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哲學對于“什么是時間”的研究，最早可以追溯到古希臘哲學家。其中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師徒二人對于時間的不同看法，仍主導著今天哲學家們的思想。
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時間觀”的分歧，主要在于對這樣一個問題的回答——時間是否可以不依賴“那些發(fā)生于其中的事件”而獨立存在？
根據(jù)“理念論”，柏拉圖認為時間是客觀存在的，緩慢流逝著，各種事件發(fā)生于其間，即使沒有任何事件發(fā)生，時間也存在著，也流逝著。他用了一個比喻，說時間就好比一個木桶，木桶里面的任何東西都遵循時間的規(guī)律，但是木桶里面沒有東西，木桶依然存在。
而亞里士多德把思考的焦點拉回現(xiàn)實，關(guān)注大自然本身。時間客觀存在，但僅僅是事件發(fā)生先后的時序關(guān)系（temporal relations among events），如果沒有任何事件發(fā)生，時間也就不存在。時間只是一個表象，其實質(zhì)事件之間的“時序關(guān)系”。
柏拉圖的觀點，符合人們對于時間的常識觀念，被后世稱為絕對時間觀，牛頓即是其支持者。
亞里士多德的觀點，被后世稱為還原時間論，是因為按照亞里士多德提出的觀點，任何關(guān)于時間的表述，都可以被“還原”為“事件發(fā)生的時序關(guān)系”，萊布尼茲是這個觀點的忠實擁躉。
（二）
對于“還原論”，最重要的一個論證是這樣的——我們沒有理由去設(shè)想一段“空的時間”，或者說“沒有任何事件發(fā)生于其中的時間”；并且，如果真有這樣一段“空的時間”，我們也無法知道。
補充說明一下，在笛卡爾之后，認識論在哲學上的地位有了顯著提高。上述論證，是一個“認識論”角度的論證。雖然，“X存在”，并不等同于“我們能認識到X存在”；但是，如果“X存在”，而“我們卻不能認識到其存在”，那么，說“X存在”將失去意義——因為，我們無法認識的事情，我們也無法談?wù)摗?/p>
當代哲學家一般認為，上述從認識論角度作出的論證，是有效的。
讓我們回到這個論證的內(nèi)容上。
我們是否真的無法知道“存在一段空的時間”呢？請大家想象，此刻，在我寫下這句話的期間，我們所在的這個世界凝固了5分鐘，一切都暫停了5分鐘。5分鐘之后時間繼續(xù)流逝，我接著剛才的話繼續(xù)寫，你如何能知道“凝固”或者“暫?！痹?jīng)發(fā)生過？
（三）
當代哲學家Sydney Shoemaker想到了。
Sydney Shoemaker提出了一個著名的思想實驗，來論證“如果整個世界真的凝固了一段時間，我們在某種特定條件下，是可能知道的”。
他的思想實驗如下：
設(shè)想一個世界W，由三個區(qū)域組成，我們分別稱之為Zone A、Zone B、Zone C。三個區(qū)域彼此分開，但可以相互看到。在Zone A中，每2年，時間會凝固一個小時；在Zone B中，每3年，時間會凝固一個小時；在Zone C中，每5年，時間會凝固一個小時。
當Zone A的時間凝固時，Zone A中的一切運動和變化都停止了，Zone A居民的意識也停止了；Zone A里的光線也停止了運動，由于光線無法射出，所以，Zone B和Zone C的居民，看Zone A只是一片漆黑。
當時間凝固結(jié)束后，Zone A的居民感覺不到Zone A里的情況有任何異常，在凝固前后，時間在主觀體驗上是連續(xù)的。但是，他們會發(fā)現(xiàn)，Zone B和Zone C里的情況，發(fā)生了一個跳躍（時間向后跳過了一個小時）。這樣的跳躍，每兩年發(fā)生一次。而Zone B和Zone C的居民則會發(fā)現(xiàn)，每兩年，Zone A會有一個黑暗期，持續(xù)一個小時，然后一切繼續(xù)。
同樣的事情，也發(fā)生于Zone B和Zone C。
這樣，Zone A的居民通過觀察，會發(fā)現(xiàn)Zone B和Zone C存在著時間凝固的情形；然后，反思自身，就會知道，自己感覺的每2年一次的Zone B和Zone C的時間向后跳躍，其實，是Zone A自身時間的凝固。
當然，如果Zone A的居民可以旅行到Zone B或Zone C，他就可以直接觀察到Zone A的時間凝固。
同理，Zone B和Zone C的居民，也能知道其所在區(qū)域的時間凝固。
這只是Sydney Shoemaker構(gòu)建的第一層論證——人可以知道“其所在區(qū)域”的時間凝固。每30年（30是2、3、5的最小公倍數(shù)）整個世界W將凝固一個小時，或者說，三個區(qū)域同時發(fā)生的時間凝固。
（四）
Sydney Shoemaker由第一層論證，引出了下面的第二層論證：
試想，這個世界里的人，會如果構(gòu)建一套理論來描述各個區(qū)域的時間凝固呢？他們會說，Zone A每2年時間會凝固一個小時，但“每30年除外”；Zone B每3年時間會凝固一個小時，但“每30年除外”；Zone C每5年時間會凝固一個小時，但“每30年除外”。
但是，在科學哲學上，人們不喜歡例外。如果若干理論都能準確描述和預(yù)測現(xiàn)象，最普遍最簡潔的則是最可取的（這也從側(cè)面說明了科學是如此不靠譜）。上述理論，顯然不是“最普遍最簡潔”的，因為，存在一個更簡潔的理論，能達到同樣的描述和預(yù)測效果，即——“Zone A每2年時間凝固一個小時，沒有例外；Zone B每3年時間凝固一個小時，沒有例外；Zone C每5年時間凝固一個小時，沒有例外；每30年，整個世界X的時間會凝固一個小時?！?/p>
這樣，世界X里的居民，就能知道“整個世界凝固了一段時間”。
（五）
Sydney Shoemaker的思想實驗說明了什么？
它并沒有證明時間凝固真的會發(fā)生，它僅僅證明了，在一個特定的世界中的人，對于一種特定方式的“整個世界的時間凝固”是可以知道的。
但證明了這點，就足以動搖上述對“關(guān)于時間的還原論”的認識論角度的論證。
“關(guān)于時間的還原論”的認識論角度的論證說：我們沒有理由去設(shè)想一段“空的時間”，或者說“沒有任何事件發(fā)生于其中的時間”；并且，如果真有這樣一段“空的時間”，我們也無法知道。而Sydney Shoemaker的思想實驗告訴我們，如果真有這樣一段“空的時間”，我們（在一種特定的條件下）是可以知道的，并非“無法知道”（不過，Shoemaker的思想實驗在認識論上也是有問題的，大家可以思考一下為什么，給我留言）。
（六）
1908年，McTaggart通過論證兩種認識時間的方式的內(nèi)在矛盾說明“時間并不存在”。這篇論文，被認為是當代時間理論（contemporary theory of time）的起點?？上?，并不是因為他的論文多出色，恰恰相反，是因為他的論文漏洞太多，現(xiàn)在沒有一個人認為他的論文是有效的。大家通過對這篇論文的討論，沿襲了對于認識時間的兩種方式。
一種是以“屬性”（properties）定位，例如，對事件e，我們可以說其發(fā)生在一個月前、現(xiàn)在、一年之后等等；另一種是以“二元關(guān)系”定位，例如，對事件e，我們可以說起發(fā)生在事件f的一個月前、現(xiàn)在、一年之后等等。
（七）
當代哲學家們的時間觀，大體可以分為三大類：
第一類時間觀，同意McTaggart的觀點，認為“時間不存在”。
第二類時間觀，雖然認為時間存在，卻也接受了McTaggart的部分觀點，認為時間通過二元關(guān)系定位，一切“屬性”（Properties）都可以還原為二元關(guān)系。
第三類時間觀，同樣承認時間存在，也一樣接受了McTaggart的部分觀點，但認為“屬性”才是時間的本質(zhì)，脫離屬性，時間就無法存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