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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有故事的人]發(fā)表的第297個故事
高考復讀那一年
馬鵬波
故事還是從那個陰郁的下午說起吧!
2011年6月25號,對我來講,注定是個值得紀念的日子。就在這一天,我高考落榜了。
一
在確認完'落榜'已成既定事實后,我卷起遺留在宿舍的鋪蓋,在下午二點回到了家。那時,早晨布滿天空的陰云已經散開,太陽從云層中投射下來的陽光,如同一片又一片玻璃,豎在山腰與云層之間,把潮濕了一天的空氣切割地支離破碎。院子里,母親在做飯,父親在翻動今年的新麥。出乎我意料的是,落榜的消息并沒有使他們情緒激動,母親一如往常,招呼我準備吃飯;父親只是不動聲色地安排了下午要干的雜活。
新麥水分飽滿,需要完全晾干才能入倉庫。家里一共二十四袋新麥,父親安排我把新麥都運到公路上晾曬,晚上再重新收集起來。我明白父親的用意,他并不是在給我安排雜務,而是用另一種方式給我以適當懲罰。我很感激父親的良苦用心,也許他至今還不知道,那次無聲的懲罰,給夢想不勞而獲的兒子在后來的生活中,給予了多少警示,以至于讓他能夠及時懸崖勒馬、迷途知返。
父親有理由懲罰我,我也應該接受這種懲罰。也許這姑且可以算我值得驕傲的一件事情!我是家族歷史上唯一讀完高中的成員。母親年輕時,是公認的聰明人,據說一手算盤打的比老先生還熟練;父親也讀過高中,祖父曾經把全部希望寄托于父親身上,希望他揚眉吐氣,改變家族世代為農的宿命。不過,父親還沒讀完高中,就迷戀上了那個時代風靡一時的武術,據說那時候李連杰和《少林寺》風靡大江南北,打沙包成了父親青春記憶里僅存的事物。祖父的希望在父親身上算是落空了,不過這個希望并沒有因為父親的'不爭氣'而讓祖父徹底放棄。祖父是個老黨員,因為不識字的緣故,錯過了很多次升遷機會,知識在他那里,簡直就是一面刻著鎏金大字的錦旗。后來我作為這個家族的新一代首先出生,祖父篤信我一定會繼承母親的聰明和父親身上的忠厚,從我進入學校的第一天起,或者說從我第一次把獎狀領回家開始,祖父就把在父親身上落空的希望,又重新寄托在了我的身上。
這么些年來,祖父給我許許多多特殊的照顧,我每次回憶都心存感激。當那個該死的腦溢血將他徹底擊倒時,醫(yī)院預測他最多能再延續(xù)四年生命,而那一年已經是第五個年頭了。父親曾一臉嚴肅地告訴我,祖父看不到我登榜題名,就算死,都不會瞑目!從某種意義上講,他是在等我最后的消息。若是一朝希望成真,他這一生也算是得以圓滿了。
可是我落榜了,我沒有沉迷于當年葬送父親前途的沙包,但是讓祖父希望落空的行徑,我同父親當年如出一轍?,F(xiàn)在想來,這大概是我這一生中最難以釋懷的事情之一。雖然我后來彌補的相當好,也得到了家族的一贊譽,可是,摔碎又重新拼接起來的花瓶,到底會讓人莫名其妙地感到不怎么舒服。
二
復讀,總歸不是件光彩的事情,直到我從班主任的辦公室走出來然后拐進教室,我也說不清自己是怎樣一步一步從校門穿過人群、再閃過熟人的眼光,最后來到這兒的。我選了最后一排座位,三年來,我是這兒的???,在這里實現(xiàn)人生第一次絕地反擊,那最好不過了。
那天,高建也出現(xiàn)在了教室。那時候我還不知道他叫高建,只是之前曾經在球場上撞見過幾回,并有過幾次不算愉快的交手。他很胖,高出我一級,經常和一幫在我看來球打得超級爛的朋友,穿著科比、詹姆斯的球衣,在校園里面晃來晃去,這讓我徒增反感。他是連續(xù)第二次復讀,一進入教室就引來許多人的異樣目光。這個身體魁梧,性格靦腆,一說話就緊張地要死的男生,在后來我們成為鐵桿哥們后,低聲告訴了我他那一天走進教室的感受,'太他媽丟人了,真想找個地縫鉆進去!'
新的班級很快組成,班主任是以前教過我們地理的魏老師,大家認為他和毛老師唯一的不同點就是他的籃球打的更好一些。英語老師是我第一次見到,她說起話來嗓門很大,講題像是在做宣言一般。開學第一天,她在陽臺上和我打賭,如果高考時我英語能考到一百,我就得請她吃飯,我爽快答應。一年之后,當我拿著英語剛剛過百的成績單找到她時,我驚奇地發(fā)現(xiàn),她竟然已經記不起來當初的約定了。我固執(zhí)地認為這里面多少有點宿命的味道,很顯然,我很幸運。歷史老師決定第一節(jié)課給我們這幫沒有成功過河的'卒子'安定人心。
就這樣,在許多曾經的同窗準備奔赴大學之時,我正式成為了一名高考復讀生。
三
我聽人常常把高三比喻成煉獄,在大學的第一節(jié)課上,當輪到我做自我介紹時,我巧妙地說本人是一個路過兩次煉獄,并最終死里逃生的人。
復讀那一年,每天有大量寫滿答案的試卷交上去,又會有更多的干凈試卷發(fā)下來,高考正式結束后,還有大量空白的練習題被我當作廢品處理掉。那一年,我們就像亡命的逃兵爭相'渡河',最后全數(shù)安全抵達對岸?;仡^看看,究竟是誰在對我們窮追不舍呢?有人說是老師,有人說是家長,還有人把'罪責'推給高考命題人,其實,真正讓我們心感不安的是那些不斷變換題型、又好像永遠也寫不滿的試卷。
對未來無法把握,前途又未曾可知時,唯一能做的就是用忙碌減少心里的不安。白天把自己埋在練習題里面,晚上回到宿舍,打著小臺燈,繼續(xù)準備同這些試題度過漫漫長夜??瓷先?,它們每一張都有可能改變自己的命運。楊大鵬的臺燈據說是整個宿舍樓最后熄滅的一個,我不能確定當年這個傳聞的真實性有多少,因為在記憶里,我迷迷糊糊進入睡眠狀態(tài)時,他床鋪一角的亮光總是還在,想來這個傳聞倒也真實。
楊大鵬是我整個高中時代最特殊的存在。關于他的軼事,在我還沒跟他正式成為室友之前,就已經有所耳聞。他渾身上下,最引人注目的是那頭堅硬地如同一根根鋼針的頭發(fā),加之天生濃眉大眼,很容易讓人在看到他時,自然聯(lián)想到'怒發(fā)沖冠'這個詞語。他能用舌尖輕輕松松就舔到鼻尖,這個絕技為他攢足了不少人氣。那一年,似乎只有他是永遠快樂的,當他穿著明顯不合身的'七分褲',蹬一雙布鞋,在寒冬臘月,蹦著跳著,從校園里經過,收獲的回頭率就算是校長也得甘拜下風。
楊大鵬的身世有點神秘,后來有一天,一個打扮時髦的女人突然出現(xiàn)在宿舍,然后介紹說自己是大鵬母親時,我和高建都被震驚了一把。楊大鵬怎么會有這么洋氣的母親呢?為什么以前沒有聽楊大鵬提過呢?
班主任破例給楊大鵬批準了兩天假期,高建偷偷告訴我:'看來要出大事了!'楊大鵬是第二天下午回來的,'七分褲'換成了新的運動褲,全身上下統(tǒng)一'刷新'了一遍。高建在宿舍說:'大鵬,你帥地快飛起來了!'大鵬嘿嘿傻笑,露出一排大白牙。那天晚上并沒有像高建預言的出什么大事,我們圍繞著大鵬的'好運'進行了一次集體臥談。于是,大鵬的身世浮出了水面,我們都統(tǒng)一沉默了。
楊大鵬長這么大總共就見過四次母親。據他講母親一直在外打工,除了按時往家寄匯款單之外,和家里很少再有交集,父親一直對他管教極其嚴格,他是在干繁重的家務活中逐漸長大。有位哲人說:'上帝給你關上一扇門的時候,順便也會幫你打開一扇窗!'可是我覺得,上帝把楊大鵬當初直接給丟進了地下室里。為何讓一個少年保持善良的同時,又要給他添一面酸辛的背景呢?
上帝有時候也偏心,對于楊大鵬而言,上帝又是如此不近人情。楊大鵬復讀那一年勉強爬過了分數(shù)線,去了河南一所普通院校,我們都為他感到甚是遺憾。從此以后,我再也沒有見過他,我也曾經通過關系,拜托同鄉(xiāng)打聽過他的下落,但他就像忽然消失了一樣,留給大家一個謎。
楊大鵬學會用手機了么?楊大鵬還會在大學課堂上慷慨陳詞么?楊大鵬還會不會毫不猶豫地把錢包掏空,將自己的口糧全數(shù)塞給向他伸出雙手的人么?楊大鵬會受人欺負么?他還好么?我不知道,就像如今也不知道他那一年每天早晨幾點起床一樣。
四
回憶往事,至今讓我'引以為傲'的一件事情是我擁有兩張畢業(yè)照片。我把它們并排擺在櫥窗最顯眼的位置,使來訪者一抬頭就能看見。如果有人問起我照片上的故事,我會指著照片上的每一個人,滔滔不絕地講述許許多多他們當年的掌故。沒有人會注意到那天的天氣,也不會把興趣轉移到照片之外的地方。可是,我記得這些,在我看來,照片之外的故事遠遠比照片本身值得我銘記。
六月,中國古人稱作'暑月',顧名思義就是一年中最熱的一個月。六月下一場小雨,清涼解暑、消散熱氣,自然最好不過了。在室外拍照片若是遇上煙雨朦朧的天氣,樂觀者會說那是'營造氛圍',悲觀者就會說'糟糕透了!'如今從手里的這張畢業(yè)照來看,當年學校請的攝像師絕對是個悲觀的主兒,因為在照片上根本看不到一丁點兒煙雨朦朧的意境。
畢業(yè)照是在高考前兩天集體拍攝的。那時候,天空飄著牛毛細雨,校園廣播里單曲循環(huán)著《那些花兒》我堅持認為這是學校的苦心安排。大家站在校園廣場上,一撥兒上去、一撥兒又下來,簇擁著校長努力擺出最好看的姿勢。
'注意了,一、二、三、.......'
我使勁掐了高建一把。
'啊.......'
當大家統(tǒng)一喊'茄子'的時候,高建獨辟蹊徑地喊了一聲'啊'。我們以嘴角上揚的姿態(tài)將青春記錄,高建用張大的嘴巴給青春做了另外一個注腳。
牛毛細雨在所有畢業(yè)班拍完照片的時候停止了,夕陽從云層的縫隙中擠出來,把一片斑駁投向世界,順便還帶來了一片山頭的火燒云。云霞漫天,微風拂面,一切看起來都干凈地透明。趁夕陽正好,學校照例要給我們這些即將過河的'卒子'壯行。
校長操著不標準的普通話慷慨激昂,高建和我坐在最后面,替校長計算這一次他又念錯了幾個字詞。學生代表,家長代表,大家都一副勢在必得的豪情。有人被這場面感動地落淚,我側過臉發(fā)現(xiàn)高建的眼眶也有點紅。大家集體唱校歌,集體宣誓,集體向母校告別,集體向青春再見。
我掏出手機,打開網頁,編輯了一條最新狀態(tài):'校歌想起的瞬間,我發(fā)現(xiàn)自己與母校同在!'緊接著就收到最新評論,打開后嚇我一跳,是班主任的。他會說些什么呢?
'畢業(yè)了、常回學??纯?!'
一股暖流涌出心田,那時,我也流淚了。
五
行文至此,我又一次拿起這張畢業(yè)照片,看看上面的每一個人和每一張面孔。時間果真會淡褪一切,曾經,我們互相如此熟悉,而今,卻無從得知各自身處于何方。青春里發(fā)生的故事,當時我們也許感覺溫馨動人,等到時間流轉,再度回望,才發(fā)現(xiàn)有些故事它其實是如此殘酷。
在故鄉(xiāng),自從家長們明白高考才是讓孩子走出大山的通途時,小縣城里的每一個家庭就自覺成為每一個考生的堅定動力。母親雖然不是佛教徒,平生也未曾信仰哪種宗教,可是在兩個兒子即將走向高考的那些年頭,母親成為了一個忠實的佛教徒。后來我聽父親講,自從我選擇復讀開始,母親每個月都會到附近的各大寺廟焚香祈禱,初一、十五,家里的香爐內檀香永不熄滅。她忙碌奔走于各個廟會,面對所謂的'大羅神仙'、'八方菩薩',許下一樁又一樁愿景。
我這一生也忘不了當年步入考場時的壯觀場面!
2012年6月7日,我人生中的第二次高考來了。前往考場的道路兩旁,黑壓壓一片都是家長,我們走在路中央,場景就如同得勝歸來的八路軍。我對高建說:'如果這次再失敗,良心真就讓狗給吃了!'高建瞄了瞄道路兩旁黑壓壓的人群,偷偷告訴我:'我第三次經歷這種場面,估計這些人都記住我了!'我忽然反應過來,哦,他比我多復讀了一年。
我拍一拍他結實的后背,說:'跟著我走,有肉吃。兩天后,咱又是一條好漢!'
就這樣,我們浩浩蕩蕩、昂首闊步,在萬千家長的目光中走進考場。
天氣出奇地熱,感覺不止三十六度??纪暾Z文,我和高建就立馬換了一身球衣、蹬了一雙拖鞋,大搖大擺、一身清涼地再次跨進考場。數(shù)學出乎意料地簡單,走出考場后,大家都一副歡欣鼓舞的樣子。高建拍著胸脯沖我喊:'媽的,這次再考不上,我跟命題人姓!'
那天下午,父親和母親一直等在學校外面。
第二天的考試內容幾乎都在意料之內。我提前十五分鐘做完英語,然后就一直盯著教室前面的鐘表,看著時針,動一下、再動一下,盯著秒針,走一秒、再走一秒,滴滴答答,此刻,青春流逝的感覺如此強烈。我的高中所剩無幾了,我的青春也余額不足了,我就這樣眼看著它們從我的眼中一步兩步地溜走。我想抓住,又不能抓??;想讓它停止,又迫切希望它早早結束。鈴聲響起,有人將書本撕碎了從陽臺撒下去。我挪出考場,原來,今天又下雨了!
參考答案公布的速度和我回家的速度基本持平。我顧不得吃飯,拼命回憶并對照答案,注意力高度集中,當時真有一種四大皆空之感。加完總分,我撇下紙筆,把自己完全丟進了沙發(fā)。
'怎么樣?'母親手里端著一碗飯問我,這碗飯她已經端了足足一刻鐘。父親默不作聲,繼續(xù)在面湯里面撈過來撈過去。
'沒問題了!'我故作沉靜。
母親立馬將碗放下,找出檀香,點燃后跪倒在菩薩面前;父親一口將殘湯喝干凈,招呼弟弟給他買一包在他認為很上檔次的煙。不知何時,父親和母親已經將標注有各大高校信息的報紙鋪滿一地,分門別類,像一列列士兵等待我的挑選。我暫時還沒有心思去理會它們,只是感覺心亂如麻,感覺一切發(fā)生的如此不真實。
六
算起來,我一共參加過兩次畢業(yè)聚會,無一例外地暢飲抒懷,在酒酣飯飽之時,真有一種'四海之內皆為兄弟'之感,而四年之后,我細細回想,自從那次聚會以來,照片上的有些人我至今未曾再度謀面。
記得當時,班長和我坐在街頭,在來來往往的人流中對著一張花名冊,各自不斷撥通上面的號碼。大家被我們兩個又重新聚攏到了一起!班主任來了,數(shù)學老師來了,英語老師也來了,我們舉杯,各自抒發(fā)這一年的所思所想,有人喝地酩酊大醉,有人一改往日淑女形象。歡騰一直持續(xù)到晚上才草草收場。然后,有些人就永遠只存在于記憶當中了。
母親早早醒來,拿出前一天準備好的香燭,在家里的貢桌上點燃一把,三拜九叩之后,又披著露水,急急忙忙趕到村里的大廟內,給三殿菩薩各上一把檀香,又讓老居士念了一段經文。然后對父親說:'有菩薩保佑,這回一定能成!'父親還像一年前那樣從容,只是說:'會好的、會好的!'
我決定獨自前往學校,又是一個陰天。
高建是全班第一個刷出來成績的人!我這一年都沒有發(fā)覺他哪回如此激動過。他從座位上跳起來,盯著手機屏幕,大喊大叫,聽不清嘴里在說什么,他一緊張就結巴地厲害,眼眶紅紅地,如果此時沒在教室,我相信他一定會給眼淚來一腳,讓它們奪眶而出。
我的成績是在樓道一角刷出來的,比預估的分數(shù)差了五分,這足以讓我心情激動。母親在第一時間打來電話,得知消息后,不斷在電話那頭重復'菩薩顯靈了!菩薩顯靈了....!'朋友、親戚的電話像雪花般從四面八方飛過來,我無暇一一應付,索性直接關機。
七
高考留給每個人選擇學校的時間僅僅只有三天。到了第三天,父親和母親一大早就把我叫醒,提醒我時間已經所剩無幾。我艱難地在備選項中游走,終于痛定思痛,敲定了最終版本。我滿足了父親要我前往大城市的希望,也滿足了母親要我行走更遠的期望,可是我唯獨沒有滿足自己最初的期望。然而,當父輩將希望都寄托在我身上時,我又如何能讓他們目睹希望被破滅呢?
我也曾無數(shù)次想象過在拿到大學錄取通知書后,自己可能會出現(xiàn)的樣子。我可能會大吃一頓,我可能會奔跑一圈,再不濟也得和那張薄紙片合影存照,以茲紀念。可是,一個月后,當通知書真正送達我手里時,我出奇地平靜。我不知道這究竟該是歡喜,該是悲哀。
八月份快接近尾聲,暑氣漸趨消散,高考從小城男女老幼的談資中已經慢慢淡去。踩著八月的尾巴,我送走高建,又送走了更多的朋友。在離開故鄉(xiāng)奔赴城市的前一天,我決定沿著火車路獨自走走。那天,我沒有目的地一直朝前走,一輛又一輛的列車從我身邊呼嘯而過。當夜幕降臨,最后一班列車消失在鐵路盡頭時,我停下腳步坐了下來,我這是走到哪兒了呢?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這一刻起,我的青春算是徹底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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