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直到多年以后,那個被宋人用“石油”命名的液體才被作為重要的戰(zhàn)略物資,對事物的認識,是隨著社會的發(fā)展而深入、豐富的。而用今天對某物認識——如鴉片——去還原當初因此而發(fā)生的事件,我不認為能夠更好的幫助我們認識當時的事件,甚至,會讓我們走入迷途。
翻看中國的歷史教材以及我們很多關于鴉片戰(zhàn)爭的書籍文章,幾乎眾口一詞的說法是:英國向中國走私毒品鴉片,被禁,然后引發(fā)的戰(zhàn)爭。怎么看,怎么像一個瘦弱的人和一個強壯的毒販之間的戰(zhàn)爭。面對被迫接受毒品這一事實,不言而喻,這個瘦弱的人很自然地站在了道德高地上。然而,讓時間回溯到清道光年間,那個今天被認為是毒品的鴉片,清人的認識里,是什么東西?
明末清初的方以智所撰的《物理小識》中說道:“罌粟津液收入瓷器,用紙封口,暴二七日用之,其方流傳如此,或以治泄痢,或用為房中藥,性暖而澀,未為大害?!薄f片不過是一味藥而已。
而當吸食鴉片的方法自廈門傳入內陸后,鴉片迅速成為了享樂性的奢侈品,并在內陸開始普及,以致道光時各地煙館林立,“上自官府縉紳,下至工商優(yōu)吏,以及婦女、僧尼、道士,隨在吸食;置買煙具,方第日中”,就連道光本人也一度成癮。他在《養(yǎng)正書屋全集·賜香雪梨恭記》中自述即位前吸煙之事道:“新韶多暇,獨坐小齋,復值新雪初晴,園林風日佳麗,日蝕微研朱讀史,外無所事,倦則命仆炊煙管吸之再三,頓覺心神清朗,耳目怡然。昔人謂之酒有全德,我今稱煙曰如意。嘻!”可見當日吸食之普遍。嘉道時人程恩澤《粵東雜感詩》注中感嘆“粵中鴉片煙滿地,雖乞兒亦啖之”。在吸煙的人數(shù)中,衙門最多,“幕友、官親、長隨、書辦、差役,嗜鴉片者十之八九”,軍中吸煙之風亦非常流行,“各省兵丁吸食鴉片者甚多”,士兵“筋骨疲軟,營務廢弛”,“操防巡哨有名無實”。
需要提醒的是,在當時反對對華戰(zhàn)爭的托利黨人格蘭斯頓作了如下演說:“我不知道而且也沒有讀到過,在起因上還有比這場戰(zhàn)爭更加不義的戰(zhàn)爭,還有比這場戰(zhàn)爭更加想使我國蒙受永久恥辱的戰(zhàn)爭。站在對面的這位尊敬的先生竟然談起在廣州上空迎風招展的英國國旗來。那面國旗的升起是為了保護(臭名遠揚的走私貿易);假如這面國旗從未在中國沿海升起過,而現(xiàn)在升起來了,那么,我們應當以厭惡的心情把它從那里撤回來?!逼渲?,值得注意的是,當時英國反戰(zhàn)派的著眼點并不是鴉片一物的毒害,而是鴉片貿易是沒有經(jīng)過滿清政府允許的走私行為,不義的只是走私行為,而非鴉片對中國人身體造成的傷害。實際上,由于當時西方醫(yī)學界一直視鴉片為治療百病的萬靈藥,鴉片在英國國內一樣泛濫成災,而英國本土的鴉片禁止要到1912年的鴉片公約之后才實行。
此外,因為虎門銷煙,被我們視為民族英雄的林則徐,在鴉片戰(zhàn)爭之后,卻越來越向滿清大臣許乃濟的想法靠攏,此人值得一提的是:向道光建議,準許民眾種植鴉片,以國產鴉片對抗進口鴉片,挽回經(jīng)濟上的損失。1847年,江西撫州署知府文海致信當時擔任陜西巡撫的林則徐,請教如何發(fā)展地方經(jīng)濟,并防止白銀外流。林的回信令文大跌眼鏡:“鄙意亦以內陸栽種罌粟于事無妨。所恨者內陸之嗜洋煙而不嗜土煙,若內陸果有一種芙蓉(阿芙蓉,指鴉片),勝于洋販,則孰不愿買賤而食?無如知此味者,無不舍近圖遠,不能使如紹興之美醍,湖廣之錠煙,內陸自相流通,如人一身血脈貫注,何礙之有?”他擔心的只是消費者是否能接受國產貨:“第恐此種食煙之人未必回心向內耳!”顯然,此時的林則徐,所反對的并非吸食鴉片,而是進口鴉片。到了同治年間,中國吸煙人口已達4000萬,近總人口的十分之一。中國本土出產的鴉片產量已超過進口的鴉片產量,中國人口占世界的25%,而中國消費的鴉片,卻占到了世界鴉片總量的85%。
歷史,有時候就是如此吊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