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日諸葛亮《隆中對》道:
“天下有變,則命一上將將荊州之軍以向宛、洛,將軍身率益州之眾出于秦川,百姓孰敢不簞食壺漿,以迎將軍者乎?誠如是,則霸業(yè)可成,漢室可興矣?!?/p>
說穿了:到劉備取下漢中之后,諸葛亮構思的鉗形攻勢,眼看可以開展了。
于是:關羽帶領荊州之軍,向宛洛去了,而且打得很成功:把曹仁圍在了樊城,水淹七軍破了于禁,斬了龐德,逼得曹操要遷都了。當時的關羽,正所謂“威震華夏”,這是他個人,也是劉備政權的巔峰時刻。
然后就迎來了一系列故事:民間會簡單總結為“大意失荊州”,好像關羽丟荊州,就是一時大意似的。之后劉備政權江河日下,白帝城托孤,諸葛亮開始逆天而行的北伐,故事一路朝悲情走過去了——說來說去,似乎都在關羽的“大意”上了。
但實際上,并非這么簡單。
重新還原一下歷史細節(jié):
建安二十三年即公元218年,曹操派了征南將軍曹仁,假節(jié),鎮(zhèn)守荊北,對付關羽。那年十月,曹仁治下宛城守將侯音結連關羽謀反。曹仁回去平叛,建安二十四年正月,屠了宛城。
關羽抓住時機,自江陵出發(fā)北伐。他出征后,南郡太守糜芳留守江陵本部。按關羽出兵之前,南郡城中失火,燒了軍需,關羽本來要找糜芳的麻煩,問題是:
糜芳是劉備的小舅子,糜夫人的兄弟,跟關羽算是平級,所以也沒法動他。
先前,孫權曾經想要跟關羽結親,被關羽罵回去了——你可以說,關羽不近人情;但反過來想想:一個地方守將和他國諸侯結親,這事兒劉備倘若知道,會怎么想呢?所以,陰謀論一些:孫權這玩法很陰險,明擺著離間嘛。
關羽北伐,曹仁不敵,關羽自江陵突進五六百里,圍了襄陽,又把曹仁圍在了樊城。曹操當時剛從漢中敗歸,只好先讓于禁、龐德出戰(zhàn),是為七軍,再讓徐晃湊了支軍馬,去宛城接應?! ?/p>
值得一提的是:
漢中一戰(zhàn),曹操喪了夏侯淵、丟了漢中地,鏖戰(zhàn)近年,當然元氣大傷,但蜀中那邊,其實也“男子當戰(zhàn),女子當運”,人民都得上戰(zhàn)場了,真是山窮水盡。所以,劉備稱漢中王后,派了費詩去關羽處,假節(jié)鉞。這意思很簡單:給關羽便宜行事的權力,等于默許他自行北伐。
建安二十四年八月,大水暴漲,關羽于是水淹七軍。擒了于禁,斬了龐德。單是俘虜,關羽就活捉了三萬之眾。按關羽當時兵力,應當尚不足三萬之數,實在是驚人大捷。于是關羽“威震華夏”:
當時曹家大將,夏侯淵已死,曹仁被關羽圍住,于禁被擒,徐晃不敢當關羽鋒芒駐軍原地,張遼在東線合肥,眼看關羽兵鋒,離許昌不遠了。曹操終于緊張,打算遷都了:
要知道,官渡之戰(zhàn),袁紹大軍壓境時,曹操也沒考慮過遷都這事兒?!獙嶋H上,以關羽當時軍力,并不能當真深入到曹魏心臟,所以關羽很聰明:遙寄些印信,讓周邊反曹勢力,一起鬧將起來,虛張聲勢。好在當時蔣濟和司馬懿不糊涂,勸曹操別動遷都這念頭。
但好好歹歹,當關羽開始威脅許昌,曹操開始害怕時,那實在是曹操漫長人生里,魏國最接近動搖的一瞬間。
于是三國歷史最關鍵的轉折時刻之一到來了:孫權向曹操示意,愿意倒戈一擊,背后攻擊關羽:
那是建安二十四年十月的事。
于是:
曹操大軍南下。與此同時,劉備整飭軍馬,進逼漢川。
曹魏方面,將孫權已經和自家私通的事,告知關羽,引發(fā)關羽的疑慮。
徐晃獲得十二營增援,已經形成兵力優(yōu)勢,于是對關羽發(fā)動會戰(zhàn),以著名的“長驅直入”,贏了一陣。
曹仁、滿寵、徐晃等合擊之下,關羽放棄樊城,退過漢水,但依然控制著襄陽。如果到此地步,曹魏諸將和關羽,還是個對峙之局。
然后:
孫權悄悄出動了。
按前述,關羽北伐前,糜芳和士仁已經捅過簍子,但糜芳是國舅爺,關羽也只能留他守江陵了事。關羽在樊城獲得了假節(jié)鉞的權威后,等于有了尚方寶劍,就告訴了一聲:“還當治之”——“回來收拾你們”。糜芳們當然怕他回來秋后算賬,于是就應了孫權的勸降。本來關羽在荊南,經營江陵、公安十年之久,堅固之極;如果糜芳和士仁死守,東吳雖然偷襲,未必能速取荊州。但糜芳一賣掉江陵,關羽失了根本,軍心離散:自然如垓下霸王,無力回天了。
所以,關羽走麥城,就是這么回事:
他率軍北伐,留了國舅爺守后方,圍了曹仁、斬了龐德、捉了于禁,逼得曹操要遷都,形勢一片大好,威震華夏;結果盟友背后捅刀子,這或者還能料到;國舅爺糜芳居然倒戈,這就始料未及了。關羽就此被絞殺——算是大意嗎?可以說是,也可以說不是。本來,盟友忽然翻臉,同事自家國舅爺都會倒戈,這兩件事兒同時發(fā)生,實在太小概率了。
當然了,關羽的錯誤很明顯:開始就不該跟國舅爺翻臉,掌了權也沒必要跟國舅爺說“還當治之”:兔子急了還咬人呢。這一點,陳壽看得很清:
羽善待卒伍而驕於士大夫,飛愛敬君子而不恤小人。羽報效曹公,飛義釋嚴顏,并有國士之風。然羽剛而自矜,飛暴而無恩,以短取敗,理數之常也。
——關羽善待士兵,可是對士大夫很驕傲;張飛愛敬君子,可是不體恤小人。于是關羽雖然有國士之風,但剛強自傲,結果就是吃這個大虧。
如果關羽對糜芳稍微溫柔點兒,不那么傲直,情況會好些么?歷史當然不容假設,但至少我們可以說:讓關羽吃虧的,也許并非大意和疏忽,而是他的傲。
在他的輝煌落幕的時候,關羽掌握半個荊州的兵力——當時天下,十三州一百二十七郡——在漢水邊上戰(zhàn)斗著。他的對手陣容,華麗無比:
當時曹操麾下,夏侯淵與樂進已死,所剩下的看家法寶,除了已經不太打仗的夏侯惇(歷史上以清廉和內政著稱),就是曹仁、曹洪、張遼、于禁、徐晃、張郃這幾位了。而關羽的所作所為是:
圍困了曹仁、干掉了于禁、對抗著徐晃,逼著曹操謀劃遷都,而在他背后,還有整個東吳在捅他的刀子。對付他的,除了孫權,還有呂蒙和陸遜這兩位大都督級的人物。
就像當日垓下,劉邦會合諸軍,韓信、英布、彭越等諸侯,以多勝少才干掉項羽似的,當日魏吳兩國,真是把精銳一起派上陣來,正面強攻、援軍派遞、偷襲、勸降,于是干掉了關羽。這時距離他“威震華夏”,也才兩個多月。
后世連黑社會都拜關二爺,可能跟民俗有關;但在當時,關羽的確是這么個形象:所謂蜀漢“名將唯羽”,或者可以換種說法:當時,他是劉備之外,蜀漢的另一鎮(zhèn)諸侯:至少曹操和呂蒙,都是這么看待他的。他是萬人敵的猛將;威震華夏的剛直漢子;喜好《春秋》的國士;以及“義”這個字。在那個時代,“義”是一種游俠風范,是太史公《刺客列傳》、《游俠列傳》里那些剛正俠義的漢子們。在關羽之前,從未有一個武將,能在同一個時代,將個人勇武和俠義剛直,結合得如此完美,而且終于締造了他的輝煌(威震華夏)和倒下(剛直自負)。他是個剛而易折的武者,所以在亂世被人在背后捅刀子干掉,再正常不過;但由此而獲得后世尊敬,也很正常——這個世界并不一定總是崇拜成功者的。
對了,“威震華夏”,整本《三國志》,也就關羽一個人,享受到了這個形容詞。這四個字雖然短促,但是輝煌明亮,令人不可逼視,配上曠世的勇武和頂天立地、甚至有些過分的剛直——這就是建安末年,世人眼里,萬人之敵、剛直高傲的關羽。
至于之后的民間加工,那是另一回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