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賓諾莎固然是個理性主義者，如果我說他同時是個虛無主義者，恐怕會遭反駁。但是，斯賓諾莎是個“積極”的虛無主義者，他是西方文化中的悲劇精神和理性主義的融貫。我們先來看斯賓諾莎在其名著《倫理學(xué)》中的一段著名的語錄：
無知的人不僅在各方面受到外部原因的擾亂，從未享受靈魂的真正和平，而且過著對上帝、對萬物似乎一無所知的生活，或者也是受苦，一旦不再受苦，也就不存在了。另一方面，有知的人在他有知的范圍內(nèi)，簡直可以不動心，而且由于理解他自己、上帝、萬物都有一定的永恒的必然性，他也就永遠存在，永遠享受靈魂的和平。
是否這只是斯賓諾莎以及那個時代的理性主義宣言？這么說，當然不成問題。但是習(xí)慣而言，我們一般會覺得“越是無知越是幸福，越是清醒越是痛苦”的說法是有道理的，但是斯賓諾莎在上述語錄中分明在告訴我們：越是有知越是清醒越是能享受“真正”的靈魂的和平，也就越幸福。斯賓諾莎是近代的蘇格拉底，他一生踐行了自己的思想。他的“靈魂的和平”不是來自無知的鴕鳥心態(tài)，而是通過認識了解了世界的必然性，在必然性面前，在意識到人性的脆弱和有限性面前，能夠“淡定”，仍然能保持進一步理解和進取創(chuàng)造的興趣。這和中國哲學(xué)里所說的“不動心”不同，中國哲學(xué)在了解世界的必然性以及不可克服性后，他們的選擇是消解掉自我或者遁世遁心。人通過理性認知，明白了在必然性面前有限性，這是自希臘以來的悲劇的主題，但是意識到世界必然性，以及人巨大的有限性，這種最大的有限性就是生命的有死性所帶來的巨大的虛無主義，但是卻不改理性主義的執(zhí)著，這是斯賓諾莎的心志，我們稱之為“積極的虛無主義”。接著看斯賓諾莎《倫理學(xué)》中的的箴言：
心靈理解到萬物的必然性，理解的范圍有多大，他就在多大的范圍內(nèi)有更大的力量控制后果，而不為他們受苦。
“命運”是希臘悲劇的主題，無論是萬神之神還是一般神，還是人，在本質(zhì)上和終極意義上都是難以擺脫命運的詛咒，這是一種虛無主義的泥淖。但是在這種泥淖面前，希臘人沒有走上宗教，而走向了理性主義。承認命運不可知的統(tǒng)治，但同時也不放棄人的自由意志。如果命運或可理解為絕對真理，人的尊嚴或許就在于面對絕對真理時的抗爭，盡管這種抗爭是徒勞的，卻體現(xiàn)出崇高的美感。在希臘悲劇中的主人公無一例外都是這種尊嚴和美感的體現(xiàn)者。尼采指責(zé)西方文化從酒神精神轉(zhuǎn)向日神精神是一種錯誤，他把悲劇家歐里屁得斯稱作哲學(xué)界的蘇格拉底，實際上，恰恰是這種轉(zhuǎn)折拯救了希臘文化，那種把希臘神話和古典時代的轉(zhuǎn)折理解為否定性的文化斷裂的看法是輕率和膚淺的，要我說，希臘文化最終拒斥宗教，希臘文化的精神是悲劇精神和理性主義的結(jié)合，是積極的虛無主義，是那種向死而在的清醒的超越。兩希文化能夠匯通，全賴希臘文化中的悲劇精神和理性主義，以及希臘人積極虛無主義的人生態(tài)度。蘇格拉底、斯賓諾莎、尼采，一脈相承。正如羅曼·羅蘭所言，真正的英雄是：知道了生活的真相后，仍然熱愛生活的人。我們知道人生是空，我們知道擺脫不了永遠遮蔽的命運的詛咒，我們知道虛無是不可救藥的本質(zhì)，我們知道生命的無法克服的有限性，但是我們向死而在，但是我們跨越存在主義式的迷惘，但是我們面對虛無淡定而從容，但是我們面對虛無我們?nèi)匀皇抢硇灾髁x者，我們?nèi)匀粓远ǖ厥抢硐胫髁x者，我們?nèi)匀粓猿钟職夂托判?，我們?nèi)匀怀錆M創(chuàng)造和征服欲望，我們?nèi)匀灰诙虝旱膭谧髦凶呦蛴篮?，我們都是西西弗斯，我們都是漂泊的荷蘭人，我們都是積極的虛無主義。
以積極虛無主義的角度解讀尼采，是我在今年給學(xué)生講授尼采哲學(xué)時的領(lǐng)悟。尼采在診治十九世紀西方文化的病灶時，他回歸希臘的悲劇精神，以強力意志限制（不是拒斥）近代以來甚囂塵上的理性主義，實際上是在古希臘和現(xiàn)代之間重新架構(gòu)了橋梁?；蛟S評價康德的一句話運用于尼采同樣有效：接著尼采講，可能不是好哲學(xué)，但是撇開尼采講，一定是壞哲學(xué)。感謝那些啟發(fā)我思考的學(xué)生，有些已經(jīng)走了，有些即將離去，但在這所學(xué)校的課室里，仍然保留有你們思想的痕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