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蘭德·布蘭沙德（Brand Blanshard，1892—1989），著名的美國哲學家和羅德學者（RhodesScholar），在密歇根大學獲得文學學士學位，在哈佛大學獲得哲學博士學位。于斯沃斯莫爾學院從事教學工作20多年，后自1945年至1961年退休一直擔任耶魯大學哲學系系主任。他的主要著作包括《思想的本質(zhì)》（TheNature of Thought）、《理性與善》（Reason and Goodness）和《理性與分析》（Reasonand Analysis）。在下面的選文中，他表達了自己關于哲學與科學之間關系的看法。
我認為最好將哲學理解為一個更古老和更廣闊的事業(yè)——理解世界的事業(yè)—的一一一部分。在下文中我們先對這種理解進行全景式的概覽，然后我會探討它的目標，它的主要階段，最后討論哲學通過哪些途徑進入到這個事業(yè)中來。
我們剛剛已經(jīng)說過，這個事業(yè)就是理解世界的事業(yè)。那么我們所說的“理解”（或者“理解某物”）又是什么意思？我先假定這個“理解”就是向我們自己解釋的意思。很好，那么“解釋某物”又是什么意思？如果我們碰到了某些難以理解的事實或事件，什么會讓它們變得可理解呢？
答案是：首先要將它們看作是某條規(guī)則的一個實例。比方說，你某天晚上感到劇烈的頭痛，苦苦思索這是為什么。然后你想起來你剛剛吃了兩大塊巧克力蛋糕，并且你對巧克力過敏；于是看上去你的頭痛就得到了解釋。它不再僅僅是一個不知來自何處的邪惡的造訪者，因為你已經(jīng)將它“本地化”了，通過將它置于某個已知的規(guī)則下而將它同化到你的知識中。
哪種規(guī)則才是那些為了讓事實變得更可理解而設置的規(guī)則呢？就是那些有關聯(lián)性質(zhì)的規(guī)則，那些將有待解釋的事實與其他東西聯(lián)系在一起的規(guī)則。通過將頭痛這個現(xiàn)象置于某個將該事件與其他事件在因果上聯(lián)系起來的規(guī)律，你就解釋了你的頭痛。同樣地，通過邏輯上將其與三角形這一概念，以及三角形的屬性聯(lián)系起來，你就可以解釋為何某個平面圖形的內(nèi)角和等于兩直角之和。
哲學家們一直試圖在兩個方面來對科學研究加以補充。要滿足我們對理解的渴望，科學研究必須在這兩方面都得到擴展，但是科學家對這兩方面卻沒有太大興趣。事實是：從邏輯上來講，哲學開始于科學之前，并且在科學的工作完成之后還在繼續(xù)進行。在知識寬廣的光譜上科學占據(jù)了中央位置，但是我們知道除了這個顯而易見的部分之外，光譜還包括了其他部分，在紅色端以外還有一大片的紅外線區(qū)，而在紫色端的另一邊也有一大片的紫外線區(qū)。哲學就負責處理科學的紅外線區(qū)和紫外線區(qū)，它雖然與科學所在的中央?yún)^(qū)域連在一起，但卻更加微妙而難以辨析。
先說說紅色端。在何種意義上我們可以說哲學開始于科學之前？很多科學家喜歡將其所使用的概念或者其研究工作中的預設當作是理所當然的。如果他愿意的話當然也可以審查一下這些概念和預設，有些科學家會這樣做，但是大部分不會。因為如果他們要等到把這些困難的基本觀念都搞清楚了才開始工作，那么他們可能永遠都不能到達最讓他感興趣的那些工作那里。但是根本不審查這些基本的觀念也是荒唐的，而這個有點吃力不討好的基礎工作就是哲學家的任務。
在上文中我將這些未經(jīng)審查的觀念稱為概念和預設。讓我們先對這兩個概念作一個說明。在常識和科學中人們都會經(jīng)常使用某些特定的單音節(jié)的小詞，這些詞語看起來實在太熟悉了，而且似乎也沒有必要去定義它們。我們經(jīng)常說：“現(xiàn)在是什么時間？”“這個小汽車里沒有多少空間了”，“他沒什么理由感覺受了冒犯”，“他一定是失去理智了（out of hismind）”，“我認為這些罷工對于公眾來說是不公正的”。請考慮一下我們用過的這些詞語：時間、空間、理由、好、真理、心靈、公正、我。如果有人問我們：“你說的'我’是什么意思？”或者在我們向他打聽時間時反問：“你說的'時間’是什么意思？”我們可能會回答說：“天啊，別像個傻瓜一樣?！被蛘呦袷W古斯?。⊿t.Augustine）一樣回答：“在你問我時間是什么之前我還知道它是什么意思，可是你一問我我就不知道了?！蔽覒岩珊竺孢@個回答對于上面這些詞語來說都是成立的。在日常生活的語境下，我們是很清楚這些詞語的意思的，但是，要對它們進行思考，就是要不斷揭示它們更深層次的、未被意識到的意義。這一點同時體現(xiàn)了當代語言哲學的優(yōu)勢和弱點。
的確，這個學派認為哲學的一個主要工作就是定義詞語。蘇格拉底談話中哲學思想的首次迸發(fā)主要就在于試圖對實踐生活中的某些特定詞語如正義、虔誠、節(jié)制、勇氣等進行定義。但是這些詞語的意義被證明是非常難以捉摸的，在《理想國》的整整十卷，他不斷地追逐正義的影子，但到了書的結(jié)尾處也沒能捕捉到它。蘇格拉底認識到僅僅是抓住這些非常簡單和常用的術(shù)語的意義，就可以解決倫理學和形而上學中許多最深刻的問題。不過需要提醒大家的是，蘇格拉底并非日常語言哲學家，他不是雅典版的諾亞·韋伯斯特（Noah Webster）— 一個致力于收集語言市場上正流通的那些錢幣的人。相反，他非常樂于去表明在日常語言的層面上我們對詞語意義的使用是混亂和不融貫的，只有通過提煉和修正它們，才能得到真正經(jīng)得起考驗的意義。
我們不能讓一個想要找到流感發(fā)生的真正原因的科學家中斷實驗，直到他弄清楚真理的本質(zhì)，或是因果關系的概念為止。而一個認為民主制度在某些方面比專制制度更好的政治科學家，也不能因為其同行尚未對“好”的定義達成一致看法就閉口不言。這些人必須繼續(xù)他們的工作，而非錯誤地停下來與那些終極概念的定義多做糾纏。然而，這些概念畢竟是根本性的，在我們的思考中幾乎每時每刻都必須要用到它們。而且如果研究者們?nèi)既ヅΩ闱宄切┫鄬Σ恢匾氖虑?，而沒有人去研究最重要的那些，這就太荒唐了。而要在這方面做出努力的正確人選肯定就是哲學家了。我的一個哲學家朋友曾在電車上坐在一個推銷員旁邊，該推銷員感到和他很投緣，于是就說了一大通有關他的行業(yè)的事情，最后他問我朋友：“那么，你是做哪一行的？”我的哲學家朋友回答說：“做概念（notions）的。”那個推銷員似乎覺得這個回答十分正常，我們也應該如此。概念就是哲學家的行業(yè)，沒有某些如真理、有效性、價值、知識等關鍵的概念，科學思想就沒辦法上路，但是科學家們本身既沒有時間也沒有興趣審查這些概念。
我們認為，除了這些終極的概念之外科學家們往往還傾向于將一些終極的預設交給其他人來考察。我會列出一些預設，請大家看看是否有哪個自然科學家沒有將這些預設當作理所當然的：我們可以通過感知來了解有關物理秩序的事實；我們的邏輯律對于這種物理秩序而言是有效的；存在一個每個人都可以接觸到的公共的時空，事情會在這個時空里發(fā)生；每個事件都有一個原因；在某種條件下，同類的事件曾經(jīng)總是發(fā)生，將來也總是會發(fā)生；我們應該根據(jù)證據(jù)的強度來調(diào)整對命題的認可程度。
上述這些都是非常重要的命題，也是科學家們每天都會用到的命題。如果其中任何一個命題有錯，那么他的整個研究就會陷于困境。但是這些命題并非科學命題，它們只是被所有科學共同預設的命題，它們與所有科學的思想相一致，卻不屬于任何一門科學。
不去審查這些命題是荒唐的，因為它們中的一些，甚至全部都可能出錯。但是如果一個科學家在使用顯微鏡或者望遠鏡做研究之前，要先知道通過感知來獲得知識是否可能或者是否可能存在一個不依賴于本體論的邏輯學，他一定會嚇壞了?？茖W家們有時也會討論這些問題，我們當然一直歡迎他們發(fā)表意見，但通常情況下，他們最好還是明智地求助于專家比較好。而在這些問題方面的專家就是哲學家。
說到這里，我希望自己已經(jīng)說清楚了“哲學開始于科學之前”是什么意思。說哲學在科學之前，就是說哲學會審查那些作為科學家工作之出發(fā)點的主要概念和預設?？茖W在邏輯上依賴于哲學。如果像休謨和卡爾納普所認為的那樣，哲學能成功地證明任何對不可感知（nonsensible）之存在物的指稱都是無意義的話，那么物理學中對電子和光子的說法就必須要么被拋棄，要么其意義就必須被徹底地修改。而如果像詹姆斯、席勒和弗洛伊德所說的那樣，哲學能成功證明我們的思考總是不可避免地與我們的沖動和情感捆綁在一起，那么科學的事業(yè)—作為一種對無偏向性的客觀真理的追求—在一開始就被顛覆了。哲學并非只是科學大廈的一點裝飾品，而是它的奠基石。
如果說哲學開始于科學之前的話，那么在科學家的工作完成之后它也在繼續(xù)進行著。每一門科學都可以被看作是為回答一個大問題而做出的長久的努力。例如物理學的問題是：“物理運動的規(guī)律是什么？”生物學的問題是：“生命體展示了何種結(jié)構(gòu)和行為？”每種科學都會將自然的某個領域看作是自己的研究對象，并試圖將它保持在自己的研究界限內(nèi)。但是自然是沒有邊界的，電子的運動、《哈姆萊特》的寫作，與列寧革命的發(fā)展在某種意義上都是連續(xù)一體的。誰來研究這種連續(xù)性呢？誰能夠去思考，一名在自己的領域努力鉆研的物理學家，與另一個在自己的研究范圍里耕耘的神學家之間的道路如何貫通呢？當然也還是只有哲學家才能完成這項任務。
有一種在我看來是錯誤的完成方式是這樣的：將哲學定義為一個盲人在一間黑暗的屋子里尋找一頂并不在房間里的黑色帽子，并補充說如果他真的找到了，那就是神學。有人可能會覺得由于沒有兩個真命題之間會相互矛盾，所以各個相互獨立的科學研究的結(jié)果不可能會沖突，因此也不存在需要調(diào)和它們的問題。然而事實正好相反，當我們只是審查一下各門科學所產(chǎn)生的那些最為一般性的研究結(jié)果，就會發(fā)現(xiàn)它們沖突得一塌糊涂，而且調(diào)和他們的工作量是極其巨大的。沒錯，最尖銳和最令人著迷的形而上學問題都來自想要調(diào)和各主要學科的研究結(jié)果的企圖。
例如，你要如何調(diào)和物理學和心理學呢？物理學家認為每個物理事件都有一個物理原因，該觀點看起來完全沒問題。如果說某個物質(zhì)實體自己動起來了，或者動起來之后還會加速或改變方向，但卻沒有任何物理原因，這看起來是非?；奶频摹Ｈ绻阏f一個運動沒什么原因就自己發(fā)生了，這在物理學家看來是不負責任的說法。如果你說這表明存在著來自空間秩序之外的干涉，這就是迷信的說法?？墒切睦韺W不正是在說這種干涉事實上每天都在發(fā)生嗎？如果我的嘴唇和聲帶正在振動，那是因為我在思考某些想法并想將它們告訴你。而一個想法或欲望唯一能產(chǎn)生這種結(jié)果的方式就是通過對我的頭腦里的波或粒子的物理運動產(chǎn)生影響。說只是與我的想法相關的一些神經(jīng)在產(chǎn)生這些結(jié)果是沒有用的，因為這些物理的變化并非我的想法，而且如果我的想法本身對于我所做的事沒有任何影響的話，那么理性的生活就變成了一部啞劇。我的行為就不再是由我的有意識的選擇所指導的，我所說的任何話也不是由我的想法和感覺所決定的。常識并不會接受這種觀點，正常的心理學更無法接受這種觀點，與此相沖突的證據(jù)太多了。這些證據(jù)顯示，有意識的選擇的確會對我們舌頭和嘴唇、胳膊和腿的行為產(chǎn)生影響，而這種選擇并不屬于物理事件。行為是可以被意識指導的。但是你又如何能將這種觀點與物理學家的信念（所有的行為都是有物理原因的）結(jié)合在一起呢？這就是活生生的哲學中的身—心問題。
這種沖突不僅僅會發(fā)生在自然科學之間，它也會發(fā)生在自然科學和規(guī)范科學之間。就說物理學和倫理學吧！對于物理學家來說所有的事件—至少是那些宏觀的事件—都是有原因的；也就是說它們是由在此前發(fā)生的某些事件通過遵循某些規(guī)律而導致的，這種觀點看起來也完全沒問題?，F(xiàn)在將它運用到倫理學中吧！你所做出的一個選擇也是一個事件，即使它不是一個物理事件，它也會遵循所有事件都有原因這個法則。這意味著你做的每個選擇都是由它們之前發(fā)生的某些事件通過某些規(guī)律導致的。但是如果真是如此，如果已經(jīng)確定了在我的任何一個選擇之前發(fā)生的事件，那么我就不得不做我實際上所做的事，我就不可能做出其他選擇。但是如果這是真的，那么對于任何事件而言“我當時不應該這樣做”就成了無意義的說法，因為我當時只是做了自己唯一能做的事。但是這樣的話，我們平時所理解的倫理學會變成什么樣子？如果科學原則為真，我們就不得不重新考慮悔恨、獎勵和懲罰、贊揚和譴責這些活動的倫理學基礎。這就是古老的自由意志問題，彌爾頓（Milton）作品中負責吹響號角的天使在閑暇時就充滿興致地探討過這個問題，今天大學課堂上的本科生也會以相同的熱情對此展開討論。與我們上面所提及的那兩個例子類似的沖突還有很多，它們不屬于某一個學科，而是在各個學科之間，它們必須被一個中立于各學科的代理來判定，而這個代理的唯一候選人就是哲學。哲學是各學科間的協(xié)調(diào)機構(gòu)，是國家勞資關系委員會（NationalLabor Relations Board），或者你愿意的話也可以叫它知識共同體的世界法庭。正如這些代理機構(gòu)一樣，它并沒有任何強制執(zhí)行自己判決的手段，它唯一依靠的就是它所給出的決定的合理性。
現(xiàn)在我們可以看一下哲學在整個智識事業(yè)中的地位。智力從一開始就表現(xiàn)出了尋求理解的動力。要理解任何事物就意味著要在其他使其變得可理解的事物或事件的背景下來把握它。該動力完成的第一個創(chuàng)舉就是我們的常識系統(tǒng)，通過幾千年的試錯，它已經(jīng)被塑造成形。之后這個系統(tǒng)被科學所取代，相比常識而言科學的解釋網(wǎng)絡更加地精確和全面。哲學則繼續(xù)在智識事業(yè)中對科學所沒有進入的領域進行探索。它是一種將理解推向可能的最遠極限的企圖，它將科學賴以建立的地基和保持科學間結(jié)構(gòu)的梁柱都納入其視野中。哲學既是科學的批評者，也是它的完成者。據(jù)我理解，這就是所有偉大的哲學家所從事的工作，從柏拉圖到懷特海都是如此。
他們或許永遠都不會獲得完全的勝利，人們也很可能會利用他們已經(jīng)達到的理解讓他們自己和他們的事業(yè)從這個世界上銷聲匿跡。但只要他們還允許自己繼續(xù)存在一天，該事業(yè)就定將繼續(xù)前進。因為為理解而做的努力并非一時的沖動或怪癖，也不是閑暇時光的游戲或者“商業(yè)社會中的抒情歌吟”，而是人類的本質(zhì)或存在的核心要素，它將人類從淤泥中帶到了他現(xiàn)在所在的崇高但尚不穩(wěn)定的高臺之上。這種智力的動力已經(jīng)構(gòu)建了他的世界并逐漸將其改造到與充滿奧秘的外在世界相一致。對于任何了解這一點的人來說，哲學都是不需要辯護的。它在實用的方面也可能是有益的（它當然是有益的），但是那并不是人進行哲學思考的主要原因，人們進行哲學思考是因為他們不可抑制地想這樣做，因為理解的事業(yè)就像人類一樣古老，它使人成為他現(xiàn)在所是的這個樣子，而且也只有它才能將人塑造成他將可能成為的樣子。
閱讀問題
1. 當布蘭沙德說哲學開始于科學之前時，他說的是什么？他說哲學為科學提供了奠基石，他說得對嗎？或者你是否認為科學可以為它自己提供奠基石？請解釋一下。
2. 根據(jù)布蘭沙德的觀點，物理學和心理學之間是如何發(fā)生沖突并產(chǎn)生了心—身問題的？為什么這種沖突不可能通過這兩種科學自身進行的更深入的研究來解決呢？
3. 為什么布蘭沙德將哲學比作知識共同體的世界法庭？相比科學而言，為什么哲學能更好地協(xié)調(diào)各門科學之間的根本沖突呢？
4. 什么是“理解的事業(yè)”？布蘭沙德認為哲學是如何被納入該事業(yè)中的？你是否贊同理解的動力是人類本質(zhì)和存在的核心要素？請解釋你的觀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