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走的那天,是凌晨五點接到的電話,我在迷迷糊糊中被母親搖醒,后續(xù)的細節(jié)都不記得了,只記得她哽咽著跟我說:“媽媽沒有媽媽了。”
這次是凌晨四點,不再是電話,而是一條微信,母親簡短的跟我說:“已經(jīng)斷氣了,今天回家?!?/p>
我看不到她的表情,也揣測不出這些文字背后巨大的悲痛,可我分明聽到她說:“這回,媽媽沒有家了。”
我前天匆匆趕回老家去,遠遠便看到了花圈立在大門的兩側(cè),記得上一次來的時候,門口掛的是閃著火光的紅燈籠。走進去,姥爺靜靜的躺在棺材里,家人們忙碌的在準備下葬的事,上次視頻的時候母親還跟我說,姥爺特別愛喝我給他買的牛奶,這次他的所食之物卻變成了鮮花與香火。
我不知他的出生年月,甚至不太清楚他今年的歲數(shù),只知道他出生在山東濟南邊緣處的一個小鄉(xiāng)村中,母親在未成年時便已入城打工,后來結(jié)識了父親,生下了我。于是我對他的記憶與生平并不清楚,只有些零零碎碎的記憶,我們每年回家一趟,我還從未感知到過他的蒼老,直到有一次,他已經(jīng)記不得我的名字,再后來,他便一直躺在床上,我才意識到,他似乎老了?!?/p>
他是個很倔的人,聽母親說,以前鄉(xiāng)親們看不起他,覺得他沒文化、沒長處,于是他把自己關(guān)在屋子里,誰也不知道他在做什么,不過出來之后,他就寫出了十里八鄉(xiāng)最好的毛筆字,別人有些什么事,都要來找他寫字。他的這份倔似乎遺傳給了整個家族,只要是認定的事,就死活要做成,不管別人怎么看,怎么議論。
我大部分美好的童年記憶,都來自于回姥爺家,那里和城市不一樣,有廣袤的田地,湛藍的天空,在夜晚可以看到城市中無法看到的滿天繁星。只要一回去,我就迫不及待的去田野中捉蛐蛐,幫家里人剝玉米,生火做飯。那時候姥爺天天要下地干活,騎著他的三八大杠,載著我去耕地施肥。我總覺得那時候的他很年輕,腰桿挺拔,見到我總會笑。
我那時候膽子很大,和弟弟在路上看到一只小蛇,他嚇得不行,我卻把那只蛇的尾巴揪起來,惡狠狠地掄到地上,直到它沒了聲息。回家之后,姥爺聽說了,皺著眉頭,告訴我這不吉利,要請神婆。于是我就被一個老太太摁到椅子上,擺弄過來擺弄過去,還把一瓶白酒噴到了我的頭上,使勁的揉了好幾下。
不知道是酒被我的頭皮吸收了,還是我不小心喝了幾滴,很快我就沉沉的睡了過去,模糊中還聽到神婆說,睡著了就對了,睡著了就是起效了。我惡狠狠的在心里咒罵,你噴的是酒,能不睡嗎?
姥爺是個不太愛說話的人。
每次我回去之后,都會看到他坐在空曠的客廳里一根又一根的抽著煙,要是有人與他交談,他便說幾句話,要是無人前去搭訕,他便只把注意力集中在手里的煙頭上。等抽完了煙,他就去圈里看看雞鴨鵝狗,然后騎著車到田里,夜晚再歸來。直到今天為止,我與他說過的話可能都不超過二十句。
過年回去,二姨問我要不要和姥爺一起去早起放煙花,我興致高昂的答應(yīng)了,但凌晨四點姥姥妄圖搖醒我時,卻發(fā)現(xiàn)這實在是件難以完成的任務(wù)。后來我被外面的煙花聲吵醒,起身出門,看到天上的顏色流光溢彩,密集的星子在即將迎接朝陽的黑暗中炸裂。
姥爺背著手站在門口,頭微微抬著,七彩的顏色把他的背影照映出一個輪廓,巨大的聲音將空氣震動的微微顫抖,就連云彩也被染上了光暈,直到他回頭看我,笑了一下,我才知道,我錯過了最后一次與他一起放煙花的機會。
你看,世人多奇怪。喜歡的人得不到,得到了不珍惜,在一起時又懷疑,失去了懷念,懷念的想相見,相見的又恨晚。終其一生,滿是遺憾。
年前我在香港度假,那是母親給我通信,說姥爺?shù)昧税┌Y晚期,那在之后,我每次通電話母親都在姥爺身旁,姥爺看到我,總要說一句:“快把胡子刮刮,像個老頭?!蔽乙恢睉?yīng)著,卻一直沒刮,直到前幾天,我把蓄了好久的胡須刮掉了,姥爺卻突然離世了。
他竟沒看到我刮了胡子的樣子。
出殯那天,我安靜的坐在姥爺躺過的床上,在年前確診的時候,他的病就已經(jīng)很重了,有好幾次我們都以為他已挺不過來了,但他卻遲遲不愿離去,他渾濁的眸中有瞳孔閃著星子,那是時光在流逝。
誰也不知他在堅守什么,只有他自己知道,到現(xiàn)在為止,再也沒人知道了。
我望著這個偌大的家,這里在我童年時期養(yǎng)過鴨子,養(yǎng)過雞,后來都不見了,在我少年時期,家里的老黃狗也不在了,到現(xiàn)在,那只小白狗也已垂垂老矣,邁不動步子。
姥姥走了,姥爺也走了,送母親來這個世界上的人已經(jīng)雙雙離去了,便只剩下了我這個送她走的人。
姥爺?shù)墓适潞荛L,長到橫跨了一個生命,但他的故事也很短,短到被我用幾千字寫完??赡怯秩绾文兀咳绻麣q月讓你記住我曾經(jīng)讓你心動的模樣,那真的已經(jīng)足夠。
出殯那天,所有人都在嚎啕大哭,有真哭,也有假哭,我先是扶著舅舅,他已經(jīng)哭得走不動道,后來又扶著母親,她更是哭得不成樣子。前面有個中年男人熟稔的喊著號子,帶著我們按照禮儀和流程叩頭與走路,所有聲音匯聚在一起,讓空氣中都充滿了悲傷的氣息。
在一片喧鬧中,只有姥爺像往常一樣,安安靜靜的待在一個角落,不理會旁人的眼光,安安靜靜的待著。
姥爺?shù)墓撞谋凰蜕狭塑?,載向遠方,我忽然想起來他的面孔,又想起來他轉(zhuǎn)頭對我的笑,頓時覺得這一切顯得荒謬無比。
這一刻,我似乎又憶起了他那平凡的一生。
風吹過空蕩蕩的房間,窗簾擺動,一切隨著儀式恢復平常,人們也收好了情緒繼續(xù)走自己的路,流云如同野馬一般在我頭頂奔騰而去,我瞇著眼看向天空,那里有一個靈魂正在遠去,且沒有回頭。
他應(yīng)該有了另外能夠讓自己堅守的事情吧。
姥爺離世到今天,即使是出殯,我也沒流出一滴眼淚。但在這篇文章落筆時,我的眼淚卻再也抑制不住。
每個人表達悲傷的方式各不相同,有的人選擇嚎啕大哭,有的人選擇躲在角落里發(fā)呆,但他們都有一個共同點——總會在某個拐角處,回憶起某個場景,那一刻悲傷如洪流奔涌,將你的堅強打的粉碎。
姥爺,何時再帶我放一次煙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