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08月16日
閱讀者(布面油畫)格哈德·里希特
伍佰下
滿滿一墻壁的書,讓書房的那一面墻,變成了家里的“承重墻”。那一次跳閘,原因竟然是這面書墻后的一個插座時,我和丈人都近乎抓狂——單單移動這個整體書架,就得半天。
“噗——”我吹掉一口積塵,用兩本書互相拍打。那厚厚的一本是《周作人傳》,整整20年躺在書架一隅;稍薄、開面大一點的那本是《郁達夫小說選》上冊,是豐子愷家屬放不下太多書,讓給了社科院陳夢熊先生,當(dāng)年陳先生搬家,我?guī)椭頃?,遂原價轉(zhuǎn)給我,上下兩冊,還鈐著當(dāng)時浙江人民出版社贈書豐家的印章,跟著自己更有22年之久。翻著翻著,我一屁股坐地板上了,這些各有來歷的書,是一張張不同的面孔,一下子把我拖進了那些狂“吃”圖書的年代。
不是裝修工來,我就忘乎所以地看書了。書塵引出鼻癢,打了兩個噴嚏,翻一下手機,看到微信群上有同事在贈書展的票子。起來查了一下臺歷,果然立秋一過,上海那座金碧輝煌的蘇式建筑里,多達15萬種的新書皮子,又將如一張張新面孔,或真誠、或威嚴(yán)、或討好、或孤傲地瞅著買書人。
我要來了三張。想象著在夏末夕陽還有一抹金色的時候,用手擋掉友誼會堂金頂反射的刺眼陽光,帶著兒子,去趕一場墨香和嘈雜聲交匯的集,情緒總是那樣的愉悅。
其實我明白,現(xiàn)在去一次書展,不太可能再像以前那樣手酸肩疼地拎回大包小包了。一則,經(jīng)典的那些冊子,幾乎都已藏下。一則,愛不釋手的新卷,一眼相中的畢竟不多。向來不相信腰封推薦,熱炒或包裝過度者,基本上定睛搜索一番后,便果斷舍棄。更何況幾乎同時,不少新書總能在網(wǎng)上視折讓幅度而沽。盡管很遺憾低折扣對書市這一行近乎自殺和他殺,卻無奈手中銀兩還沒有多到可以在書展現(xiàn)場隨意殺下中意的那一張張“臉”來。這也幾乎是大多數(shù)愛書人的遺憾吧。只有翻得放不下來的好書,也就索性買了。
可是,即便所獲不很多,摸摸新書皮子,還是會心癢和心動。于我而言,那么多新書帶著千萬種表情,輻輳于一堂,怎么說也是該去相一相、認一認的。只要實誠,只要內(nèi)里與表情合拍,那樣的書,買回來總不會束之高閣。
家里的書跨越了各個年代,有的泛黃,有的卷了邊,也有的在曾經(jīng)時興的包書套中依然精神著。摩挲來摩挲去,似乎總是多年前的那些書系、文集、全集、文選,面孔更樸素一些,內(nèi)里也更加沉郁豐富一些。那一套人文社版的《魯迅全集》,沒記錯的話是160多元買下的精裝本。一個亞黃的塑封底上,四個遒勁真切的字,就蓋過了一切輕佻巧笑的裝幀。翻開,你就能看到魯迅的臉。20年前,研究生畢業(yè),為了將這十六冊重到幾十斤的全集“老鼠搬家”,我每周便用雙肩背牛仔包裝上5本,騎車45分鐘橫穿徐匯、長寧到普陀的家里,加上后來的老舍、郁達夫、沈從文等文集,生生將一件那一年最時髦的紫絳絨大衣,在雙肩胛處磨出了兩道發(fā)白的杠子。可是到家不心疼衣服,先檢查的是文集折壞了沒有。許是因了我對那一張張現(xiàn)代文學(xué)史上生動的面孔如此恭敬,這些文集至今挺立書架上,連角都沒有卷過一本。
很喜歡那一套“探索書系”。上世紀(jì)八十年代后期,一再重印的那幾大本仍然脫銷到難以湊齊,從“探索戲劇集”到“探索電影集”,在從福州路到大學(xué)附近的各種書店整整搜索了兩年,才接上龍。今天看來,這套書封面上字號超大,像極了當(dāng)年那一張張意氣風(fēng)發(fā)、舍我其誰的年輕才子們的臉。如今,這些面孔有的消逝了,有的晦暗了,也有的經(jīng)歷滄桑而依然生動,最近成為了我約稿的作者了。也有幾套小開本的書,分量卻特別。封面是豎排字體配上簡潔炭筆人影的《米蘭·昆德拉系列》,前年才完整讀來,愛不釋手;清秀簡潔的封套后裝著人生凄美的《三毛文集》,當(dāng)年作為生日禮物獻給女友,后來因為婚姻又“嫁”了回來;印著杜拉斯黑白面孔的三件套專集,至今沒有看完,卻一直放在書架外國文學(xué)那一“樓面”的最外層,因為《情人》讓當(dāng)時一介上海少年,心里畫了許多天那張法國少女冷漠、卻也難說不是多情的臉……
那時候沒有書市,沒有地鐵,沒有許多零用錢,從桂林路出發(fā)到福州路倒車要一個半小時,同學(xué)勾肩搭背像春游一樣地去,直到腿疼、手酸、面孔憔悴地回轉(zhuǎn),心頭依然是熱乎的。那時候最喜歡的店是“馬槽書店”,只去幾次,腿腳不便的老太和她兒子都已認得,便開始優(yōu)惠我九折買新書——那時候書利之薄非今日所能想象,可他們看我的表情就像看著馬槽邊眼饞干草的那匹小馬。聽說,在我畢業(yè)沒有幾年后,“馬槽”也就支撐不下去了。撫著那幾套文集,眼前會浮現(xiàn)那幾張臉,目光如炬,笑意盈盈。他們,還安好否?
每一屆書展,票拿到后,不免自問:現(xiàn)在自己還能不能算一個“讀書人”?這個時候,未免心生慚愧。因為,只要“忙”那一個理由,大多數(shù)時候,我們深鎖書房,身心俱疲。
可是,每次友誼會堂的那扇門為書而打開,因為心中跳脫著的那一個“不死心”,因為腦海里實實在在的那一句“方恨少”,還是會踩著興意盎然的步子往書展里去,就當(dāng)自己還是當(dāng)年那個搜到一本想要的書而激動半天的毛頭小伙。
世易時移,躺在書展上的那千萬種飄著墨香的表情,還有那百來個走到臺前簽售、開講的面孔,琳瑯而復(fù)雜,遠不再是年少時簡單的書皮和質(zhì)樸的書里能夠類比。不過,我知道當(dāng)下的熱鬧里,或許隱存著一重危機和落寞,巧笑與迎合,也許依然不能遮擋住在閱讀習(xí)慣、平臺和人群變遷后,如今出版業(yè)日腳艱難、亟待轉(zhuǎn)型的境況……好在,書還在出,書展人氣還那么旺。我想,只要有好書,只要還有各個年代走向友誼會堂的那些愛書人、讀書人,只要書面皮子背后的表情不僵硬、不猥瑣、不糾結(jié),文化和書業(yè)轉(zhuǎn)型而非凋零,寫書人和出書人挺拔而不佝僂,那一抹書香再淡然,還是會潛伏于很多人的心頭,聊以慰心養(yǎng)神。于是,愛書人就還是有地方安放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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