑守心。有墜星下東郡,至地為石,黔首或刻其石曰「始皇帝死而地分」。
這件事很出名,說的就是在秦始皇帝三十六年,有一塊隕石落到了東郡,上面有人刻字說:秦始皇帝死了以后大家來分地。
對于這件事,第一層解釋很清楚,就是有人對秦始皇不滿了,在詛咒他死,然后鬧事。
但我們不能局限于此,我們必須進一步思考:
究竟是誰在詛咒秦始皇帝?
是破家的六國遺民嗎?是被征發(fā)的黔首嗎?
似乎都不是。六國遺民的方法是暗中積蓄力量,等待某一個時刻突然爆炸;六國黔首只能等待著被勞役,他們不具備這個能力和背景。
于是《史記》這句文本里蘊藏著大量的信息指向了一個非常驚悚的結論:
最恨秦始皇帝的人,是秦人自己人。
而這,恰恰也是秦最終迅速崩盤的最重要原因。
現(xiàn)在我們來仔細分析一下這句話。
從石頭說起。
乍看之下,這不過是在石頭上刻字而已,有什么大不了的,但如果我們仔細回顧一下先秦以來的刻石傳統(tǒng),會驚訝地發(fā)現(xiàn),刻石這件事并不是當時天下共有的,而是秦文化獨有的。
首先,《秦本紀》里寫得很清楚,秦人的祖先蜚廉在替紂王辦事的時候,得到了一座石槨,并因此族人得到昌盛。
是時蜚廉為紂石北方,還,無所報,為壇霍太山銘曰「帝令處父不與殷亂,賜爾石棺以華氏」。
而后在唐代出土了石鼓,根據(jù)對石鼓上文字的研究發(fā)現(xiàn),這些文字無一例外記載的都是先秦時期秦公的事跡。
再往后就是著名的《詛楚文》了,也是秦惠文王刻在石頭上的。
那么最早的石刻是什么呢?目前來說可考的應該是出土于殷墟的石牛銘文,上面刻有「司辛」二字。其次就是秦公一號大墓里的石罄刻石。
此外,無論是《華陽國志》還是《后漢書》的記載,先秦的石刻文物幾乎都和秦有關。由此我們不妨做出一個推論:石刻就是秦人獨有的文化象征。
在了解了這一點后,我們再來看《秦始皇本紀》,就有意思多了。
秦始皇統(tǒng)一天下后東巡,開始了全國性的刻石活動:
二十八年,始皇東行郡縣,上鄒嶧山。立石,與魯諸儒生議,刻石頌秦德,議封禪望祭山川之事。
二十八年,乃遂上泰山,立石,封,祠祀。
二十八年,窮成山,登之罘,立石頌秦德焉而去。
二十八年,作瑯邪臺,立石刻,頌秦德,明得意。
二十九年,始皇東游。登之罘,刻石。
三十二年,始皇之碣石,使燕人盧生求羨門、高誓??添偈T。
三十七年,上會稽,祭大禹,望于南海,而立石刻頌秦德。
現(xiàn)在我們來把玩一下時間線。
《史記》里特地記了秦人領導的幾次石刻。
一、蜚廉發(fā)現(xiàn)石棺,上面有秦人昌盛的預言。這件事也許是假的,但這意味著石文化在秦人中占有很大地位。
二、秦始皇帝統(tǒng)一天下后四處巡游,刻石七次。
三、在秦始皇三十六年時,突然天降隕石,上面預言了秦始皇死后天下分贓。
這分別對應的是秦的起、興和落。
思考到這里,我們自然會覺得能搞出這塊石頭的,絕對是極其熟悉秦文化的人,那么這是哪一類人呢?
我們再來看地點。
它沒有發(fā)生在咸陽,而是在東郡。
東郡是哪里?
《衛(wèi)康叔世家》記載:(衛(wèi))元君十四年,秦拔魏東地,秦初置東郡,更徙衛(wèi)野王縣,而并濮陽為東郡。
好了,濮陽。那么濮陽又在哪?
《五帝本紀》的注解記載:(帝顓頊高陽者,)都帝丘,今東郡濮陽是也。
噢,濮陽是世系里顓頊的都城。
雖然五帝的存在眾說紛紜,版本也有很多,但很顯然,五帝之所以會在先秦時期興盛,是因為當時大家已經(jīng)開始了五帝祭祀。
那么秦人記載中的祖先是誰?
《秦本紀》說:秦之先,帝顓頊之苗裔。
破案了。這塊隕石沒有落在其它地方,恰恰落在了秦人祖先顓頊的都城。
好了,現(xiàn)在我們還原一下。
在秦人祭祀上的祖先所在地,有一個或一群秦國黔首,用秦人獨有的方式表達了對秦始皇帝的巨大不滿,并且直白地提出了自己的訴求:要分地。
第一個疑點似乎解開了,但第二個疑點又出現(xiàn)了。
為什么秦人對秦始皇帝有巨大的不滿?
這個問題的答案要分兩步走。
第一步,從衛(wèi)鞅變法開始,秦國公族就徹底被放棄了,雖然本來秦國公族的力量也不算極強,但伴隨著衛(wèi)鞅變法,秦國公族更加失去了原有的地位和土地。
宗室非有軍功論,不得為屬籍?!谑屹F戚多怨望者。
當然,這還只是針對沒有軍功而言,像樗里疾這類秦公子,靠著軍功一步步繼續(xù)獲得封君也未嘗不可,雖然需要依靠自己,但不致命。
盡管如此,秦國的公族也一步步被掏空。我們看《秦本紀》,衛(wèi)鞅來之前秦國的很多重要崗位是由公族擔任的,但是從那以后,秦國的客卿力量就迅速崛起,這才爆發(fā)了秦國的客卿和本土力量的矛盾,這才有了《諫逐客書》。
致命的是第二步,秦始皇要搞的那一套郡縣制。
事實上在秦始皇統(tǒng)一天下后,最反對郡縣制的人不是六國貴族,而是秦國內(nèi)部的軍功集團和貴族集團。
在要滅楚的時候,王翦就曾經(jīng)對當時還是秦王政的秦始皇帝抱怨過:為大王將,有功終不得封侯。
這話很突兀,因為就在《秦始皇本紀》后面,有直接記載秦始皇帝帶著一群人去了瑯琊山:列侯武城侯王離、列侯通武侯王賁、倫侯建成侯趙亥、倫侯昌武侯成、倫侯武信侯馮毋擇、丞相隗林、丞相王綰、卿李斯、卿王戊、五大夫趙嬰、五大夫楊樛議於海上。
這不前后矛盾了嗎?
實際上沒有,因為這些侯都不再擁有封地食邑,只是名義上擁有了侯的爵位。
而在此之前,秦國有史可稽的最后一個有食邑的侯是誰?是呂不韋,文信侯,食邑在洛陽。
結合這些材料,我們有理由推斷,秦王政在呂不韋事件后,一定曾經(jīng)公開發(fā)文,表示再不封侯,相當于把衛(wèi)鞅以來的封侯規(guī)則打破了。
在統(tǒng)一天下后,秦國朝堂上發(fā)生了一次著名的爭論。
丞相王綰上奏:諸侯初破,燕、齊、荊地遠,不為置王,毋以填之。請立諸子,唯上幸許。
這話很直白,就是表示天下打完了,雖然你不想封王,但你的兒子們你得給他們封王吧?
秦始皇表示了否定。
于是很明顯,我們看到了朝堂上迅速分化出了幾個不同的集團。
一、以馮去疾、李斯、馮劫為首的官僚體系。他們的權力來源不是封地,而是朝堂系統(tǒng)以及整個秦帝國自上而下的官僚網(wǎng)絡。
以馮劫為例,馮劫是當時的御史,而在《蕭相國世家》里記了這樣一件事:秦御史監(jiān)郡者與從事,常辨之。何乃給泗水卒史事,第一。秦御史欲入言徵何,何固請,得毋行。
這件事的意思是蕭何在泗水郡當沛主吏時,工作做得很好,地方上的御史想推薦蕭何去咸陽工作,蕭何拒絕了。
這意味著什么?意味著在秦朝時期,一個貫穿地方和中央的官僚系統(tǒng)已經(jīng)建立起來了,雖然我們從后來蕭何的抉擇中能看出來他的利益傾向并不是秦王朝,但考慮到過去的遍地封君制度,事實上這個時候在秦王朝內(nèi)部,官僚體系已經(jīng)搭建完整。
再考慮一下馮去疾和馮劫的姓,想想當初獻上黨的那個人叫什么,想想后世漢代的馮唐,從這里也能看出來,后世高度依托于官僚系統(tǒng)而非封君系統(tǒng)的世家已經(jīng)有了雛形。
二、以博士為首的掌握意識形態(tài)構建的齊魯儒生。
在很多人的視野中,對于后來被坑殺的儒生,或者認為他們是積極反抗暴秦的勇士,或者認為他們是迂腐不堪的酸臭文人,但實際上都不是。
這是一群在努力構建新的帝國秩序的齊魯儒生。他們從來和秦王朝的關系都是合作,他們的訴求是構建一個嶄新的帝國意識形態(tài)。
當然,李斯的老師荀子也在做這件事。所以秦始皇帝、李斯、博士,他們在帝國剛剛建立時,利益訴求是一致的。
比如在給秦始皇帝上尊號時就有:臣等謹與博士議曰。
又比如秦始皇帝在刻石時也有:立石,與魯諸儒生議,刻石頌秦德,議封禪望祭山川之事。
立場與立場永遠是不斷轉化的,從來都不存在死抱著同一個立場不放的刻舟求劍辦法,當我們在后世以儒法斗爭作為主線時,自然會忽略掉很多寫在明面上的內(nèi)容。
意識形態(tài)是利益路線在話語表達上的杠桿,但核心是人的行為與動作。這就是為什么我們說物質決定意識。
另一個例子是《李斯列傳》里趙高對胡亥說的原話:「臣聞湯、武殺其主,天下稱義焉,不為不忠。衛(wèi)君殺其父,而衛(wèi)國載其德,孔子著之,不為不孝。」
看,如果你嚴格按照后世說的儒法水火不容,那趙高這話豈不是大逆不道?
三、以王翦、蒙恬為首的軍功集團。
這一類人群不需要說,他們打下的天下,那么對于分封土地,自然是存在最直接的渴求的。
四、以扶蘇為首的秦國公族。
后世往往把扶蘇看作是楚系代表、或者儒生代表。但實際上仔細想想,在那樣一個時代,諸侯國家利益重要嗎?重要的話張儀為什么會跑秦國,而戰(zhàn)國四公子究竟代表哪個國家的利益?同樣的,上面我們也說了,趙高和胡亥都會說孔子,扶蘇如果是儒生代表,那胡亥豈不也是?
所以扶蘇的最重要立場其實是秦國公族,是秦人的基本力量。
我們必須做好這個準備工作,把秦國朝堂上的勢力分為四份,然后才能一步步看當時的局勢。
王綰提出的分封諸王,有利于誰?
答案是顯而易見的,首先有利于秦國公族,其次有利于軍功集團。
那么不利于誰?顯然首先不利于皇帝本人,其次不利于官僚體系。
這一組矛盾是貫穿整個分封制被廢始終的,到了漢初還有蕭何和酈商這兩個隱藏的BOSS和全天下的諸侯王之間的激烈矛盾,這個以后再說。
而在秦朝的這場爭論中,秦始皇贏了,所以李斯贏了。
是不是忘了一個力量?博士們呢?
答案是博士們不在乎。
我們仔細看看后來博士淳于越是怎么說的:臣聞殷周之王千馀歲,封子弟功臣,自為枝輔。今陛下有海內(nèi),而子弟為匹夫,卒有田常、六卿之臣,無輔拂,何以相救哉?
是,看起來博士淳于越這話說的是秦始皇帝不給子弟們封土地,到時國家出事了怎么辦,但核心落點是什么?
不是分封,而是在告訴秦始皇帝,你這樣搞下去就要丟失基本盤了。
他們的訴求是帝國要想獲得統(tǒng)一,哪一部分的人獲利不重要,但關鍵是得有互相制衡,天平不能一邊倒,否則必然崩盤。
李斯迅速給了回擊。
李斯回擊他們兩年后,秦始皇把幾個方士給坑殺了。而這件事給了扶蘇由頭。
扶蘇在話語表達里,直接把方士轉化成了諸生:天下初定,遠方黔首未集,諸生皆誦法孔子,今上皆重法繩之,臣恐天下不安。唯上察之。
很明顯了,扶蘇不是后世說的儒生集團的代表,而是借著方士、套著儒生的頭銜,來完成自己的訴求表達。
而這個表達以后,扶蘇被始皇帝發(fā)配去了蒙恬旁邊。
局面迅速分化。
怎么看出來分化的?
因為《秦始皇本紀》是這么記的:始皇怒,使扶蘇北監(jiān)蒙恬於上郡。三十六年,熒惑守心。有墜星下東郡,至地為石,黔首或刻其石曰「始皇帝死而地分」。
沒錯,這兩件事發(fā)生在一前一后!
邏輯閉環(huán)了。
秦始皇帝事實上打破了衛(wèi)鞅留下的遺產(chǎn),不給任何人封侯封地,一意孤行推動郡縣制,引起了朝堂上除了李斯等官僚體系外所有力量的不滿,最終他們在三十六年年初就給了秦始皇下馬威。
現(xiàn)在讓我們再來思考一下這句話,我們已經(jīng)解釋了東郡和刻石,我們還有一個沒有解釋,那就是三十六年。
三十六年意味著什么?
答案還是在《秦始皇本紀》里:數(shù)以六為紀,符、法冠皆六寸,而輿六尺,六尺為步,乘六馬。
秦以六為尊。
此外還有:分天下以為三十六郡,郡置守、尉、監(jiān)。
以及我們上面提到的刻石,銘文都是36句或36句的整倍數(shù)。
那么這件事突然爆發(fā)在第三十六年,實際上就是在給秦始皇遞話:你再不改弦易轍,我們就徹底反了。
而秦始皇的反應是什么?
他扭扭捏捏地非常被動地慫了。
這件事是最要命的。
我們先來看看他是怎么做的。
始皇聞之,遣御史逐問,莫服,盡取石旁居人誅之,因燔銷其石。始皇不樂,使博士為仙真人詩,及行所游天下,傳令樂人歌弦之。秋,使者從關東夜過華陰平舒道,有人持璧遮使者曰:「為吾遺滈池君。」因言曰:「今年祖龍死。」使者問其故,因忽不見,置其璧去。使者奉璧具以聞。始皇默然良久,曰:「山鬼固不過知一歲事也?!雇搜栽唬骸缸纨堈?,人之先也?!故褂曡?,乃二十八年行,渡江所沉璧也。
大概意思就是他問了一圈石頭是怎么回事,但居然查不出來。而我們從《奏讞書》能看出來,秦律是能問詢到具體黔首和縣令的,但在這種情況下居然查不出來,那只能說明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了。
所以始皇不樂。
他顯然是知道是誰在搞鬼了。
緊接著還有人在華陰平舒道把始皇帝二十八年渡江時丟掉的玉璧拿了回來,并且表示今年他要死了。
這事可太驚悚了。
這可不是東郡這種有象征意義但是是關東之地了,這可是華陰,是大本營。
在大本營都能出現(xiàn)這種事,始皇帝非常清楚身邊的秦人是什么態(tài)度了。
所以始皇默然良久。
我們再琢磨一下這個文本,關鍵在這句話:二十八年行,渡江所沉璧也。
二十八年渡了什么江?湘江。
在這個地方,還發(fā)生了一件有趣的事情:浮江,至湘山祠。逢大風,幾不得渡。上問博士曰:「湘君神?」博士對曰:「聞之,堯女,舜之妻,而葬此?!轨妒鞘蓟蚀笈剐掏饺私苑ハ嫔綐?,赭其山。
現(xiàn)在我們來用上面分析石刻的辦法分析一下,這是什么意思。
這里說得很清楚,秦始皇其實不是因為無法渡江而要毀掉這座祠,恰恰就是盯準了舜才這么干的。
為什么是舜?
回到《秦本紀》:大費拜受,佐舜調(diào)馴鳥獸,鳥獸多馴服,是為柏翳。舜賜姓嬴氏。
舜原來是秦人的老領導,是嬴氏的來源。
而我們再看看秦人的祭祀。
《秦本紀》:(周)平王封(秦)襄公為諸侯,賜之岐以西之地。曰:「戎無道,侵奪我岐、豐之地,秦能攻逐戎,即有其地。」與誓,封爵之。襄公於是始國,與諸侯通使聘享之禮,乃用緌駒、黃牛、羝羊各三,祠上帝西畤。
注意,這時剛剛當諸侯的秦襄公是立西畤,祠白帝。畤就是祭祀的場所。
而后根據(jù)文獻探究和考古挖掘,基本確定秦人在雍四畤:鄜畤,祠白帝,秦文公立;密畤,祠青帝,秦宣公立;吳陽上畤,祠黃帝,秦靈公立;吳陽下畤,祠炎帝,秦靈公立。
而秦始皇呢?
我們從《秦始皇本紀》里看不到他祭祀的記錄,但我們能窺探出一些有趣的痕跡:始皇推終始五德之傳,以為周得火德,秦代周德,從所不勝。方今水德之始,改年始,朝賀皆自十月朔。衣服旄旌節(jié)旗皆上黑。
雖然秦始皇沒有把黑帝祭祀提上日程,但很明顯,他的這一系列舉動,實際上已經(jīng)觸犯了留在雍城(衛(wèi)鞅變法時期,秦國公族大量留雍城)的秦人的核心利益。
而他搞的這一套,實際上是用齊人鄒衍的五德說,換言之,秦始皇不僅僅是從疆土上天下一統(tǒng),在法理上他也要天下一統(tǒng),但在這個過程中,他失去了秦人的支持。
更有甚者,我們在二世時期的記錄中,還能看到,秦始皇在統(tǒng)一天下后,甚至毀掉了雍城老公族們的核心場所,秦襄公的宗廟:天子儀當獨奉酌祠始皇廟。自襄公已下軼毀。所置凡七廟。
所以我們看到,毀掉湘君祠這件事后不久,就發(fā)生了博浪沙遇刺和蘭池遇刺,而這些都意味著身邊人開始不聽話了。秦人對于秦始皇不尊崇秦人祭祀極度不滿,這一點往往是被人所忽略的。
秦始皇以為老秦人可以服從自己,并且跟著自己走向秦帝國的康莊大道,但他沒想到,無論是利益分配、還是合法構建,大家都離心離德了。
所以秦始皇慫了,但他還沒完全慫,他扭扭捏捏地慫了。
在他看到沉璧以后,他干什么了呢?
他開始了人生中最后一次出游。
三十七年十月癸丑,始皇出游。左丞相斯從,右丞相去疾守。少子胡亥愛慕請從,上許之。十一月,行至云夢,望祀虞舜於九疑山。
上面說了,秦朝從十月開始是每年第一個月,換言之隔年開始,秦始皇就立馬出游了,他這次非常有目的性,一個月時間去了云夢,然后祭祀了虞舜。
從二十八年毀湘君祠,到三十七年遙祭虞舜,他選擇了低頭。
但是他沒有全慫。
他以為自己還有機會。這是最要命的。
一方面覺得要改弦更張了,另一方面口頭上不承認,于是大家都不知道他究竟在想什么。
帶來的結果就是他想討好的那一部分力量不敢輕易接納,而他原本的利益同盟也開始狐疑。
此舉最終帶來了沙丘之變。
現(xiàn)在我們來想想,為什么大家反而狐疑不定了?
因為秦始皇帶了胡亥出行。
在過去幾次出游中,秦始皇從沒帶過皇子,但這次他特地帶著少子出行,還是在遙祭虞舜這么重要的妥協(xié)中,這不啻為一種對全天下的亮相。
很多人以為這是因為胡亥這個人很討秦始皇喜歡,但我們看看《李斯列傳》里公子高是怎么說他和秦始皇的關系的:先帝無恙時,臣入則賜食,出則乘輿。御府之衣,臣得賜之;中廄之寶馬,臣得賜之。
那么,為什么是胡亥?
答案可能就在明面上。
《秦始皇本紀》:二世皇帝元年,年二十一。
現(xiàn)在我們計算一下,胡亥是哪一年出生的?
答案是秦王政十七年。
這一年發(fā)生了什么呢?
《秦始皇本紀》:十七年,內(nèi)史騰攻韓,得韓王安,盡納其地,以其地為郡,命曰潁川。地動。華陽太后卒。民大饑。
原來,胡亥出生于秦王政發(fā)動滅六國的那一年,韓國被滅了,華陽太后死了。
而他的名字呢?
我們上面說了,秦以十月為一年開始。
《秦始皇本紀》注解:秦以建亥之月為正,故其年始用十月而朝賀。
從這一系列細節(jié),我們可以基本上確定:從胡亥出身,秦王政就打算以他作為自己路線的繼承者,從小培養(yǎng),所以在最后一次出行中,秦始皇雖然一邊表示恢復虞舜祭祀,另一邊他還是帶著胡亥登場了。
在劉向《新序》里記了胡亥這么一個故事:秦二世胡亥之為公子也,昆弟數(shù)人,詔置酒饗群臣,召諸子,諸子賜食先罷,胡亥下階,視群臣陳履狀善者,因行踐敗而去。諸子聞見之者,莫不太息。
當我們看到歷史文本時,一定要思考,看起來它在道德表述的,實際上是在說什么?
答案是在說,胡亥從小就和公子、群臣之間沒有利益共同體或利益同盟。
這一點顯然是秦始皇有意為之,但秦始皇其實沒想過一件事:
當他統(tǒng)一六國的時候,就是秦國內(nèi)部各方面力量分化的時候。在這種情況下他推出的胡亥再聰明,也不具備自己的獨立力量。
而這件事最終博士們提出了,被秦始皇忽略了;而這件事最終出現(xiàn)了,印證在秦始皇死后。
為了完整地講完秦始皇統(tǒng)一天下后的這十一年的格局,我們必須現(xiàn)在把目光放在沙丘之變后。
《史記》說胡亥是篡位,《趙正書》說胡亥是正常繼位,看似矛盾,實則不然。
上面我們說了,胡亥是秦始皇屬意的繼承人。但是從《李斯列傳》里,我們能看到,秦始皇到最后也沒立太子,秦始皇只是讓扶蘇回來奔喪。
關于密謀的細節(jié)我們就不展開了,大家應該都清楚,我們聊一點不一樣的。
《李斯列傳》里還有一句隱藏的細節(jié):斯長男由為三川守,諸男皆尚秦公主,女悉嫁秦諸公子。
這話的意思是,李斯的女婿都是秦始皇的兒子,李斯的兒媳都是秦始皇的女兒。
那么再考慮到秦二世后來屠戮諸公子,很明顯二世針對的其實是李斯。
這不由得我們再次思考一番秦始皇死了以后的局面。
一、以馮去疾、李斯、馮劫為首的官僚體系依舊牢牢盤亙在朝堂。《史記》里只有李斯跟著出游,《趙正書》是馮去疾和李斯一起出游,但無論是哪個版本,他們此時依舊掌握著大量的資源。
二、以博士為首的掌握意識形態(tài)構建的齊魯儒生,這部分群體已經(jīng)被秦王朝趕出去了,盡管秦始皇這次出行時還有帶博士,但大量博士已經(jīng)開始另謀出路了。
三、以王翦、蒙恬為首的軍功集團和以扶蘇為首的秦國公族在扶蘇上書后就合流了。
那么在這種情況下,趙高和胡亥的訴求我們很清楚,但他們的劣勢也很明白,就像我上文說的,他們長期不具備自己的任何基本力量,所以他們要拉攏李斯。
可是真實情況真的像《史記》說的那樣,是趙高在恐嚇李斯嗎?
顯然不見得。
真實情況更多是李斯率先決定分贓。他要在秦始皇沒了以后在局面下繼續(xù)維持自己的利益,就必須主動出擊。
所以他要先穩(wěn)住胡亥和趙高,干掉蒙恬和扶蘇。
其次他回到咸陽后,才是真正布局的開始。
注意,《趙正書》里說的是:
丞相臣斯、御史臣去疾昧死頓首言曰:「今道遠而詔期群臣,恐大臣之有謀,請立子胡亥為代后?!?/span>
說的是代后,意思是這只是一個過渡。而秦始皇為什么同意?秦始皇為什么沒有立太子?因為他自己游移不定,他在最終時刻意識到了胡亥并沒有自己的力量,但他來不及了。
從這個版本看,《史記》和《趙正書》其實并不矛盾,而且可以融二為一。
那接下來的故事就很明白了。
扶蘇和蒙恬死了,李斯以為自己高枕無憂了,可以放手一搏。他以為自己可以從秦始皇的臣子轉化為公族的代言人,但他沒想到公族其實并不需要他,他們之間早已有了血海深仇,李斯最后悲哀地發(fā)現(xiàn)他的核心力量只有官僚體系。
而官僚體系并不能幫助他在咸陽城取得勝利。
于是馮去疾、李斯、馮劫第二個退場。
然后是二世和趙高。
在其他人都被干掉以后,二世和趙高以為對方是自己的敵人,但他們還是錯了。
公族推舉出來的人真正登場了,子嬰。
看看子嬰第一次是什么時候登場的。
子嬰進諫曰:「臣聞故趙王遷殺其良臣李牧而用顏聚,燕王喜陰用荊軻之謀而倍秦之約,齊王建殺其故世忠臣而用后勝之議。此三君者,皆各以變古者失其國而殃及其身。今蒙氏,秦之大臣謀士也,而主欲一旦棄去之,臣竊以為不可。臣聞輕慮者不可以治國,獨智者不可以存君。誅殺忠臣而立無節(jié)行之人,是內(nèi)使群臣不相信而外使斗士之意離也,臣竊以為不可。」
是的,子嬰登場就是幫蒙恬蒙毅說話的時候,這個之前完全沒有露面的人,突然站了出來,宣示了自己的站隊。
而歷史還有一個隱藏細節(jié)。
《秦始皇本紀》:二世夢白虎齧其左驂馬,殺之,心不樂,怪問占夢。卜曰:「涇水為祟?!苟滥她S於望夷宮,欲祠涇,沈四白馬。
《拾遺錄》:秦王子嬰寢於望夷宮,夜夢有人長丈,須、鬢絕青,納王舄而乘丹車,告云:「天下當亂?!雇跄松汾w高。所夢則始皇之靈,所著則安期所遺者。
二世是在望夷宮被殺的,而子嬰恰恰好就住在這里。
歷史露出了微笑。
子嬰露出了微笑。
但故事還沒有結束,子嬰以為自己是最后的贏家,可是他同樣面臨著與胡亥一樣的困境:
他沒有足夠的力量了。
奮六世之余烈,終于掏空了大秦。
而始皇帝一直在把所有人當工具人用,所以當他慫了以后,工具人開始蠢蠢欲動,而當他死了以后,工具人們一個個失去了底線。失去底線的工具人是沒有團結可言的,因為他們自己分贓起來是沒有限制的。
所以當故事聊到最后,我們要聊一聊陳勝和吳廣了。
《陳涉世家》:二世元年七月,發(fā)閭左適戍漁陽,九百人屯大澤鄉(xiāng)。
閭左是什么?根據(jù)研究,這就是里佐,是最基層的吏。換言之,當時已經(jīng)征發(fā)到了大秦的基層官吏,所以他們才立刻反了。
另一個佐證是,陳勝吳廣在起兵后,并不像農(nóng)民流寇那樣亂竄,而是第一時間建立了自己的隊伍,陳勝為將軍,吳廣為都尉。
值得注意的是,都尉是秦制,不是楚制。換言之,陳勝并不像很多人說的那樣,是楚國力量長期埋下的種子,他身上同樣有一個秦國基層官吏轉化為楚國反秦力量的過程。
是不是很熟悉?想想沛縣主吏掾蕭何,想想泗水亭長劉邦。
所以李斯看起來很早就退場了,但實際上又沒有,只是他從不曾意識到自己掌握的這部分資源,能爆發(fā)出多大的力量。
他是看不到的,秦始皇其實也沒看到。秦始皇統(tǒng)一了六國,接下來的十幾年里他一直在針對六國余孽,一直在對外擴張。他知道一直都有人在反對帝國,但他完全想不明白是誰在反對、為什么反對。
在這種抓瞎的時候,他只能慫,因為他只能以為反對自己的人還是過去的老敵人們,他以為力量都已經(jīng)上餐桌了,所以他又慫又想強硬,最后把秦朝堂所有人卷了進去。
是的,他看不見。不止是他。秦朝堂上很多人也看不見,趙高說陳勝這些人是盜賊也許不是在欺騙胡亥,他是真的這么認為;而六國貴族們也看不見,他們一直在用自己的辦法反秦。
這是最可怕也最可悲的,你一直都在尋找你的敵人,可是到最后,你都不知道敵人在哪里、甚至不知道敵人是誰。
下一篇,我們將會順著這條線索,聊一聊天下最終是怎么被分贓的,而漢帝國又是如何建立起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