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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時代旁觀者到定義時代
            ■王鳴一
   

   從21歲到27歲,在人生的黃金時代,歐內(nèi)斯特·米勒·海明威旅居巴黎,度過了一段困頓、瘋狂的日子,最貧困的時候甚至去盧森堡公園逮鴿子,回家燉了吃。

   但也是在巴黎,他創(chuàng)作了人生首部長篇小說《太陽照常升起》,從此被尊為“迷惘的一代”的教主,從一個無人問津的時代旁觀者變成時代本身。

   《整個巴黎屬于我》是一部關(guān)于海明威的不完整傳記,卻是一部關(guān)于《太陽照常升起》的完整“傳記”。今年是海明威誕辰120周年,重讀這部《整個巴黎屬于我》,感受海明威最初的人生角色,哪怕在這之后,他把自己活成一個傳奇。

   是小說的“傳記”

   《整個巴黎屬于我》是一部關(guān)于歐內(nèi)斯特·米勒·海明威的不完整傳記,卻是一部關(guān)于他的首部長篇小說《太陽照常升起》的完整“傳記”。

   我們要了解一個人,需要知道他的成長背景、人生經(jīng)歷,及周圍能夠影響他的人;對一部小說的了解也是如此,我們同樣需要知道它是在什么環(huán)境下、如何被創(chuàng)作出來的。

   美國文化史學(xué)家布魯姆歷時5年,通過深度采訪與深入閱讀300萬字的素材,以特寫的方式,用小說的手筆,再現(xiàn)了海明威從21歲到27歲的巴黎時光。這段時期對海明威影響巨大,雖然海明威每段人生都精彩、驚險如過山車,但畢竟是巴黎這段困頓而瘋狂的日子讓他開始形成自己的寫作風(fēng)格,并迅速地從嶄露頭角的新星發(fā)展為文壇名士?!短栒粘I稹凡荒苷f是海明威最杰出的作品,但對于一個作家的成長來說,首部長篇小說的意義非凡。

   閱讀《整個巴黎屬于我》有助于了解和理解海明威,也有助于從事文字工作的人思考現(xiàn)實與虛構(gòu)、作家與文本、語言與意境等多重關(guān)系。同時,受到“新新聞主義”代表人物蓋伊·特立斯高度評價的布魯姆,以融合了評論家、傳記作者和小說家的優(yōu)勢講述的海明威的故事,也絕對不會讓人失望,哪怕只是從享受閱讀快感的角度來說。

   回到他最初的角色

   1899年7月21日出生于美國伊利諾伊州芝加哥市郊區(qū)奧克帕克的海明威,被認為是20世紀(jì)最著名的小說家之一。他在一生之中曾榮獲不少獎項: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期間被授予銀制勇敢勛章;1953年以《老人與海》一書獲得普利策獎,一年后這部作品又為他奪得諾貝爾文學(xué)獎;2001年,《太陽照常升起》與《永別了,武器》兩部作品被美國現(xiàn)代圖書館列入“20世紀(jì)100部最佳英文小說”。

   這是一個功成名就的海明威的形象,但他還有另外一面。與杰拉茨菲爾德夫婦擅長把自己打造成新時代生活方式代言人一樣,海明威對營銷自己也很在行,他在把自己樹立為“迷惘的一代”代言人的同時,也讓自己活成了傳奇。1934年3月,當(dāng)時的《名利場》雜志刊登了一版幽默漫畫,一整頁海明威的各式紙偶,展現(xiàn)了他最著名的幾個形象:有拎著公牛頭的斗牛士海明威,有面前放著四個空酒瓶、招待又送上三滿瓶酒的酗酒者海明威,有從戰(zhàn)場上走下來的血腥海明威……漫畫的標(biāo)題寫著“美國的文學(xué)野人,用力喝酒,用力戰(zhàn)斗,用力愛,一切都以藝術(shù)之名”。

   然而,出現(xiàn)在《整個巴黎屬于我》中的海明威,呈現(xiàn)的是人們往往忽略的第三個形象——尚無任何作品出版的無名小卒。20世紀(jì)20年代初期,海明威身無長物,卻渴望出名,瘋狂地想擺脫小人物的身份。當(dāng)然,在他是個千真萬確的小人物的時候,他也沒有認為自己是小人物,他似乎有著無邊的壯志,時刻準(zhǔn)備著統(tǒng)治文學(xué)世界,在或可說用自身魅力征服或也說是靠耍手段贏得當(dāng)時巴黎文學(xué)殿堂“守門人”青睞的同時,私底下卻對這些公認的文壇前輩們的作品和人品嗤之以鼻。布魯姆沒有神化海明威,哪怕他向來被視為一代文學(xué)巨匠、美國精神的象征,她筆下的海明威粗暴、自私、狡猾、忘恩負義,同時也堅定、勇敢、以文學(xué)為信仰,狂熱地用生命打磨作品。

   這是一個真實的海明威,是海明威最初的人生角色,即使布魯姆只描寫了海明威人生的一個斷面,但已足夠勾勒海明威的一生。

   幾個簡單的、借來的詞

   在生命最后的時光里,年輕時的巴黎歲月再次涌上海明威的心頭。他寫下他所謂的“巴黎速寫”——20世紀(jì)20年代他生活在巴黎的故事以及他認識的巴黎的人。1964年,距離他用獵槍射殺自己過去三年之后,這些文章集結(jié)成《流動的盛宴》出版。這個書名是他的好友霍奇納提供的。他回憶,1950年海明威曾對他說:“如果你足夠幸運,年輕時曾經(jīng)在巴黎居住,那么你此后的一生中無論走到哪里,它都會跟隨其后,因為巴黎是一場流動的盛宴?!?br data-filtered="filtered">
   海明威在巴黎完成了他的首部長篇小說《太陽照常升起》,小說以1924年至1925年的巴黎為背景,揭示了這樣一個世界:人們總是追求自己的歡愉,雖然他們的實際作為并不能為自己帶來多少樂子。它描寫了巴黎這個包容各種輕薄行為的花花世界,在這里找不到穩(wěn)定、忠誠等一切傳統(tǒng)美德。海明威身處的現(xiàn)實巴黎可能比文學(xué)巴黎更放蕩、更黑暗,他和他的朋友們的潘普洛納之行也可能比虛構(gòu)故事里的更縱欲、更緊張、更令人迷茫,書中講述了海明威對作品、對人物的一次次修改可以證明這一點,因為修改是為了使作品離現(xiàn)實稍遠些,更容易被人們所接受。

   借由《太陽照常升起》,海明威成為“迷惘的一代”代言人?!墩麄€巴黎屬于我》講述了“迷惘的一代”這個詞的由來。這部小說曾經(jīng)有一個前言,海明威在前言里記敘了文壇前輩之一的斯泰因告訴他的一件小事。斯泰因去一家汽車修理廠,車廠有四個年輕的機械師,其中一個的技術(shù)尤其精湛。斯泰因不禁問老板從哪里找到這么好的幫手。車廠老板回答,現(xiàn)在確實很難招到20多歲的年輕人,因為“沒有人要他們,他們知道自己'廢掉了’”。斯泰因講完這個故事后,向同樣20多歲的海明威宣告:“這就是你們。所有在大戰(zhàn)中服過役的年輕人,你們是迷惘的一代?!边€說,“這群不幸的人非常容易分辨,他們不懂得尊重,喝酒不惜命?!?br data-filtered="filtered">
   海明威敏銳地覺得,“迷惘的一代”這個說法,可以直接升華小說人物放蕩、越軌的行為:他們醉酒、渙散、消沉,但這不再是他們自己的錯,而是因為他們被一場不光彩的戰(zhàn)爭毀了,生命的意義被荒廢了,還有什么剩下來可以為他們指明方向呢?海明威認為,固然已經(jīng)有人涉足這個話題,但沒有人的探索可以比肩他的文學(xué)觀察。他在小說中不僅著力表現(xiàn)了“迷惘的一代”在失落和絕望中放浪形骸,向醉生夢死、浮躁喧鬧的生活方式尋求刺激和慰藉的精神狀態(tài),同時也不動聲色地注解了這群目空一切、否定一切、憤世嫉俗的“荒原人”在困境中為尋找新出路所做出的努力。小說凝結(jié)、匯聚了年輕的海明威自己的思想、情感、理智、痛苦和他對未來的窺望,成為海明威自己的人生體驗和哲學(xué)思考的深度延伸。

   也許是因為不喜歡太標(biāo)簽化,在幾次修改中,海明威最終棄用了“迷惘的一代”這個標(biāo)題,而從《圣經(jīng)》的《傳道書》中提煉出“太陽照常升起”這個標(biāo)題,他刪掉了前言,但保留了“你們都是迷惘的一代——格特魯?shù)隆に固┮颉边@句格言。這幾個簡單的、借來的詞,把一本原本可以當(dāng)丑聞來讀的小說,提升為定義一個時代、定義一代人的標(biāo)志性作品。

   只說八分之一的話

   布魯姆用小說家的技巧創(chuàng)作了關(guān)于海明威的這部傳記,充滿了各種生動的細節(jié),這些細節(jié)來自她所閱讀的20世紀(jì)20年代初混跡巴黎藝術(shù)圈的成員們的日記、信件和傳記,他們?nèi)缱唏R燈般出現(xiàn)在海明威的生活里。這樣的寫法,對慣于把朋友們放進小說里的海明威來說,可算是一種“致敬”。

   《太陽照常升起》中,沒有刻意交代每個人物的結(jié)局,而是“橫切”人生,從橫切面中窺探一個人的一生,作品中的人物真實得就像你我身邊的朋友。事實上,這些人物確實就是海明威的朋友,其中也有他自己。當(dāng)它出版時,書中角色的原型們都不相信它竟然會被當(dāng)作一部虛構(gòu)作品來銷售。原型之一的唐納德·斯圖爾特是一位暢銷書作家,他認為,這“只不過是一篇忠于事實的報道罷了,這是新聞寫作”。不只斯圖爾特一個人這么認為,海明威的兒子帕特里克曾說:“他的記憶滴水不漏,經(jīng)歷過的事都可以立馬回想起來,這是他寶貴的天賦之一?!?br data-filtered="filtered">
   如果僅是復(fù)述生活,海明威不會成為海明威。《太陽照常升起》是海明威冰山創(chuàng)作原則的起始之作?!氨皆诤@镆苿訒r莊嚴宏偉,這是因為它只有八分之一露在水面上?!边@就是海明威的“冰山理論”。

   冰山漂浮在海面上的時候,我們只能看到它露出水面的一小部分,可是在水下卻潛藏著巨大的山體。海明威以此比喻寫作:作家有八分之七的思想感情是蘊藏在文字背后的,真正通過筆端表現(xiàn)出來的只有八分之一。如果作家能夠處理好這一點,讀者就能強烈地感受到這八分之一背后的分量。

   這種理論與中國古代的山水畫是不謀而合的。在山水畫中,畫家常常通過留白來表現(xiàn)云、霧、水等事物以及遠近空間,從而給看畫的人留下無窮的想象空間。寫作也是如此,有的作品是史詩式的或全知全能式的,這樣的作品事無巨細都通過文字呈現(xiàn)出來;而有的作品則是極為簡練的,讀者卻能從文字中聯(lián)想到很多。

   海明威顯然是后者。他曾說:“如果一位作家對于他想寫的東西心里很有數(shù),那么他可以省略他所知道的東西,讀者呢,只要作者寫得真實,會強烈地感覺到他所省略的地方,好像作者已經(jīng)寫出來似的?!彼南敕ê驮娙税蕴夭恢\而合。艾略特認為,在詩歌創(chuàng)作中有種“想象的秩序”和“想象的邏輯”,它們不同于常人熟悉的秩序和邏輯,因為詩人省略了起連接作用的環(huán)節(jié);讀者應(yīng)該聽任詩中的意象自行進入他那處于敏感狀態(tài)的記憶之中,不必考察那些意象用得是否得當(dāng),最終自然會收到很好的鑒賞效果。

   與冰山理論相匹配的是海明威從《太陽照常升起》開始奠定的簡短句式與個性對話,他總是能用最簡單的詞匯表達最復(fù)雜的內(nèi)容,用基本詞匯、簡短句式表達復(fù)雜含義,用名詞、動詞揭示事物本質(zhì)。他認為沒有必要用文字來嘩眾取寵,只要將事物描述清楚就行,其他的則由讀者來決定。

   這樣的訓(xùn)練可能來自他做記者的經(jīng)歷。在海明威剛作為記者采寫關(guān)于警察事件和急診室事件時,報社編輯就建議他“使用短句”。“使用簡短的句子”和“使用有力的詞匯”是他在寫作中學(xué)到的最好的規(guī)則,海明威后來說。

   同樣面對巨大的轉(zhuǎn)型

   《太陽照常升起》以巴黎為背景,但描寫的人物主要是旅居巴黎的英美青年,反映的是更廣范圍內(nèi)的一代人。

   20世紀(jì)20年代是一個經(jīng)濟、社會、文化全面轉(zhuǎn)型的時代。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使美國躍升為頭號資本主義強國,快速的工業(yè)化、城市化帶來了激烈的動蕩和混亂的精神,熱鬧的喧囂之聲處處可聞。經(jīng)濟的騰飛創(chuàng)造了豐沛的商品供應(yīng),娛樂、旅游、休閑等都市生活方式被打造出來,在廣告、媒體等推波助瀾下,消費主義赫然聳現(xiàn)?!短栒粘I稹吩诿绹霭?、風(fēng)靡,對當(dāng)時的美國讀者而言,它的魅力很大程度上來自小說對文化消費主義生活方式的描寫,表達出了人們普遍存在的、在經(jīng)濟崛起帶來的社會與文化轉(zhuǎn)型中產(chǎn)生的價值觀念上的困惑。崇尚享樂的價值取向與傳統(tǒng)的清教文化積淀,共同構(gòu)成了當(dāng)時美國文化現(xiàn)代化過程中的時代性悖論。

   而在講述《太陽照常升起》創(chuàng)作過程的《整個巴黎屬于我》中,百年前青年海明威所面對的情景和問題,和今天年輕人所面對的幾乎一致,這也就是這本在“顯微鏡下細看野生天才的黃金時代”的傳記所具有的閱讀價值,也是在海明威誕辰120周年之際出版這本書的意義。

   《整個巴黎屬于我》

[美]萊斯利·布魯姆 著袁子奇 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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