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董金鵬
西南聯(lián)合大學,對于我們這一代人,一直是一個極具魅力的時代符號。
它不但跟二十世紀眾多的思想家和科學家緊密相關,更為重要的是,當今天的人們開始反思千瘡百孔的教育時,它總是代表著一種榜樣閃亮登場。僅就教授治校和人才輩出兩項,就值得在中國歷史上大書特書。
啟蒙終結之后的迷茫,促使思想界和學術界重新關注聯(lián)大時代所塑造出來的范式。在社會領域,以尋找生存性智慧和對外來文化本土化解釋為主的中國社會轉型,正嘗試著將轉型的開端追溯到二十世紀之交(甚至更長遠),以便在一個更廣闊的時間軸上考慮當前中國的巨變。
生活在這個時代的年輕人,有幸通過閱讀聞一多、朱自清、陳寅恪等先生的學說和傳述,以鋪開一幅中國轉型時期思想和思想家的卷軸。今秋十月長假,鄙人有幸造訪春城,瞻仰前輩學人曾經(jīng)學習和生活過的屋舍樓巖,亦有望為記憶添墨著色。
聯(lián)大的舊址坐落在昆明西北角的云南師范大學校園內。春城的秋天,凄涼的黃色,盛開的紅色和長青的綠色在同一時間匯合。那里天氣多變,時而雨,時而艷陽。在一個秋天的午后,細雨沖刷過整個城市,陽光透過云層灑落在城市的每一個角落,一切看上去就像郎世寧筆下的畫作。
云南師范大學,原初是1938年創(chuàng)建的西南聯(lián)合大學師范學院,1946年三校復員北返,師范學院留昆獨立設置。多半個世紀之后,這所學校最終蛻變?yōu)橐凰浅F胀ǖ牡胤蕉緦W校。與云師大只有一條路之隔的云南大學,靜靜地躺著的會澤院,同樣引人關注。1935年,蔣介石駐節(jié)云南大學會澤院,把這所云南最高學府當成了他的行轅。在當時的昆明,云大的會澤院算得上十分氣派的建筑,它緊靠翠湖邊,風景宜人。
但對這些陳芝麻爛谷子的舊事,在昆明人眼里,只不過是遙遠年代的外來者寄存下來的一點記憶。如果不是云南師范大學校園正大門東側墻上朱光亞先生的幾個大字“中國歷史名校國立西南聯(lián)合大學舊址”,人們很有可能將這段歷史清理干凈。
大步踏入云師大校園,出現(xiàn)在眼前的是一直延伸到遠處的聯(lián)大路。兩旁佇立著的,是數(shù)個紀念聯(lián)大而建成的三角亭子。三角,意味著紀念北大、清華和南開三校曾經(jīng)在此辦學的艱險歷程。
順著聯(lián)大路,不到兩百米處是民主草坪。草坪的正前方立著塊牌子,中央豎立著聞一多先生的雕塑。先生的雕像,氣度不凡,威力懾人,不免讓人回想起先生黑暗年代的可貴人格。1946年7月15日,聞一多在西南聯(lián)合大學教職員工宿舍門口,被國民黨特務暗殺。那一天,春城的特務揚言要取先生的項上人頭,但先生聞而不懼,仍直身前往預定地點。對這一切他是有準備的,李公仆被殺之后他發(fā)表《最后一次的演講》說:“我們隨時像李先生一樣,前腳跨出大門,后腳就不準備再跨進大門!”
拜別先生的雕像,徑直奔向西南聯(lián)合大學舊址。舊址在聯(lián)達路的右手,緊挨著民主草坪。舊址在一個狹長的園子中。一進門,左右手各有兩排浮雕。右側的浮雕,展示的是盧溝橋事變后,清華、北大和南開南遷的經(jīng)歷。浮雕的前面,豎立著梅貽琦、蔣夢麟和張伯倫三位先生的雕像。左側的浮雕安靜地躺在地上,浮雕的設計類似于一本翻開的書,多幅圖向來人講述聯(lián)大在昆明8年的經(jīng)歷。
再前行,便是聯(lián)大原來的教室。當年西南聯(lián)大在昆明購置了100多畝地,建蓋了百多間教室和宿舍,均以泥土為墻,茅草為頂,比較簡陋。教室的墻壁上掛著當年由朱自清、聞一多、馮友蘭等先生撰寫的校歌:
萬里長征,辭卻了五朝宮闕。暫駐足衡山湘水,又成離別。絕檄移栽楨干質,九州遍灑黎元血。盡笳吹弦誦在山城,情彌切。千秋恥,終當雪;中興業(yè),須人杰。便一成三戶,壯懷難折。多難殷憂新國運,動心忍性希前哲。待驅除仇寇、復神京,還燕碣。
這首詞調沉重的校歌,簡明地表述了西南聯(lián)大誕生的歷史背景,表達了他們應負的時代使命,顯現(xiàn)了聯(lián)大師生對抗戰(zhàn)必勝的決心。
就這在這件小小的教室內,匯集了當年中國最一流的師資,結成了最豐碩的加血成果。后來的中科院或工程院院士中有171位出自聯(lián)大,還有7位兩彈一星元勛,楊振寧、李政道兩位諾貝爾獎獲得者均是西南聯(lián)大的本科畢業(yè)生。
再往前走便是,便是園子的盡頭,眼前并排著的是人馮友蘭教授撰寫的《西南聯(lián)大紀念碑》、昆明一二一學生運動四烈士墓和國立西南聯(lián)合大學紀念館。透過《西南聯(lián)大紀念碑》,浮現(xiàn)的是當年三校聯(lián)合辦學的情景:“文人相輕,自古而然,昔人所言,今有同慨。三校有不同之歷史,各異之學風,八年之久,合作無間,同無妨異,異不害同,五色交輝,相得益彰,八音合奏,終和且平?!?/p>
“聯(lián)合大學以其兼容并包之精神,轉移社會一時之風氣,內樹學術自由之規(guī)模,外來民主堡壘之稱號,違千夫之諾諾,作一士之諤諤?!甭?lián)大的民主制度,不僅僅用于對內的治理,確實也是抵來外干預的堡壘。曾有一次,民國政府為強化對大學教育的控制與管理,陳立夫以教育部長的身份三度訓令聯(lián)大務必遵守教育部核定的應設課程,統(tǒng)一全國院校教材,統(tǒng)一考試等新規(guī)定。此舉遭到聯(lián)大教授們的強烈抵制,又是馮友蘭代表校方上書,對教育部的訓令一一駁斥,使訓令在聯(lián)大最終無果而終。往后行不遠處,是昆明一二一學生運動四烈士墓。烈士們靜靜地躺在這片土地上。眼前,一群大學生在墓前發(fā)表演講,緬懷先烈。
藏在四烈士墓的右側的是“國立西南聯(lián)合大學紀念館”。紀念館共兩層,收藏了眾多當時的物品。在那個戰(zhàn)火不斷的年代,聯(lián)大就有多個科目竟都能用上英文教材,這著實令人驚訝。
在紀念館看到一張校友池際尚(女)先生當年在云南邊陲做地質考察的照片,還有袁復禮先生、馮景蘭先生、王鴻禎先生、楊起先生和郝治純(女)先生等的記錄。這些先生天資聰穎,敏而好學,我在上大學期間多次聽到他們的故事。在中國教育曾經(jīng)最輝煌的地方看到校友,令人欣喜,但又倍感慚愧。
在紀念館還看到光緒年間的同鄉(xiāng)湯用彤先生,湯先生畢生致力于中國佛教史、魏晉玄學和印度哲學的研究,是現(xiàn)代中國學術史上會通中西、接通華梵、熔鑄古今的國學大師之一。正是在南遷的途中,湯用彤完成了《中國佛教史》第一卷。
二十世紀諸多學術和思想成就也都發(fā)端于此。吳達元先生翻譯劇本《費加羅的婚禮》、吳宓用英文寫成《世界文學史大綱》,還有錢穆的《國史大綱》、金岳霖的《知識論》和馮友蘭的《新理學》、潘光旦的《自由之路》。那時候陳寅恪先生已經(jīng)眼睛失明,但為了去那里教學,他輾轉進入云貴高原,并在那里寫成《唐代政治史述論稿》、《隋唐制度淵源略論稿》、《陶淵明之思想與清談之關系》三稿。物理系教員周培源關于相對論和湍流理論的研究,在國際上首次提出速度脈動方程在湍流理論中的研究問題。
從紀念館出來,原路返回。在這不足500米長的路上,踏滿了大師的足跡,每一步踏下去都有可能跟一位大師的腳步重合。曾經(jīng)在這里的腳步經(jīng)過塵世的回響,仍舊鏗鏘有力。但當塵世的腳步聲來到這里,卻表現(xiàn)的焦躁不安。這是這一代人的蒼白和焦慮,以及由此引發(fā)的對探索世界和科學的恐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