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一天,倫敦市中心酷熱難耐,煙氣蒸騰。
沃洛克的十一歲生日派對賓客如云。
這里有二十個小男孩和十七個小女孩。這里有很多留板寸頭的金發(fā)男子,一個個身著深藍套裝,佩戴掛肩槍套。這里還有—群宴會餐飲業(yè)者,他們帶來了果凍、蛋糕和一碗碗水果甜點。他們的面包車隊前,有一輛古董本特利車開道。
“神奇的哈維和旺達”以及“兒童聚會專家”都被突如其來的胃病擊倒,但幸運之神從天而降,一位舞臺魔術師簡直可以說是橫空出世,出現(xiàn)在人們面前。
每人都有些小愛好。盡管克魯利極力反對,但亞茨拉菲爾還是決定把自己的業(yè)余愛好派上用場。
亞茨拉菲爾特別欣賞自己的魔術技法。他曾在十九世紀七十年代參加過手彩魔術巨匠約翰·馬斯基林的培訓班,還花了整整一年時間練習手彩、硬幣戲法和從帽子里變兔子。他當時覺得自己精擅此道。亞茨拉菲爾能辦到的事,足以令整個英國魔術師協(xié)會俯首稱臣。問題是他從來不肯在變戲法時運用自己與生俱來的能力。這一點相當不利。此刻,他已經(jīng)開始希望自己這些年一直堅持練習了。
他心想,這就像騎腳踏車。只要學會,你就永遠不會忘記。魔術師長袍有點臟,但上身之后挺像那么回事。他甚至想起那些饒舌的過場話。
孩子們不屑地看著他,一個個面無表情,不明白他在瞎忙乎什么。克魯利穿著白色侍者制服,站在餐臺后面,尷尬得直皺眉。
“好了,小紳士小淑女們,看見我這頂皺巴巴的舊高帽了嗎?你們年輕人會說,多難看的帽子??!好好看看,這里什么都沒有。哦我的天哪,這個怪家伙是誰?啊,是我們毛茸茸的朋友,兔子哈里!”
“它藏在你的口袋里?!蔽致蹇苏f。其他孩子紛紛點頭。這個人把他們當成了什么?小小孩嗎?
亞茨拉菲爾記得馬斯基林曾跟他說過如何對付拆臺的人?!爸v個笑話,你這布丁腦袋。我說的就是你,墮落先生(這是亞茨拉菲爾當時給自己起的藝名)。只要讓人們笑起來,他們什么都能原諒!”
“哈,你戳穿了我的帽子戲法?!碧焓箍┛┑匦ζ饋?。但孩子們還是面無表情地盯著他。
“你真爛。”沃洛克說,“我要卡通片?!?/p>
“他說得對?!币粋€扎馬尾辮的小女孩說,“你真爛??赡苓€是個同性戀。”
亞茨拉菲爾絕望地望著克魯利。在他看來,小沃洛克顯然已經(jīng)被地獄玷污了。他巴望著那條黑狗趕快出現(xiàn),好讓他們盡早離開。
“哦,親愛的小朋友們,你們誰身上帶了三便士硬幣之類的東西?沒有,小主人們?那我在你耳朵后面看到的是什么……”
“我的生日會上就有卡通片?!蹦莻€小女孩大聲說,“我還得到了變形金剛和霸天虎和霹靂貓?zhí)箍撕托●R駒布娃娃和……”
克魯利呻吟一聲。任何有半點常識的天使,都該對兒童聚會避之唯恐不及。亞茨拉菲爾把三個連在一起的金屬環(huán)掉在地上時,一群孩子幸災樂禍地尖叫起來。
克魯利把頭扭開,目光落在堆滿禮物的桌子上。兩只烏黑的小眼睛正從—個高大的塑料建筑里注視著他。
克魯利迅速檢查了一遍,看那雙眼睛里有沒有紅光。你永遠不知道地獄官僚機構會搞出什么亂子。送來一只倉鼠代替地獄犬,這種事是有可能的。
不,它是只絕對正常的倉鼠;生活在一個由圓柱體、圓球和腳踏轉輪組成的驚險刺激的建筑中。如果西班牙宗教審判所當年擁有一家塑料模型工場,多半會設計出類似的玩意兒。
克魯利看看表。他從沒換過電池,表里的電池三年前就爛光了,但這塊表還是走得很準?,F(xiàn)在是差兩分鐘三點。
亞茨拉菲爾越來越狼狽。
“在場的諸位有人帶著手絹嗎?沒有?”在維多利亞時代,不帶手絹出門可是聞所未聞的。接下來的戲法是變白鴿——它正煩躁地啄著亞茨拉菲爾的手腕,這個魔術沒有手絹可玩不轉。天使試圖吸引克魯利的注意,但沒成功,于是絕望地指向一位保鏢。那人不安地扭了扭身子。
“你,我親愛的朋友。到這兒來。好了,如果你檢查一下自己的胸袋,也許會發(fā)現(xiàn)一條上好的絲質手帕?!?/p>
“不,先生??峙聸]有,先生?!北gS正視前方,開口說道。
亞茨拉菲爾絕望地擠擠眼。“不,來吧,小伙子。就看一眼,求你了?!?/p>
保鏢把手伸進內袋,臉色一變,驚奇地掏出一塊蛋青色蕾絲邊手帕。亞茨拉菲爾很快意識到蕾絲邊是個錯誤。手帕掛住保鏢的配槍,把槍扯了出來,重重地落在一碗果凍里。
孩子們鼓起掌來?!昂?,不賴!”馬尾辮女孩說。
沃洛克已經(jīng)跑過去,抓住那把手槍。
“舉起手來,不許喘氣!”他高興地堿道。
保鏢們進退兩難。
有些人摸索著自己的武器;另一些正朝沃洛克跟前蹭,或是往后退。其他孩子抱怨說他們也要槍,有幾個行動力強的已經(jīng)開始跟那些傻到把槍掏出來的保鏢爭奪起來。
有人朝沃洛克身上扔了一塊果凍。
男孩尖叫著扣動扳機。這是一把灰色的.32口徑馬格南左輪手槍,美國中情局制式、沉重、火力強勁,足以在三十步內把—個人轟爆,只留下一團紅霧、—攤惡心的零碎和—堆要寫的報告。
亞茨拉菲爾眨眨眼。
—道水流從槍口噴出,打濕了克魯利的衣服。此時惡魔正望著窗外,想看看花園里有沒有大黑狗。
亞茨拉菲爾尷尬得要命。
緊接著,一塊奶油蛋糕拍在他臉上。
此時大約三點過五分。
亞茨拉菲爾—擺手,把其他槍支都變成了水槍,然后走出房間。
克魯利在外面便道上發(fā)現(xiàn)了他。天使正忙著把擠得相當扁的鴿子從長禮服的袖管里解救出來。
“它晚了。”亞茨拉菲爾說。
“是完了,看得出來?!笨唆斃f,“都是因為要貼在你的袖子上。”惡魔伸手把鴿子從亞茨拉菲爾的袖子里掏出來,將生命送回它體內。鴿子感激地咕咕叫了兩聲,隨后有點過分小心地飛走了。
“我沒說鳥。”天使說,“地獄犬。我是說它來晚了?!?/p>
克魯利若有所思地搖搖頭?!霸蹅儾椴榭??!?/p>
他拉開車門,打開收音機。女歌星凱莉·米洛的成名曲傳了出來,“我應該如此幸運,幸運-幸運-幸運-幸運。我應該如此幸運——你好,克魯利?!?/p>
“您好。嗯,您是哪位?”
“大袞,蒼蠅之君,瘋狂之主、掌管十七酷刑的下界公爵。我能幫你什么忙?”
“地獄犬。我只是,呃,只是確認一下它快到了嗎?”
“十分鐘前就放出去了。怎么了?它還沒到?出了什么問題嗎?”
“哦,不,一切正常。哦哦,我看見它了。真是條好狗。太棒了。從頭到尾都那么嚇人?;镉媯?,你們這活兒干得漂亮。好了,很高興跟您聊天,大袞?;仡^再聊,好嗎?”
他關掉收音機。
兩人對視良久。房子里傳來一聲巨響,一扇窗戶應聲而碎。
“哦?!眮喆睦茽栢洁斓?。他六千年都沒說過臟話,現(xiàn)在也不準備改口。所謂熟能生巧,就是這個道理。
“我肯定漏了一把?!?/p>
“沒有狗?!笨唆斃f。
“沒有狗?!眮喆睦茽栒f。
惡魔嘆了口氣?!鄙宪嚢??!彼f,“咱們得好好談談。哦,對了,亞茨拉菲爾……?”
“嗯?!?/p>
“上車前把這該死的奶油蛋糕清理—下?!?/p>
八月的一天,遠離倫敦市中心的某個地方酷熱難耐,寂靜無聲。塔德菲爾德道路兩側的雜草被塵土壓彎了腰。蜜蜂在樹籬間嗡嗡飛舞。周圍的空氣讓人感覺像是重新熱過—遍的剩菜。
一個聲音突然爆發(fā),仿佛上千金鐵之聲共同高喊“萬歲”!
路上出現(xiàn)了一條黑狗。
它只能是條狗,至少形狀像狗。
它咆哮一聲,低沉喑啞,充滿蓄勢待發(fā)的威脅。這是那種始自它的喉嚨深處,卻結束在別人咽喉的咆哮。
口水從它下巴滴落,砸在柏油路上,發(fā)出咝咝聲響。
它朝前走了幾步,用力嗅著沉悶的空氣。
它的耳朵轉了一下。
有聲音從遠處傳來。一個聲音。孩子氣的聲音,但又是它生來就要服從,情不自禁想要服從的聲音。如果這聲音說“走”,它就會走;如果說”殺”,它就會殺。這是主人的聲音。
它跳過樹篙,跑過后方曠野。一頭吃草的公牛看了它兩眼,權衡利弊后,匆忙跑向對面的籬笆。
聲音從一片稀稀拉拉的雜樹林中傳來。黑狗慢慢靠近,口水滴答不止。
另一個聲音說:“他不會的。你老說他會,但他絕對不會。假設你老爹送你一只寵物,就算再有趣,多半也不過是條竹節(jié)蟲。那就是你老爹對有趣的定義?!?/p>
黑狗做了個相當于聳肩的犬類動作,但很快就對這聲音喪失了興趣。因為它的主人,它的宇宙中心說話了。
“會是條狗?!?/p>
“哈。你不知道會不會是狗。誰都沒說過會是條狗。如果誰都沒說過,你怎么知道會是狗?你爹會抱怨它吃得太多?!?/p>
“水蠟樹?!钡谌齻€聲音比前兩個正經(jīng)許多。它的主人應該是那種—絲不茍的人,在制作塑料模型前,不僅會首先按照說明清點所有部件,分門別類擺好,還會把所有需要上色的部件涂好顏色,等干透以后再開始組裝。這聲音跟注冊會計師之間的差別完全是個時間問題。
“它們不吃水蠟樹,溫斯利。你什么時候見過狗吃水蠟樹?”
“我是說竹節(jié)蟲吃。它們其實特有意思,真的。它們交配時還會把對方吃了。”
這話引發(fā)子一段若有所思的沉默。獵犬繼續(xù)靠近,最終意識到這些聲音是從地上的一個大坑里傳來的。
這片樹林掩住一個幾乎長滿灌木和藤蔓的古老白堊采掘場。古老,但顯然沒被廢棄。自行車車轍縱橫交錯;光滑的斜坡顯然經(jīng)常被用來玩滑板和被稱作“死亡之墻”——至少是“膝蓋嚴重擦傷之墻”的單車特技。嚴重磨損的繩索掛在某些較矮的樹木上。隨處可見的波紋鋼板和舊木板插在枝條間。一塊殘破生銹的牌子從蕁麻叢中探出頭來,上面寫著“勝利捷報地產(chǎn)”。
在—個角落里,亂七八糟的破輪胎和嚴重腐蝕的鐵絲為它贏得了“失落墓場”的大名,所有超市手推車都會到這兒來尋死。
如果你是個孩子,這里就是天堂。但本地的成年人稱其為”大坑”。
獵犬從一片蕁麻間窺視過去,看到采掘場中心有四個人影。他們正坐在所有秘密據(jù)點都必不可少的道具——一個牛奶箱上。
“它們不吃!”
“它們吃?!?/p>
“我跟你打賭它們不吃。”第—個聲音說。從音色可以辨別出來,它屬于一位年輕女性,而且魅力無窮。
“它們吃,真的。我養(yǎng)過六只。有一次去度假前,我忘了換水蠟樹樹葉,結果等我回來,就剩下又大又肥的一只?!?/p>
“不對,那不是竹節(jié)蟲,是螳螂,就是那種姿勢好像在祈禱的蟲子。我在電視里見過,大個的母蟲會把對方吃掉,公蟲連眼都不眨一下?!?/p>
又是一陣充滿遐想的沉默。
“它們都祈禱些什么?”主人的聲音說。
“不知道。祈禱不用被迫結婚吧,我估計。”
獵犬設法把大眼睛對準采掘場坍塌的木板圍墻上的一個小洞,朝下方看去。
“總之,這就好像自行車?!钡谝粋€聲音很權威地總結道,“我本以為會得到一輛七變速自行車,有剃刀式流線形座子、紫色涂裝和一切的一切。結果他們給了我—輛天藍色的。還帶車筐。女孩騎的車。”
“哦。你是女孩?!绷硪粋€人說。
“只因為某些人是女孩,就給她們女孩的玩具。這是性別歧視。”
“我會得到一條狗?!敝魅藞远ǖ卣f。男孩背沖獵犬,它看不清主人的相貌。
“哦,對,那種大個羅威納犬,對嗎?”女孩諷刺道。
“不,是那種可以跟你—起玩的狗?!敝魅说穆曇粽f,“不是大狗……”
——蕁麻叢中的紅眼睛突然向下移動——
“……而是絕頂聰明的狗,可以鉆進兔子洞,好玩的小耳朵老是翻翻著,而且是條正經(jīng)八百的混血狗。一條純種混血狗?!?/p>
孩子們沒注意到,采掘場邊上響過一陣細小的噼啪聲。很可能是空氣突然涌入真空地帶所產(chǎn)生的聲音,比方說因為一條特別大的獵犬變成了一只小狗。
而接下來的砰砰響動,沒準是因為有個耳朵朝外翻了過來。
“我會叫它……”主人的聲音說,“我會叫它……”
“什么?”女孩說,“你要叫它什么?”
獵犬等待著。是時候了。命名。這會賦予它生命的意義,確定它的身份和功用。它的兩只眼睛雖說距離地面近了許多,但還是閃現(xiàn)出隱隱紅光??谒驳卧谑n麻叢中。
“我會叫它狗狗。”主人肯定地說,“這種名字可以省不少事?!?/p>
地獄犬愣了一下。在那惡魔狗腦子的最深處,隱隱覺得這事兒有點不對頭,但它心中只有服從。對主人的滿腔敬愛蕩平了所有疑慮。再說,它算什么東西,哪有資格決定自己的大???
小狗三兩步跑下斜坡,去迎接自己的命運。
奇怪的是,它過去總有撲向別人的欲望,但現(xiàn)在卻意識到,這么做的同時,它非常想搖搖尾巴。這可和別人對它的期待不太吻合。
“你當時說過,就是他!”亞茨拉菲爾一邊呻吟,一邊漫不經(jīng)心地把最后一塊奶油蛋糕從領子上拿掉,接著舔干凈手指頭。
“那時是他?!笨唆斃f,“我是說,我認得出來,不是嗎?”
“那就是有人動了手腳?!?/p>
“沒別人了!只有咱們,不是嗎?善良和邪惡。一方對另一方?!?/p>
他拍了一下方向盤。
“如果你知道下邊那幫人都有什么手段,肯定會大吃一驚?!睈耗дf。
“我估計跟上面那幫人能做的事相差無幾?!眮喆睦茽栒f。
“別逗了。至少你們還有那種不可言說的慈悲。”克魯利酸溜溜地說。
“是嗎?你沒去過俄摩拉城①嗎?”
【① 《圣經(jīng)·舊約》中被上帝摧毀的城市?!?/p>
“當然去過?!睈耗дf,“那里有家特別棒的小館子,你可以吃到美妙至極的肉豆蔻拌碎檸檬香草,搭配發(fā)酵海藻雞尾酒……”
“我是說被他老人家毀掉之后?!?/p>
“哦?!?/p>
亞茨拉菲爾說:“肯定是醫(yī)院里出了什么岔子?!?/p>
“不可能!那兒都是咱們的人!”
“誰的人?”亞茨拉菲爾冷冰冰地說。
“我的人?!笨唆斃?,”好吧,不是我的人。嗯,你明白的,撒旦信徒們?!?/p>
他試圖表現(xiàn)出輕蔑的口吻。除了都認為人世是個有趣的地方,希望享受得越久越好以外,克魯利和亞茨拉菲爾很少有意見相同的時候。不過說到撒旦信徒,他倆倒是很有共識。那些人出于這樣或那樣的原因,主動敬拜黑暗王子。克魯利總覺得他們令人難堪。你沒法沖他們發(fā)火,但始終會有種怪怪的感覺。就跟越戰(zhàn)老兵看到有人身穿戰(zhàn)斗服參加鄰里安全互助會時的感覺一樣。
除此以外,他們還老是熱忱得讓人郁悶。沒完沒了的倒十字架啊、五芒星啊、小公雞啊。讓大部分惡魔迷惑不解。根本沒必要。想成為撒旦信徒,你只需要一顆虔誠的心。你完全可以當一輩子撒旦信徒,卻不用知道五芒星是什么東西,也不用看到除了肯德雞以外的任何死公雞。
再說了,有些老派撒旦信徒其實都是大好人。他們詠頌禱詞,舉行儀式,跟自己的假想敵們其實沒什么區(qū)別。儀式結束后,他們回到家中,繼續(xù)謙遜溫和的平凡人生。一周余下的日子里,可能連半個邪惡念頭都沒轉過。
當然還有些人……
這些自稱撒旦信徒的家伙總讓克魯利局促不安。不光是因為他們所做的事,更是因為他們把一切都怪在地獄頭上。他們想出的點子,惡魔們花一千年都摸不著邊。這些讓人渾身發(fā)冷的主意,充滿黑暗、齷齪的氣息,只有功能正常的人類大腦才能孕育出來。然后這些人會大叫著”是撒旦讓我這么干的”,以此得到陪審團的同情。問題在于,撒旦幾乎不會讓任何人做任何事。他沒必要費這個勁。有些人就是無法理解這點。在克魯利看來,地獄并非邪惡的蓄水池,天堂也不是仁慈的噴水泉。它們只是宇宙大棋局的兩個玩家。要說貨真價實的玩意兒,你只能在人類頭腦中找到,無論是真正的仁慈,還是讓人心臟停擺的邪惡。
“哈!”亞茨拉菲爾說,“撒旦信徒?!?/p>
“我不覺得他們會把這事搞砸?!笨唆斃f,“我是說,就兩個嬰兒。一點也不復雜,難道不是……”
他忽然愣住了。撥開記憶的迷霧,一位小個子修女凸現(xiàn)出來??唆斃敃r就覺得哪怕作為撒旦教徒,她也迷糊得有點過分。而且還有個人??唆斃[約記得一桿煙斗,一件1938年就該過氣的”之”字形圖案開襟羊毛衫。一個身上插滿“準爸爸”標簽的男人。
肯定有第三個嬰兒。
他把這想法講給亞茨拉菲爾。
“線索可不怎么多呀?!碧焓拐f。
“咱們知道那孩子肯定還活著?!笨唆斃f,“那么……”
“咱們怎么知道?”
“如果他重新在下邊出現(xiàn),你覺得我還能坐在這兒嗎?”
“說得好?!?/p>
“所以咱們要做的就是找到他?!笨唆斃f,“可以通過醫(yī)院檔案查詢?!北咎乩嚨囊骈_始轟鳴,車子猛地—竄,把亞茨拉菲爾按在車座上。
“然后怎么辦?”他說。
“然后咱們找到那個孩子?!?/p>
“然后怎么辦?”車子橫著甩過—個拐角,天使緊緊閉住雙眼。
“不知道?!?/p>
“真讓人放心?!?/p>
“我想……滾開,你這笨蛋!……你們的人會不會考慮……還有你騎的小摩托!……給我提供庇護所?”
“我正要問你相同的問題……注意行人!”
“他既然在街上走,就應該知道有多大風險!”克魯利駕駛著不斷加速的本特利,從一輛停在路邊的小車和一輛出租車之間擠過去,留下的縫隙勉強能插進一張最薄的信用卡。
“看路!看著路!醫(yī)院在哪兒?”
“牛津以南某個地方!”
亞茨拉菲爾抓著儀表板說:“你不能在倫敦中心區(qū)開到九十英里!”
克魯利瞥了一眼時速表?!盀槭裁床荒??”他說。
“你會把咱們弄死!”說完這話,亞茨拉菲爾頓了一下,“會造成不便的靈肉分離?!彼翢o說服力地改口道,隨即放松了一點,“何況你可能把別人弄死?!?/p>
克魯利聳聳肩。天使從沒真正理解二十世紀,也就意識不到沿牛津街開到九十英里是完全有可能的。你只需要做好安排,保證沒人擋路就行。再說,既然所有人都覺得不可能沿牛津街開到九十英里,也就不會有人注意。
汽車至少比馬強。對克魯利來說,內燃機是一個天賜……一種神來……一筆飛來橫財。當初他因公出差時,所騎的馬都是那種雙眼冒火、四蹄爆金星的黑色大家伙。對于惡魔來說,這是一種社交禮儀要求。但克魯利老是從馬上摔下來。他向來不擅長應付動物。
到了基斯威克區(qū)附近,亞茨拉菲爾開始翻找汽車雜物箱里堆成一摞的磁帶。
“地下絲絨樂隊是什么?”他說。
“你不會喜歡的?!笨唆斃f。
“哦?!碧焓共恍嫉卣f,“爵士樂。”
“知道嗎?亞茨拉菲爾,如果你請一百萬人各自形容一下現(xiàn)代音樂,估計沒有一個會用‘爵士樂’這個詞?!笨唆斃f。
“哦,這個還差不多。柴可夫斯基?!眮喆睦茽栒f著打開盒子,把磁帶塞進車載音響。
“你不會喜歡的。”克魯利嘆道,“這盤帶子放在車里已經(jīng)超過兩個星期了。”
本特利車從希思羅機場旁邊疾馳而過,低音貝斯開始發(fā)出轟鳴。
亞茨拉菲爾皺起眉頭。
“我怎么沒聽過這個?!彼f,“這是什么?”
“柴可夫斯基的《又一場慘敗》?!笨唆斃]上眼,車子迅速穿過斯勞區(qū)。
等他們經(jīng)過沉睡中的白金漢郡奇爾特恩斯大學時,兩人已經(jīng)聽過了威廉·伯德的《我們是冠軍》和貝多芬的《我要自由》。這兩首歌都不如英國作曲家沃恩·威廉姆斯的《大屁股女孩》①好聽。
【① 以上都是皇后樂隊的歌曲,克魯利說過在車里放上兩周,所有磁帶都會變成《皇后樂隊精選輯》?!?/p>
牛津郡平原向西延伸,星星點點的燈光勾勒出沉睡中的村鎮(zhèn)。辛勤的農民們經(jīng)過整整一天的社論指導、財政顧問或是軟件編程工作后,都已恬然安睡。
小山上有幾只螢火蟲兀自散發(fā)著冷光。
測量員的經(jīng)緯儀是二十世紀的恐怖標志物之一。只要把它豎在廣闊鄉(xiāng)村的任何地方,就等于在說:這里將進行道路拓寬工程,沒錯,還有沿襲”小鎮(zhèn)傳統(tǒng)特色”的兩千所私人宅院。決策發(fā)展一目了然。
但就連責任心最強的測量員也不會在午夜工作??墒聦嵕驮谘矍埃喝羌苌钌畲猎诓莸乩铩.斎?,經(jīng)緯儀頂上很少會綁著榛樹嫩枝,也多半沒有水晶鐘擺和刻在架子腿上的凱爾特符文。
一個苗條身影正在調整裝置上的球形把手,斗篷在微風中飄擺。這是件很厚重的斗篷,明顯可以防雨,還加上了保暖內襯。
大多數(shù)有關巫術的書籍都會告訴你女巫們工作時赤身裸體——這是因為大多數(shù)有關巫術的書籍都是由男人撰寫的。
這位年輕女子是安娜絲瑪·儀祁。她很漂亮,但還算不上驚艷絕塵。所有部位分別來看都相當完美,但面部整體給人一種沒有參照說明書就直接從庫房里提出部件、匆忙組裝在一起的印象。也許最合適她的形容詞是”嫵媚”,但知道這個詞的意思也知道該怎么寫的人可能會在前面加上”生機勃勃”四個字。當然了,”生機勃勃”感覺特別五十年代,所以也許他們不會加。
年輕女子不應該深夜獨自外出,就算是在牛津郡也不行。不過,任何鬼鬼祟祟在夜間游逛的變態(tài)狂如果敢跟安娜絲瑪·儀祁搭訕,后果將不堪設想。她畢竟是個女巫。而且正因為她是女巫,所以頭腦特別清醒,完全不相信護身符和保護魔法之類的玩意兒。她更相信一尺長的面包刀,這家伙就別在她的腰帶上。
安娜絲瑪從目鏡里看了看,略略做了點調整。
她小聲嘀咕著什么。
測量員們經(jīng)常小聲嘀咕。他們會嘀咕“一眨眼的工夫這里就會出現(xiàn)一條輔路”,或是“三點五米,誤差不超過一條蚊子腿”之類的話。
眼下是種截然不同的嘀咕。
“幽暗的夜晚/閃爍的月亮?!卑材冉z瑪嘀咕道,“東偏北/西偏西南……西西南……搞定……”
她拿起一卷官方測繪圖,攤在手電筒前,接著掏出一根透明塑料直尺和一支鉛筆,小心翼翼地在圖上畫了條線,與另一條直線交叉。
安娜絲瑪笑了笑,不是因為看到什么特別有意思的東西,而是因為漂漂亮亮地完成了—件棘手工作。
她收起那臺古怪的經(jīng)緯儀,把它綁到靠在籬笆上的一輛老式黑色自行車的后架上,確認“大書”就放在車筐里,然后將車推上薄霧彌漫的小路。
這是輛極其古老的自行車,骨架顯然是用排水管做成的。它誕生于三變速裝置發(fā)明之前,可能緊跟在輪子的發(fā)明之后。
從這里到鎮(zhèn)上幾乎一路下坡。她的頭發(fā)隨風起舞,大衣在身后飄揚。她任由這輛不可阻擋的兩輪神車加速穿過溫暖夜風。至少夜里這個時候,路上不會有別人。
伴隨著一陣砰砰聲,本特利車的引擎冷卻下來。另一方面,克魯利的脾氣卻在升溫。
“你剛才說你看見路標了?!彼f。
“哦,咱們開得那么快,只是一閃而過。再說,你原來不是來過嗎?”
“十一年前!”
克魯利把地圖扔到后座,再次發(fā)動引擎。
“也許應該找個人問問。”亞茨拉菲爾說。
“哦,對?!笨唆斃f,“咱們可以停下來,跟遇見的頭一個沿這條小……這條車轍散步的午夜行人打聽,是吧?”
他——掛擋,汽車怒吼著駛上山毛櫸林間的小路。
“這地方有點奇怪。”亞茨拉菲爾說,“你感覺不到嗎?”
“什么?”
“開慢點?!?/p>
本特利車放慢了速度。
“奇怪?!碧焓灌洁斓?,“我老是感覺到轉瞬即逝的,轉瞬即逝的……”
他抬起手按住太陽穴。
“什么?什么?”克魯利說。
亞茨拉菲爾盯著他。
“愛?!碧焓拐f,“有人特別愛這地方。”
“抱歉,我沒聽清?”
“這里似乎有種強烈的愛意。我沒法解釋得更清楚。特別是對你?!?/p>
“你是說好像……”克魯利開口道。
先是“嗖”的一聲,然后是“啊”的一聲,最后是“咣”的一聲。車子停住了。
亞茨拉菲爾眨眨眼,放下雙手,小心翼翼地打開車門。
“你撞到什么人了?!彼f。
“我沒有。”克魯利說,“是什么人撞到我了?!?/p>
他們走下車。本特利車后方的道路上躺著一輛自行車,前輪扭成了不可思議的魔比烏斯環(huán)形,后輪轉了一陣,最終晦氣地停了下來。
亞茨拉菲爾說:“要有光?!庇谑切÷飞暇陀辛松n白的藍光。
一個聲音從他們旁邊的溝里傳了出來。“我的天,你是怎么弄的?”光芒消失了。
“弄什么?”亞茨拉菲爾內疚地說。
“啊?!蹦莻€聲音暈暈糊糊地說,“我想我是撞到頭了……”
本特利車充滿光澤的表面有—道長長的劃痕,緩沖器也凹了進去。克魯利瞪了它們一眼。凹痕恢復原狀,劃痕消失無蹤。
“起來吧,小姑娘。”天使說著把安娜絲瑪從羊齒草間拉了起來?!皼]骨折?!边@是個聲明,而非愿望。本有一道小小的骨裂,但亞茨拉菲爾無法抵御任何行善的機會。
“你們沒開燈?!迸⒄f。
“你也沒開?!笨唆斃麅染蔚卣f,“彼此彼此?!?/p>
“在研究天文學,是嗎?”亞茨拉菲爾說著把自行車扶起來。前車筐里的各種零碎撒了一地。天使指了指摔壞的經(jīng)緯儀。
“不?!卑材冉z瑪說,“我是說,對??纯茨銓ξ疫@輛老馬車干了什么?”
“抱歉,你說什么?”亞茨拉菲爾說。
“我的自行車。它都彎成了……”
“這些老物件,復原能力超強?!碧焓垢吲d地把車還給女孩。前輪在月光下閃閃發(fā)亮,圓得好像地獄九環(huán)中的一環(huán)。
安娜絲瑪盯著它。
“哦,既然一切都搞定了?!笨唆斃f,“也許我們都應該上路。呃,你不會剛巧知道去下塔德菲爾德的路吧?”
安娜絲瑪還盯著那輛自行車。她幾乎可以肯定自己出門時,車上沒有裝著整套修理工具的小鞍袋。
“就在山下?!彼f,“這是我的車,對嗎?”
“哦,當然?!眮喆睦茽栕聊ブ约菏遣皇亲鲞^了頭。
“但我確定老馬車上從來沒有打氣筒?!?/p>
天使又顯出內疚的神色?!钡糜袀€放氣筒的地方?!彼麩o助地說,“兩個小掛鉤?!?/p>
“就在山下,你是說?”克魯利捅捅天使。
“我想我肯定是撞到了頭?!迸⒄f。
“我們當然很樂意帶你—程?!笨唆斃f,“可惜沒有放自行車的地方?!?/p>
“除了行李架?!眮喆睦茽栒f。
“本特利車沒有……哦,啊?!?/p>
天使把車筐里散落的東西都扔到后座,將頭暈腦漲的女孩也扶了進去。
“見人有難,”他對克魯利說,“一個人不能袖手旁觀。”
“你那人可能不行,我這人可以。咱們還有事要做,記得嗎?”克魯利瞪著嶄新的行李架,那上面還有格子呢綁繩。
自行車自己飛上去,牢牢綁好。克魯利坐進駕駛席。
“你住哪兒,親愛的小姐?”亞茨拉菲爾柔聲問道。
“我的車也沒燈。哦,有過,但是那種要放兩節(jié)電池的,而且已經(jīng)舊得快長毛了,所以我給卸了?!卑材冉z瑪說著,看了一眼克魯利,“知道嗎?我有一把面包刀。放在……某個地方。”
這個暗示讓亞茨拉菲爾露出—臉震驚的神情?!靶〗悖蚁蚰惚WC……”
克魯利點亮車燈。他不需要光亮,但車燈可以讓其他行路人放松—些。他發(fā)動汽車,穩(wěn)穩(wěn)地向山下駛去。這條路穿行在樹林之間,大約開了幾百碼后,來到一個中型村鎮(zhèn)邊緣。
這里有種熟悉的感覺。盡管已經(jīng)過了十一年,但這地方還是撥動了他心里的那根弦。
“這附近有家醫(yī)院嗎?”克魯利說,“由修女們管理的?”
安娜絲瑪聳聳肩。“我想沒有。”她說,“附近唯一的大型建筑是塔德菲爾德莊園。我不知道那兒是干什么的。”
“好一個神圣計劃?!笨唆斃吐曕絿伭艘痪洹?/p>
“還有變速器?!卑材冉z瑪說,“我的車沒有變速器,我敢保證這輛車沒有變速器?!?/p>
克魯利探身靠近天使?!芭?,主啊,請治好那輛車吧?!彼爸S地低聲說。
“抱歉,做過了,我有點昏頭了?!眮喆睦茽栒f。
“格子呢捆繩?”
“格子呢很時髦?!?/p>
克魯利呻吟一聲。只要天使設法把思路調整到二十世紀時,它總會落向五十年代。
“你們可以讓我在這兒下車?!弊诤笞陌材冉z瑪說。
“榮幸之至。”天使微笑著說。車子一停,他就打開后門,腰彎得好像歡迎小主人回到種植園的老仆人。
安娜絲瑪把東西收好,盡可能趾高氣昂地走下車。
她很確定這兩個人都沒繞到車后面來,但自行車已經(jīng)被解下,靠在大門旁。
他們絕對有古怪,安娜絲瑪心想。
亞茨拉菲爾又鞠了個躬?!昂芨吲d能幫您的忙。”他說。
“謝謝?!卑材冉z瑪冷冷地說。
“咱們可以走了嗎?”克魯利說,“晚安,小姐。上來,天使。”
啊。天使,這就對了。說到底,這—路上她還是挺安全的。
安娜絲瑪看著汽車消失在市鎮(zhèn)中心的方向,隨后騎上車回到小屋。她沒鎖車。安娜絲瑪相信如果車子會丟,艾格妮絲肯定會在書里提到。她特別擅長預言此類私事。
女孩租下了這間帶家具的小屋。也就是說,這些家具正是你在這種情況下必然見到的舊貨,而且很可能是本地慈善募捐組織的工作人員挑剩下的。無所謂,反正她不準備在這兒待多久。
如果艾格妮絲的預言正確,她無論在哪兒都不會待多久了。所有人都—樣。
安娜絲瑪把地圖和其他東西放在廚房唯一一個燈泡下的舊桌子上。
她搞清了什么?不太多。那東西也許就在小鎮(zhèn)北端,但安娜絲瑪對此表示懷疑。如果你離得太近,信號就會將你淹沒;如果離得太遠,又無法進行準確定位。
真讓人惱火。答案肯定藏在書中某處。問題是,想要理解那些預言,你必須像瘋瘋癲癲的十七世紀高智商女巫那樣思考,這種人的頭腦就跟縱橫填字謎一樣混亂。家里其他人都說艾格妮絲把預言寫得如此晦澀,是為了不讓外人看懂。但安娜絲瑪不這么看。她偶爾覺得自己的思路可以跟艾格妮絲合拍,并私下認為原因在于艾格妮絲是個幽默感很怪異、喜歡唱反調的老混球。
她甚至不……
她找不到書了。
安娜絲瑪恐懼地注視著桌上的東西。地圖。自制占卜經(jīng)緯儀。盛牛肉汁的熱水瓶。手電筒。
以及應該放預言書的方方正正的空間。
她把書丟了。
但這太荒唐了!艾格妮絲總是詳加敘述的內容之一,就是和預言書有關的事兒。
安娜絲瑪抓起手電筒,跑出小屋。
“這種感覺就像,哦,就和你說‘感覺毛骨悚然’時的感覺完全相反?!眮喆睦茽栒f,“我就是這個意思。”
“我從來不說‘感覺毛骨悚然’?!笨唆斃f,“我的工作就是讓人感覺毛骨悚然。”
“一種關愛的感覺?!眮喆睦茽柦^望地說。
“沒有。什么都感覺不到?!笨唆斃ばθ獠恍Φ卣f,“你過于敏感了。”
“這是我的工作。”亞茨拉菲爾說,“天使不可能過于敏感。”
“我估計附近的人喜歡住在這兒,你正好接收到這種情緒?!?/p>
“我從沒在倫敦發(fā)現(xiàn)過這種情緒?!眮喆睦茽栒f。
“這就對了,足以證明我的觀點。”克魯利說,“就是這地方。我記得門柱上的石獅子?!?/p>
本特利車的頭燈照亮了車道兩旁的杜鵑花叢。輪胎吱吱嘎嘎碾過砂石路。
“現(xiàn)在去拜訪修女們,有點太早了吧?”亞茨拉菲爾猶豫地說。
“胡扯。修女們每時每刻都在工作。”克魯利說,“現(xiàn)在大概是晚禱時間,除非那是一種保健食品①?!?/p>
【① 晚禱Compline和著名保健食品品牌Complan字形相似。】
“哦,惡毒,太惡毒了。”天使說,“你沒必要說這種話?!?/p>
“別吵了。我不是跟你說過嗎?這是我們的地盤。黑修女。你知道,我們當時需要一家靠近空軍基地的醫(yī)院?!?/p>
“你把我搞糊涂了?!?/p>
“你不會以為美國外交官的妻子通常都在不知什么地方的修會小醫(yī)院里生孩子吧?必須讓一切顯得自然而然。下塔德菲爾德有一處空軍基地,她到那里參加開營儀式,孩子要生了,基地醫(yī)院還沒做好準備,我們在那兒的人說,‘沿這條路走有家醫(yī)院’。就這么搞定了。相當嚴密的計劃?!?/p>
“除了一兩個小細節(jié)。”亞茨拉菲爾得意地說。
“但這計劃幾乎成功了?!笨唆斃X得有必要為自己的人辯護,因此反駁道。
“你看,邪惡總是暗藏自我毀滅的種子?!碧焓拐f,“它的本質是消極的,因此即便在看似成功的時候也會包含失敗的禍根。不管一個邪惡計劃多么宏大,多么周詳,多么簡單易行,它內在固有的罪惡意志總會依照定義反噬其主。無論這個計劃表面上多么成功;到最后總會毀了自己。它將從罪孽的巖石上跌落,大頭朝下消失在遺忘的海洋?!?/p>
克魯利想了想?!辈??!彼罱K說,“在我看來,只是因為窩囊廢無處不在罷了。嗨……”
他輕輕吹了聲口哨。
大宅前鋪滿砂石的院落里擠滿了轎車,而且顯然不是修女們會開的車。和它們一比,本特利可顯得落伍了。許多車的名字里都有GT或是Turbo②字樣,車頂上還豎著電話天線,車齡幾乎都不到一年。
【② GT,高性能賽車的標志;Turbo,渦輪增壓。】
克魯利手心發(fā)癢。亞茨拉菲爾會忍不住治好骨裂,修理自行車;而他則有偷幾臺收音機;戳破幾個輪胎的沖動。但惡魔忍住了。
“這地方不太對勁?!眮喆睦茽栒f。
“也許她們搞成私營企業(yè)了?”克魯利說。
“也許咱們找錯了地方。”
“沒錯,就這地方。來吧?!?/p>
他們下了車。三十秒后,有人向他們開槍射擊。槍法準得出奇。
瑪麗,霍奇,就是當年的瑪麗·饒舌,最擅長服從命令。她喜歡命令。命令讓世界變得簡單。
而她最不擅長的是改變。她喜歡嘮叨修會。她在這里第一次交到了朋友,第一次有了自己的房間。當然,她知道修會跟一些——從某種觀點來看——被視作邪惡的事情有關。但瑪麗·霍奇在三十年中見過太多世態(tài)炎涼,早就對大多數(shù)人類為了討生活所要做的事不抱任何幻想。另外,這里的食物很好,還能遇到有趣的人。
火災后,修會,或者說修會剩下的部分,搬出了這里。畢竟,她們存在的唯一目的已經(jīng)完成。大家分道揚鑣。
瑪麗沒走。她喜歡這座大宅。她說應該有人留下來,確保它得到良好的修繕。如今這年月,只要你不時時刻刻盯著工人們,他們就不會好好干活。這么做意味著背棄入會誓言。但院長嬤嬤說沒關系,不用擔心,對一名黑暗修女來說,背棄誓言是絕對正當?shù)男袨?,而且百年之后,或者說,十一年之后,還不都是一回事。如果能讓她高興的話,喏,地契都在這兒。另外還有個地址,你可以把所有信件轉發(fā)過去,正面開著透明塑料天窗的棕色公務信函除外。
接下來,她身上發(fā)生了一些絕頂怪事。獨自住在這幢紛紛擾擾的大宅里,在一個沒被燒到的房間中工作,跟耳朵后邊夾煙頭、褲子上面沾白灰、帶著一算發(fā)票總額就出錯的計算器的工人們爭吵——這些事讓瑪麗發(fā)現(xiàn)了自己身上某些從未被人察覺的東西。
在愚蠢和熱心的層層迷霧間,她發(fā)現(xiàn)了瑪麗·霍奇。
瑪麗發(fā)現(xiàn)自己很容易理解施工人員的預算評估,計算增值稅也是輕而易舉。她從圖書館借了些書,發(fā)現(xiàn)經(jīng)濟學很有意思,并不復雜。她不再讀討論言情小說和編織的婦女雜志,改看討論性高潮的婦女雜志。但除了在心里提醒自己如果有機會不妨嘗試一下之外,她認為這東西不過是換了封面的言情小說和編織雜志,所以就扔到一邊,開始讀討論企業(yè)合并的雜志。
一天,她在翻閱雜志時發(fā)現(xiàn),眾多企業(yè)迫切需要建筑在開闊場地上的寬敞大宅,當然還要有理解商業(yè)公司需求的經(jīng)營者。第二天,她出門以”塔德菲爾德莊園會議及管理培訓中心”的名義訂了些信紙,心想等它們印出來時,自己應該已經(jīng)掌握運營這種企業(yè)所需的全部知識了。
過了一周,廣告刊登出來了。
這是一次空前的成功,因為瑪麗·霍奇在“做自己”這個嶄新的職業(yè)生涯中,很快意識到管理培訓不一定非讓人們枯坐在不可靠的幻燈片投影儀前不可。如今這年月,商業(yè)公司有更高的期望。
她滿足了這種期望。
克魯利蹲下身,背靠在—座雕像后面。亞茨拉菲爾仰面倒進—片杜鵑花叢,深色暗斑浸染在他的外衣上。
克魯利感到襯衫已經(jīng)濕透了。
這太荒唐了。他現(xiàn)在最不想要的就是被殺死。這要費很多口舌。那幫家伙不會隨隨便便就把新軀體交給你,他們老是想知道你把舊的那具怎么著了。這就像從一個特別蠻不講理的辦公用品管理員手里領一支新鋼筆。
他難以置信地看著自己的手。
惡魔必須有夜視能力,所以他可以看到自己的手是黃的。他的血是黃的。
克魯利小心翼翼地舔了舔手指。
接著他爬到亞茨拉菲爾身邊,檢查了一下天使的襯衫。如果這上面的污漬是血,那生物學一定是出了大問題。
“哦,好疼?!钡瓜碌奶焓股胍鞯?,“正好打在我的肋骨下面?!?/p>
“對,但你平時都流藍血嗎?”克魯利說。
亞茨拉菲爾睜開眼睛,用右手拍拍胸口,坐起身來。他跟克魯利一樣,對自己進行了一番簡單的法醫(yī)鑒定工作。
“顏料?”他說。
克魯利點點頭。
“他們在玩什么?”亞茨拉菲爾說。
“我不知道?!笨唆斃f,“但我想這種游戲叫做傻瓜蛋?!边@種語氣暗示他也會玩,而且玩得更好。
這是一場游戲。非常有趣的游戲。采購部副主任奈杰爾·湯普金斯在草叢中匍匐前進,腦子里閃現(xiàn)著克林特·伊斯特伍德那些西部片和警匪片里的精彩場面。本來他以為管理培訓會無聊得要命……確實有人講了堂課,不過講的是這些顏料槍,以及你絕不能用它們去做的各種事項。湯普金斯注視著對手們年輕的臉龐??梢钥闯?,那幫人全都下定決心,只要有半點機會逃脫懲罰,就要把上述禁令都試個遍。有人對你說生意場是片原始叢林,然后往你手里塞把槍;湯普金斯覺得這種做法的意圖十分明顯,他們希望你做的不止是簡簡單單瞄準襯衫。這個游戲的目的,就是把公司主管的腦袋掛在你家壁爐上。
更何況有謠言說,聯(lián)合統(tǒng)—公司有個人偷偷朝自己的直屬上司開槍,給他灌了一耳朵顏料,為自己的升職前景掃清了障礙——后者因為在一系列重要會議上抱怨耳鳴,最終因身體原因被撤換。
至于他的同伴們——還是換個比方來說吧,他的同游精子們,全都竭盡全力奮勇向前。眾所周知,工業(yè)控股上市公司只能有一名主席,而這份工作也許會落在最可惡的討厭鬼頭上。
當然,某個拿筆記板的人事部女孩跟他們說了,這些訓練旨在培養(yǎng)領導力潛能、團隊合作精神、主觀能動性,等等等等。學員們全都試圖避開彼此的目光。
到目前為止,進展順利。獨木舟漂流解決了約翰斯頓(耳膜穿孔),威爾士攀巖料理了惠蒂爾(腹股溝拉傷)。
湯普金斯又往槍里塞了一枚顏料彈,低聲吟唱著商場戰(zhàn)歌:先下手為強,后下手遭殃。你死我活。占著茅坑要拉屎。適者生存。一切為自己。
他又朝雕像下那兩個人影爬近了一點。他們似乎沒注意到他。
可資利用的掩體最終用光之后,他深吸一口氣,跳起身來。
“好了,窩囊廢們,給我……哦哦啊啊啊……”
其中一個人影變成了某種可怕的東西。他昏了過去。
克魯利恢復到自己最喜歡的形態(tài)。
“我最討厭這樣做,”他嘟囔道,“老是擔心會忘記怎么變回來。再說,這么做還會糟蹋掉一身好衣服?!?/p>
“我個人覺得,你那樣子有點過火?!眮喆睦茽栒f,但他的口氣中其實沒表現(xiàn)出多么不滿。天使需要尊重道德規(guī)范,所以跟克魯利不同,他總是老老實實買衣服,而不是無中生有把它們變出來。這件襯衣可是很貴的。
“我是說,你看看?!彼f,“我永遠別想把顏料洗掉了?!?/p>
“用神跡把它搞掉。”克魯利掃視著周圍的草叢,尋找其他管理培訓學員的蹤跡。
“對,但我始終會記得那里有塊污漬。你知道,我是說,在內心深處?!碧焓拐f。他撿起槍,拿在手里掂了掂。
“我以前從沒見過這種東西。”他說。
“砰”的—聲,他們身邊的雕像少了個耳朵。
“別在這兒磨蹭?!笨唆斃f,“不止他一個人?!?/p>
“這把槍很怪。特別怪?!?/p>
“我還以為你們不贊同使用槍支呢?!笨唆斃f。他從天使豐潤的手中接過槍,順著短粗的槍管瞄了瞄。
“現(xiàn)任領導層看重它們?!眮喆睦茽栒f,“它們有助于加強道德規(guī)范。當然,是在有資格的人手中?!?/p>
“哦?”克魯利摸摸槍管,“那就沒問題了。跟我來?!?/p>
他把槍扔到癱在地上的湯普金斯身上,快步走過潮濕的草坪。
大宅的正門沒鎖。兩人走進去時,根本沒人注意。幾個體態(tài)圓潤的年輕人穿著染了顏料的作戰(zhàn)服,正在曾是修道院餐廳的房間里喝可可。其中兩個還高興地沖他們揮了揮手。
很像旅館前臺的東西盤踞在走廊盡頭,看上去有模有樣。亞茨拉菲爾瞟了一眼旁邊鋁架上放著的黑板。
嵌入黑色板材的小塑料字寫道:
?。冈拢玻啊玻比眨郝?lián)合控股上市公司初級戰(zhàn)斗訓練與此同時,克魯利從桌上拿起一本小冊子。上面有大宅富麗堂皇的照片,特別提及了它的水流按摩浴缸和室內溫水游泳池。封底還有一張各類會議中心都會有的地圖,比例尺有意弄錯,顯示出從許多高速路出口都可以很方便地到達這里,同時刻意省略了方圓數(shù)里內迷宮般的鄉(xiāng)間小路。
“搞錯地方了?”亞茨拉菲爾說。
“沒有?!?/p>
“那就是搞錯時間了?!?/p>
“對?!笨唆斃喼宰?,希望找到一點線索。也許期待嘮叨修會還留在這里的確有點癡心妄想,畢竟她們已經(jīng)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克魯利發(fā)出輕輕的嘶嘶聲。也許她們已經(jīng)去美洲內陸或是別的什么地方,轉化那里的基督徒去了。但克魯利還是繼續(xù)讀下去。有時這種小冊子會包含一些歷史檔案,因為周末租用這地方召開“戰(zhàn)略性市場動態(tài)會議”或“互動式職員分析”的公司,希望感覺自己舉行戰(zhàn)略性互動會議的地點,正是伊麗莎白時期金融家們捐資建設的瘟疫病院——只要忽略掉幾次徹底重建、一場內戰(zhàn)和兩次大火就行。
他倒不指望能看到“十一年前,這座大宅還是—處撒旦教會的女修道院,雖說這里的修女們對如何執(zhí)行邪惡計劃并不特別在行”,但誰知道呢?
一個身穿沙漠迷彩服的胖男人朝他們走來,手里舉著盛滿咖啡的一次性杯子。
“誰贏了?”他熟絡地說,“前瞻計劃部的小埃文斯給我胳膊肘上來了一下。”
“我們都要輸了。”克魯利心不在焉地說。
戰(zhàn)場中突然響起一記槍聲。不是顏料子彈的嗖嗖聲,而是符合空氣動力學原理的鉛彈頭極速飛行時發(fā)出的高亢爆響。
接著是還擊的槍響,與第一槍質地相同。
富態(tài)的戰(zhàn)士們面面相覷。又是一陣爆響,門邊一扇相當難看的維多利亞式彩色玻璃窗應聲而碎,克魯利腦袋旁邊的灰泥墻上出現(xiàn)了一溜小洞。
亞茨拉菲爾抓住他的胳膊。
“見鬼,怎么回事?”
克魯利笑得像條蛇。
奈杰爾·湯普金斯醒來時隱約有點頭疼,短期記憶出現(xiàn)了一塊空白。他不知道人類的大腦面對過于恐怖無法思及的場面時,特別擅長用強迫性健忘癥把它刮去。因此,湯普金斯認為自己應該是被顏料彈打中了腦袋。
湯普金斯隱隱感覺手中的槍變重了,但眼下昏沉沉的精神狀態(tài),讓他很難想出其中的緣由——直到他把槍口對準來自內部審計處的學員諾曼·韋瑟德,扣下扳機。
“我不明白你干嗎這么吃驚?”克魯利說,“他想要一把真槍,他腦子里想的全是真槍。”
“但你不能放縱他對這些手無寸鐵的平民開槍!”亞茨拉菲爾說。
“哦,不,”克魯利說,“你說得不對。他們彼此彼此,公平交手。”
財務部小隊趴在曾是花園矮墻的地方,一個個心中不勝惶恐。
“我一直跟你們說不要相信采購部的人?!必攧崭苯?jīng)理說,“這些雜種。”
—顆子彈打在他頭頂?shù)膲Ρ谏稀?/p>
他慌忙爬向自己的小隊,幾個人圍在倒下的韋瑟德身邊。
“怎么樣?”他說。薪資處副主任轉過憔悴的面龐。
“很糟?!彼f,“子彈幾乎全都穿透了。門卡、巴克萊信用卡、飯卡——幾乎全打穿了?!?/p>
“只有美國運通金卡擋住了它?!表f瑟德說。
內部審計主任目瞪口呆地看著自己的槍。透過狂怒和迷蒙的霧靄,他覺得這把槍比發(fā)到手里時更大更黑,感覺也更重。
他用槍瞄準附近的一片灌木,一串子彈把樹叢掃光蕩平。
哦,他們想玩這種游戲。好吧,總要有人獲勝。
他看著自己的人馬。
“好了,小伙子們?!彼f,“干掉那些狗雜種!”
“在我看來,”克魯利說,“誰也沒強迫他們扣動扳機。”他沖亞茨拉菲爾露出燦爛的一笑。
“來吧,”他說,“趁所有人都在忙活,咱們四處瞧瞧?!?/p>
子彈在夜空中飛舞。
采購部的喬納森·帕克在樹叢間迂回前進。
奈杰爾·湯普金斯從嘴里啐出一口杜鵑花。
“這把戲太下作了?!眮喆睦茽栒f道。兩人走在一條空空蕩蕩的過道里。
“我干什么了?我干什么了?”克魯利隨意推開幾扇房門。
“下面的人正在互相射擊!”
“哦,就這事兒?都是他們自己干的。這才是他們想要的,我只是幫了一把。你應該把這里看作宇宙微縮標本。每個人都有自由意志。不可言說,不是嗎?”
亞茨拉菲爾瞪著他。
“哦,好吧?!笨唆斃麘K兮兮地說,“不會有人被殺的,他們都會奇跡般地僥幸存活。真是沒勁透了?!?/p>
亞茨拉菲爾放松下來?!蹦阒?,克魯利,”他笑著說,“我總是說,在內心深處,你是個特別……”
“行了,行了?!笨唆斃乜诘溃澳愀纱喟堰@話告訴整個該……該活的世界得了!”
克魯利推開辦公室大門時,瑪麗·霍奇剛剛放下電話。
“肯定是恐怖分子?!彼齾柭曊f道,“或是盜獵者。”她瞪著兩位來客,繼續(xù)說,“你們是警察,對嗎?”
克魯利看到她的眼睛越瞪越大。
和所有惡魔—樣,他對人臉的記憶力很強,就算事隔十年,少了頭巾,多了很濃的化妝也一樣。他打了個響指。瑪麗跌坐在椅子上,臉上掛出和善茫然的面具。
“沒必要這么做?!眮喆睦茽栒f。
克魯利看了看表。“早上好,夫人。”他用單調的嗓音說,“我們不過是兩個超自然存在,只想請您幫我們尋找一下聲名狼藉的撒旦之子的下落?!彼麤_天使露出冷冷的笑容,“我應該把她弄醒,對嗎?然后由你來說這番話。”
“哦。既然你這么說……”天使緩緩說道。
“有時候老法子最管用?!笨唆斃f。他轉頭面對毫無反應的女子。
“你十一年前是個修女嗎?”他說。
“是的?!爆旣愓f。
“哈!”克魯利對亞茨拉菲爾說,“看見了嗎?我就知道沒搞錯?!?/p>
“魔鬼的幸運?!碧焓灌洁斓?。
“你當時叫健談修女,或者別的什么?!?/p>
“饒舌。”瑪麗·霍奇用空洞的聲音說。
“你還記得一樁掉包新生兒的事嗎?”克魯利說。
瑪麗·霍奇遲疑片刻。當她開口時,感覺就像已經(jīng)結好瘡疤的記憶,多年來頭一次被人捅到。
“是的?!彼f。
“有沒有可能掉包時出了錯?”
“我不知道?!?/p>
克魯利想了想?!蹦銈兛隙ㄓ袡n案記錄。”他說,“總會有檔案吧,這年頭所有人都有檔案。”他驕傲地瞥了亞茨拉菲爾一眼,“這是我的好點子之—?!?/p>
“哦,是的?!爆旣悺せ羝嬲f。
“那么,檔案在哪兒?”亞茨拉菲爾和藹地問。
“孩子出生后,這里發(fā)生了一場火災。”
克魯利呻吟一聲,猛地揮揮手。“可能是哈斯塔干的?!彼f,“這是他的風格。你記得那些家伙嗎?我打賭他還自以為干得很漂亮。”
“你還記得另一個孩子的什么細節(jié)嗎?”亞茨拉菲爾說。
“是的?!?/p>
“請告訴我?!?/p>
“他有可愛的小腳趾頭?!?/p>
“哦?!?/p>
“而且他特別招人疼?!爆旣悺せ羝娉了贾f。
外面?zhèn)鱽硪魂嚲崖暎蝗槐蛔訌棿驍嗔?。亞茨拉菲爾捅捅克魯利?/p>
“該走了?!彼f,“咱們隨時可能被警察纏住。我當然會遵守道德律令,協(xié)助他們進行調查?!彼肓讼?,“也許她還記得那天晚上這里有沒有其他人生孩子,而且……”
樓下傳來一陣跑步聲。
“阻止他們?!笨唆斃f,“我們需要時間!”
“要再搞出點神跡,我們就真可能被上邊注意到了?!眮喆睦茽栒f,“如果你想讓加百列或是別的家伙揣摩為什么四十個警察會睡著……”
“行了?!笨唆斃f,“對,就是這個,就是這個。冒這份風險總算值了。咱們趕緊離開這兒?!?/p>
“再過三十秒鐘,你就會醒來?!眮喆睦茽枌χУ那靶夼f,“你會夢到自己最喜歡的事情,而且……”
“對,對,很好?!笨唆斃麌@道,“咱們可以走了嗎?”
沒人注意他倆離開。警察們忙著把四十名腎上腺素分泌旺盛、陷入戰(zhàn)斗狂熱狀態(tài)的管理學員趕到一起。三輛警車在草坪上留下條條車轍,亞茨拉菲爾叫克魯利讓過頭一輛救護車,緊接著,本特利“嗖”的一下消失在夜幕中。在他們身后,大宅旁的涼亭和露臺上已經(jīng)閃出火光。
“咱們把那可憐女人害得夠慘的了。”天使說。
“你這么想?”克魯利想撞上一只刺猬,但卻錯過了,“這兒的生意會加倍,你記住我這句話。只要她打對牌,搞到免責證明,再料理好所有法律細節(jié)。用真槍進行能動性培訓?人們會排長隊的。”
“你為什么總這么憤世嫉俗?”
“我說過了。因為這是我的工作?!?/p>
兩人坐在車里,誰都沒說話。過了一會兒,天使說:“你覺得他會出現(xiàn),對嗎?你覺得咱們能通過某種方式找到他嗎?”
“他不會出現(xiàn),不會出現(xiàn)在咱們眼前。保護性偽裝。連他自己都察覺不到,但本能會讓他避開詭秘超自然力的窺探?!?/p>
“詭秘超自然力?”
“你和我。”克魯利說。
“我可不詭秘?!眮喆睦茽栒f,“天使不會詭秘,我們是神圣超自然力?!?/p>
“隨你怎么說吧?!笨唆斃F(xiàn)在心煩意亂,懶得爭吵。
“有別的辦法可以找到他嗎?”
克魯利聳聳肩?!蹦憧嫉刮伊恕!彼f,“你覺得我在這方面能有多少經(jīng)驗?你知道,哈米吉多頓只發(fā)生一次。它們不會讓你一次次嘗試,直到搞定為止。”
天使盯著匆匆逃命的刺猬們。
“此時此刻世界如此和平?!彼f,“你覺得它會怎么開頭?”
“哦,熱核毀滅理論一直很流行。但我必須承認,現(xiàn)在那幫有這玩意兒的大家伙對彼此都很客氣?!?/p>
“小行星撞擊?”亞茨拉菲爾說,“我聽說這個理論如今挺時髦的。撞在印度洋里,塵埃和水蒸氣遮天蔽日。所有高等生物都得說拜拜?!?/p>
“哦。”克魯利很用心地把車速保持在最高時速之上。每個細節(jié)都會有所幫助。
“簡直想都不敢想,不是嗎?”亞茨拉菲爾沮喪地說。
“所有高等生物一掃而光,就是這么回事?!?/p>
“可怕?!?/p>
“只剩下塵埃和基督教原教旨主義者。”
“這句話真惡心?!?/p>
“抱歉,我忍不住?!?/p>
他們盯著眼前的路。
“也許是某些恐怖分子?”亞茨拉菲爾說。
“不會是我們的?!笨唆斃f。
“也不是我們的?!眮喆睦茽栒f,“當然,我們的叫自由戰(zhàn)士?!?/p>
“我跟你說,“克魯利繼續(xù)加速,膠皮輪胎幾乎在塔德菲爾德小路上燃燒起來,“是時候了,該把底牌擺上桌面了。如果你把你們的人告訴我,我就把我們的人告訴你。”
“好吧。你先說?!?/p>
“哦,不。你先說?!?/p>
“可你是個惡魔。”
“對,但卻是個守信用的惡魔,希望如此?!?/p>
亞茨拉菲爾說出五個政治領袖的名字??唆斃f了六個。有三個名字重合。
“看見了嗎?”克魯利說,“我早就說過了吧。人類都是些狡詐的雜種,你絕不能相信他們?!?/p>
“但我不認為我們的人手里有什么大計劃?!眮喆睦茽栒f,“也就是些小規(guī)模恐……政治抗議活動?!彼f。
“啊?!笨唆斃瘫〉卣f,“你是說沒有那種品位低下的大規(guī)模殘殺?只提供個人服務,每顆子彈都由經(jīng)驗豐富的手藝人發(fā)射?”
亞茨拉菲爾沒理他?!霸蹅儸F(xiàn)在怎么辦?”
“試著補個覺?!?/p>
“你不需要睡覺,我也不需要睡覺。邪惡永不休息,正義時刻警惕?!?/p>
“普通意義上的邪惡,也許是這樣。但具體到我這部分,已經(jīng)養(yǎng)成了時不時把腦袋放在枕頭上的習慣?!彼粗囶^燈的燈光。用不了多久,就不用再操心睡覺的問題了。等到下邊發(fā)現(xiàn)他親手把敵基督搞丟了,可能會把他調查西班牙宗教審判所時撰寫的酷刑報告全刨出來,好好款待款待他,一次—件,然后是一起招呼。
他隨手從雜物箱里翻出一盤磁帶,塞進錄音機?;屎髽逢牭母杪晜髁顺鰜怼瓌e西卜給我留了個惡魔,為我……
“還真是為我?!笨唆斃洁斓?。他面無表情地愣了一會兒,隨即發(fā)出一聲窒息的尖叫,猛地關掉音響。
“當然,咱們可以找個人類去尋找他?!眮喆睦茽柍烈髦f。
“什么?”克魯利心不在焉地說。
“人類擅長尋找其他人類,他們干這行已經(jīng)有數(shù)千年了。那孩子是個人。而且……你知道,他會躲避咱們。但其他人類也許可以……呃,感覺到他,或是發(fā)現(xiàn)咱們想不到的事情?!?/p>
“沒用。他是敵基督!他有……那種自動防御能力,不是嗎?即便他自己并不知道。這種能力會防止人類對他產(chǎn)生懷疑。至少在時機成熟前都是如此。懷疑會從他身邊滑過,就像、就像……水會從什么東西身邊滑過?!彼@鈨煽傻卣f。
“有什么更好的主意嗎?有半個更好的點子嗎?”亞茨拉菲爾說。
“沒有?!?/p>
“那么好吧。也許能管用。別跟我說你手頭沒有可以利用的前線組織,反正我有。咱們可以看看他們能找到什么蛛絲馬跡?!?/p>
“他們能做什么咱們不能做的?”
“嗯,首先,他們不會讓人們互相射擊,他們不會催眠可敬的女性,他們……”
“好吧,好吧。但這機會還沒有烈焰地獄里的雪球大。相信我,這點我很清楚。問題是我實在想不出更好的辦法?!笨唆斃衍囬_上高速公路,駛向倫敦。
“我有一些……一些情報網(wǎng),”過了一會兒,亞茨拉菲爾說,“散布在全國各地。一支紀律嚴明的隊伍。我可以讓他們展開搜索?!?/p>
“我,呃,也有類似的組織?!笨唆斃姓J說,“你明白是怎么回事,你永遠不知道什么時候能把他們派上用場……”
“咱們最好給他們提個醒。你覺得應該讓他們協(xié)同作戰(zhàn)嗎?”
克魯利搖搖頭。
“我覺得這不是個好主意。”他說,“從政治上說,他們還不夠成熟老練?!?/p>
“那咱們就各自聯(lián)絡人手,看看他們能干點什么?!?/p>
“值得一試?!笨唆斃f,“上帝啊,就好像我手頭的活兒還不夠多似的?!?/p>
他突然眉頭一揚,興高采烈地一巴掌拍在方向盤上。
“鴨子!”他喊道。
“什么?”
“水會從鴨子身邊滑過!”
亞茨拉菲爾深吸一口氣。
“只管開你的車吧,謝謝?!彼>氲卣f。
車子在晨光中繼續(xù)前行,音響里演奏著J·S·巴赫的《B小調彌撒》,演唱者當然還是弗雷迪·墨丘利。
克魯利喜歡黎明的城市。此時的市民基本都有正當工作和留在此地的恰當理由,與八點后涌進城來的數(shù)百萬多余人口截然相反?,F(xiàn)在街上多少算得上安靜。亞茨拉菲爾書店門前的窄路上畫著禁止停車的雙黃線,本特利車靠到路邊時,黃線們恭順地向后退去。
“嗯,好吧?!眮喆睦茽枏暮笞猛庖聲r,惡魔說,“咱們保持聯(lián)系,好嗎?”
“這是什么?”亞茨拉菲爾舉起一個棕色長方形物體說。
克魯利斜眼看著它?!耙槐緯俊彼f,“不是我的?!?/p>
亞茨拉菲爾翻了翻泛黃的書頁。藏書家的小小警鐘在他腦海鳴響。
“肯定是那位年輕女士的?!彼従徴f道,”咱們應該問清她的地址?!?/p>
“聽著,我的麻煩已經(jīng)夠多了,沒時間到處瞎逛,歸還別人的財物?!笨唆斃f。
亞茨拉菲爾把書翻到標題頁。他竭盡全力才沒讓克魯利看出自己的表情變化。
“我想你反正可以把書寄到當?shù)剜]局,”惡魔說,“如果你真覺得有這個必要的話。收信人就寫騎自行車的瘋婆娘。永遠不要相信給交通工具起怪名字的女人……”
“是的,是的,當然。”天使說。他翻出鑰匙,失手掉在便道上,撿起來,又掉了一次,隨后快步走向大門。
“咱們保持聯(lián)系,好嗎?”克魯利沖他的背影喊道。
正在擰鑰匙的亞茨拉菲爾愣了一下。
“什么?”他說,“哦,哦。對,好的。沒問題?!?/p>
他說完就關上了房門。
“好?!笨唆斃哉Z道。他突然覺得特別孤獨。
手電筒的光芒在小路間躍動。
如果你想在棕色土溝底部的棕色落葉和棕色水流間尋找一本棕色封皮書籍,而且又時值棕……好吧,灰蒙蒙的黎明;那么麻煩就在于,你找不到。
它不在這兒。
安娜絲瑪試過了她能想到的所有方法,比如有系統(tǒng)地將地面分成若干等分,比如匆匆忙忙撥拉路邊的草叢,比如漫不經(jīng)心地蹭過去,用余光尋找。她甚至嘗試了體內每根浪漫神經(jīng)都堅持說肯定管用的那個方法:戲劇性地裝作放棄,坐下來,讓視線自然而然落在一片地面上。如果她這個人物存在于任何正派作者的故事中,肯定會發(fā)現(xiàn)書就在那里。
但事實與此相反。
這就意味著,像她一直擔心的那樣,書多半是落在那兩個修自行車的超自然生命體的本特利車后座上了。
她幾乎可以感到艾格妮絲·風子的代代后人都在嘲笑自己。
就算那兩位為人正派,想把書還回來,他們也不太可能勞神費力去尋找一座只在黑夜中隱約看到的小屋。
唯一的希望是,他們不知道這本書是什么東西。
與很多專為有眼力的行家們尋找珍本書籍的蘇活區(qū)書商一樣,亞茨拉菲爾有一間庫房。不過這庫房里存放的物品,遠比任何沖動型消費者購買的熱縮包裝袋里的東西詭異得多。
天使特別為自己的預言書藏品感到自豪。
幾乎都是第—版。
而且每本都有簽名。
他有羅伯特·尼克松(一個十六世紀傻瓜,跟任何美國總統(tǒng)都沒關系),有吉普賽人馬撒,有女巫伊格內修斯,有老奧托維爾·賓斯。諾查丹瑪斯給他的贈言是,“給我的老朋友亞茨拉菲爾,致以最美好的祝?!?;謝頓大媽在他的書上灑了飲料;角落里有個溫控儲藏柜,里面放著帕特莫斯島圣約翰用顫顫巍巍的字體寫成的原稿,他的《啟示錄》是一本空前絕后的暢銷書。亞茨拉菲爾覺得圣約翰是個很不錯的小伙子,就是有點過分喜歡不同尋常的蘑菇。
這些藏品中缺少的是《艾格妮絲·風子的精良準確預言書》。此刻,亞茨拉菲爾正捧著它走進房間,就像一名資深集郵家捧著剛剛在姑媽寄來的明倌片上發(fā)現(xiàn)的珍稀郵品“藍色毛里求斯”。
他以前從沒見過這本書,但早就聽說過。這一行里的所有人都聽說過。當然,考慮到這是個極為特殊的收藏門類,所有人大概也就只有十幾個。
天使把書放在一張工作臺上,雙手幾乎沒有顫抖。隨后,他帶上一雙外科橡膠手套,敬畏地把書翻開。亞茨拉菲爾是個天使,但除了上帝,他還敬拜書籍。
標題頁上寫道:
艾格妮絲·風子的精良準確預言書
略小的字體寫道:
完美記述從現(xiàn)代到世界末日的人類歷史
略大的字體寫道:
包含衆(zhòng)多奇聞佚事及智慧箴言
另一種字體寫道:
比出版遇的所有書籍更加全面
略小但卻是加粗的黑體字寫道:
記述未來奇異時代
有點聲嘶力竭的斜體字寫道:
以及神奇自然界中的各種趣聞
又是略大的字體:
“媲美諾查丹瑪斯的傅世名作”——姚蘇拉·謝頓預言都編了號,全書超過四千條。
“穩(wěn)住,穩(wěn)住?!眮喆睦茽枌ψ约赫f。他走進小廚房,泡了杯可可,做了幾次深呼吸。
他走回來,隨便讀了一條。
四十分鐘后,可可還沒被碰過。
坐著旅館酒吧一角的紅發(fā)女子,是全世界最牛的戰(zhàn)地記者。她現(xiàn)在護照上的名字是卡麥恩,朱伊季勃。她前往有戰(zhàn)爭的地方。
嗯,差不多吧。
實際上應該說,她前往沒有戰(zhàn)爭的地方。所有有戰(zhàn)爭的地方都是她已經(jīng)去過的地方。
她沒多大名氣,除了在某些小圈子里。隨便找半打聚在某個機場酒吧里的戰(zhàn)地記者,你就會發(fā)現(xiàn)他們的話題如同羅盤始終指向北方那樣,總會圍繞在《紐約時報》的莫其森、《新聞周刊》的范霍姆和獨立電視新聞網(wǎng)的安弗斯身上。他們是戰(zhàn)地記者中的戰(zhàn)地記者。
但如果莫其森、范霍姆和安弗斯在貝魯特、阿富汗或者蘇丹某個殘破的小鐵皮棚里聚首,等他們贊美過彼此的傷疤,灌下幾口烈酒后,就會充滿敬畏地交換起《國民世界周刊》記者“紅色”朱伊季勃的奇聞軼事。
“那份爛小報,”莫其森會說,“都他媽不知道自己有他媽什么寶貝。”
實際上,《國民世界周刊》知道自己有什么:它有個頂尖的戰(zhàn)地記者。它只是不知道為什么,以及該拿她怎么辦。
一份典型的《國民世界周刊》會告訴整個世界,有人在衣阿華州首府得梅因市買的巨無霸漢堡上看到了耶穌的臉,再配上畫家繪制的漢堡印象圖;或是有人最近目擊貓王在得梅因市一家漢堡王里打工;或是一位得梅因市家庭主婦聽貓王的音樂治好了癌癥;或是最近在中西部地區(qū)大肆繁衍的狼人是一位高貴的拓荒者婦女被大腳野人強奸產(chǎn)下的后代;以及貓王是在1976年被太空人劫持的,因為他對這個世界來說好得過分了。(值得一提的是,其中一則故事的確是真的。)這就是《國民世界周刊》。他們每周賣出四百萬份。他們需要一位戰(zhàn)地記者,其程度與他們對聯(lián)合國秘書長進行獨家專訪的需求不相上下。
?。谴螌TL是在1983年進行的,過程如下:
問:這么說,您就是聯(lián)合國秘書長啰?
答:對。
問:見過貓王嗎?)
因此,他們拿出很多的錢讓“紅色”朱伊季勃去尋找戰(zhàn)爭。為了證明這一大筆錢花對了地方——一般來說,這些錢花得還算合情合理——她時不時地會從全球各地寄來字跡難看、塞得鼓鼓囊囊的信封。但—般情況下,這本周刊對這些信封都采取置之不理的態(tài)度。
他們覺得自己這種做法很有道理。在他們看來,盡管朱伊季勃無疑是最有魅力的戰(zhàn)地記者——對《國民世界周刊》來說這很重要——但實在算不上特別優(yōu)秀。她的戰(zhàn)地報道全是一群家伙互相射擊,從不深入探討事件背后的政治分歧;更重要的是,里面沒有“人情味”。
通常情況下,《國民世界周刊》完全不理睬她,并將她的稿件小心歸檔送入垃圾桶。
莫其森、范霍姆和安弗斯在乎的不是這些事。他們只知道一旦有戰(zhàn)爭爆發(fā),朱伊季勃小姐總是第一個趕到。幾乎可以說是提前到場。
“她是怎么辦到的?”他們會迷惑不解地彼此詢問,“她到底是怎么辦到的?”他們的目光交匯時,會無言地訴說:如果她是輛車,那肯定是法拉利出品。在行將傾覆的第三世界國家軍事獨裁者身邊,你總能看到美貌的情婦。她就像這種女子。可她現(xiàn)在卻跟咱們混在一起。這是咱們的福氣,對嗎?
朱伊季勃小姐只會笑著請所有人再喝一杯,記在《國民世界周刊》賬上。然后她就看著人們在她周圍打架,始終保持微笑。
她的判斷沒錯。新聞業(yè)適合她。
即便如此,可誰都需要假期,“紅色”朱伊季勃正在享受十一年來的第一個假期。
她來到—座地中海小島。這里的經(jīng)濟收入主要仰仗旅游貿易,其實也沒多少。像朱伊季勃這樣的女子,如果到某個比澳洲小的島嶼度假,那是因為她是島主的朋友。如果你一個月前告訴這里的島民戰(zhàn)爭即將爆發(fā),他會哈哈大笑,然后向你推銷椰殼紅酒架,或是畫在貝殼上的海港地圖。那是當時。
這是現(xiàn)在。
一場激烈的宗教政治分歧突然爆發(fā),牽扯到其實跟小島毫無關系的四個內陸小國。這場紛爭已經(jīng)將島民劃分為三個黨派,毀掉了市鎮(zhèn)廣場中的圣母瑪利亞塑像,也結束了旅游經(jīng)濟。
“紅色”朱伊季勃正坐在帕洛馬太陽酒店的酒吧里,喝著勉強算是雞尾酒的飲料。角落里有個疲倦的鋼琴家正在演奏,一位戴假發(fā)的侍者沖麥克風低聲吟唱著《西班牙斗牛士湯米》的主題歌《小白牛》:
很很很很很久以前這里有頭
小白牛
他他他他他很難過,因為他是
小白?!?/p>
一個人突然破窗而入,嘴里叼著匕首,右手端著卡拉什尼科夫沖鋒槍,左手拿著顆手雷。
“我以辛土耳席治肉崗的夢義……”他頓了頓,把刀子從嘴里拿出來重新說,“我以親土耳其自由黨的名義宣布占領這座酒店!”
“紅色”朱伊季勃漫不經(jīng)心地從杯子里拿出酒浸櫻桃,放到深紅色的嘴唇間,慢慢從牙簽上嘬下來。這個動作讓在場的幾個男人突然冒出一身冷汗。
鋼琴家站起身,把手伸進琴箱,掏出一挺老式半自動沖鋒槍?!斑@座酒店已經(jīng)被親希臘本土防衛(wèi)旅占領了!”他高叫道,“只要踏錯一步,我就讓你見不到明天的太陽!”
門口突然一陣騷動?!獋€留黑胡子的大塊頭出現(xiàn)在那里,他有金燦燦的微笑和一挺貨真價實的古董格林機槍;后面還跟著一群同樣高大、但樣貌平凡一些的武裝人員。
“這座極具戰(zhàn)略重要性的酒店,多年來—直是土耳其——希臘法西斯帝國主義者進行旅游貿易的象征,如今它是意大利——馬耳他自由戰(zhàn)士的財產(chǎn)了!”他笑容可掬地大聲說道,“現(xiàn)在我們要殺死所有人!”
“胡扯!”鋼琴家說,“根本沒什么戰(zhàn)略重要性,只有窖藏特別豐富的葡萄酒酒窖!”
“他說得對,彼得?!笔殖挚ɡ材峥品驔_鋒槍的人說,“這就是我們這方要它的原因。歐內斯特·德·蒙托亞將軍對我說,費南多,戰(zhàn)爭周六就會結束,小伙子們需要快活一下。去—趟帕洛馬太陽酒店,把它變成咱們的戰(zhàn)利品,好嗎?”
黑胡子臉漲得通紅?!苯^對有他媽的戰(zhàn)略重要性,費南多·基安蒂!我畫了幅島嶼大地圖,這酒店在正中間,這讓它特別有他媽的戰(zhàn)略重要性,我跟你說。”
“哈!”費南多說,“你還不如說小迭戈的房子也有戰(zhàn)略重要性,因為那里可以俯瞰頹廢資本主義者的無上裝私人海灘!”
鋼琴家臉色緋紅?!拔覀兊娜私裉焐衔绨涯抢镎碱I了?!彼姓J說。
一片寂靜。
寂靜中響起一陣絲絨摩擦的輕響。朱伊季勃把蹺起來的腿放下了。
鋼琴家的喉結上下一動?!芭?,那里極具戰(zhàn)略重要性?!彼雎园膳_前坐著的女子,“我是說,如果有人想在那兒停靠潛艇,你總得找個能看到它的地方吧?!?/p>
寂靜。
“嗯,總而言之,那里比這座酒店更具戰(zhàn)略重要性。”他總結道。
彼得咳嗽一聲。“下一個說話的人,不管是什么話,都要死?!彼熜χe起機槍,“好了,現(xiàn)在所有人趴在對面墻上?!?/p>
誰都沒動。沒有人留意他的話,大家都傾聽著他身后走廊中隱約傳來的抱怨聲。單調而沉靜的抱怨聲。
門口的人群一陣忙亂。他們似乎想盡力站穩(wěn)腳跟,但卻被嘟囔聲無情地推到—邊。那聲音已經(jīng)變成依稀可辨的話語?!安挥霉芪遥壬鷤?,今晚可真夠嗆。繞著島轉了三圈,差點沒找到這地方。我這種人就是不相信路標,對吧?好歹是找到了,不得不停車問了四次,最后在郵局問著了。郵局的人總會知道的,但他們不得不給我畫了張地圖,總算到了……”
一個戴眼鏡的小個男人鎮(zhèn)定自若地從武裝人員中間穿過,仿佛扎進鮭魚塘的一柄長矛。他身穿藍色制服,拿著一個又長又細的棕色紙包,包裹上系著細繩。他對此地氣候唯一的妥協(xié)是棕色露趾塑料涼鞋,但腳上的綠色毛紡襪還是顯示出對外國天氣發(fā)自本能的猜忌。
他頭戴鴨舌帽,上面有很大的白色字樣:“國際速遞”。
他沒帶武器,但也沒人碰他。甚至沒人把槍口指向他。人們只是盯著。
小個男人環(huán)視四周,檢視著一張張面孔,又低頭看了看筆記板,然后徑直走向仍坐在吧凳上的朱伊季勃。
“您的包裹,小姐?!彼f。
“紅色”朱伊季勃接過包裹,正要解開細繩。
國際速遞的人謹慎地咳嗽一聲,遞給記者一張皺巴巴的收條,以及一支用繩子系在筆記板上的黃色塑料圓珠筆?!澳煤炇找幌拢〗?。就在這兒。把您的全名用印刷體寫在這兒,然后在那兒簽名?!?/p>
“好的?!敝煲良静堬w鳳舞地在收條上簽了字,然后用印刷體寫好姓名。她簽的不是卡麥恩·朱伊季勃,而是個很短的名字。
男人禮貌地謝過她,轉身向外走去,嘴里還念叨著——你們這地方多可愛啊,先生們,我假期老想到這兒來,抱歉叨擾您,借過,先生……輕輕地,他走了,正如他輕輕地來。
朱伊季勃打開包裹。人們都往前擠,想看個清楚。包裹里是一柄大劍。
她上下檢查一番。這劍一點也不花哨,又長又快;看起來相當古老,但又似乎從未用過;沒有任何裝飾,也不漂亮;不是魔法劍,不具備任何神秘力量。它顯然是一柄用來切削砍剁的長劍,特別適合殺死——如果未能成功,至少也是致殘——數(shù)目龐大的人群。從上到下都散發(fā)著不可名狀的恨意和威脅。
朱伊季勃用精心保養(yǎng)的右手握住劍柄,舉到與雙眼平齊。劍鋒閃著寒光。
“好——??!”她說著,從吧凳上站起身,“終于到時候了?!?/p>
她一口喝光殘酒,把劍扛在肩上,環(huán)視三派人馬迷惑的表情。這些人把她團團圍住。“抱歉,失陪了,伙計們?!敝煲良静f,“真希望能留下來,跟你們好好結識一番?!?/p>
突然間,屋里的人發(fā)現(xiàn)自己其實并不想認識她。她很美,但這種美就像山林大火,只可遠觀不可褻玩。
再說她拿著長劍,笑得像一把刀。
酒吧里有不少槍,它們都慢慢悠悠、顫顫巍巍地瞄準了朱伊季勃的前胸、后背和腦袋。
他們把她圍了個水泄不通。
“別動!”彼得擠出一句話。
所有人都點頭。
朱伊季勃聳聳肩,向前走。
每個扳機上的每根手指,幾乎同時扣下。到處是鉛彈和無煙火藥味。朱伊季勃的雞尾酒杯在她掌中碎裂,屋子里剩下的鏡子被炸成致命的碎片,一部分天花板掉了下來。
接著一切都結束了。
卡麥恩·朱伊季勃轉身看了看周圍的尸體,似乎完全不明白他們怎么會變成這樣。
她用貓咪似的深紅色舌頭舔掉手背上的一點血跡——別人的血跡,然后露出了微笑。
她走出酒吧,鞋跟敲打在瓷磚上,發(fā)出咚咚聲響,仿佛遙遠的戰(zhàn)鼓。
兩名度假者從桌子底下爬出來,環(huán)視身邊的戰(zhàn)場。
“如果咱們和往常一樣去西班牙的托雷莫里諾斯,就不會遇到這種事了。”其中一人哀怨地說。
“外國人,”另一個人說,“就是跟咱們不一樣,帕特里夏?!?/p>
“那就這么定了。明年咱們去布賴頓度假?!彼谷鸱蛱f。她完全沒意識到剛才那一幕的重要性。
它意味著不會再有明年。
說起來,它甚至降低了下周存在的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