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看中國歷史,那些文人墨客,無論是失意的,還是得志的,無論是兼濟天下的,還是獨善其身的,其中以牛馬自喻,引以自況的不在少數(shù),牛馬于是便逐漸成為人類高尚精神的形象代表了。尤其從太史公司馬遷的那句“牛馬走”開始,牛馬便從畜格華升為人格而載入史冊了。
而驢子則沒有那么幸運了,見于史書作為主角的不過是那個“黔之驢”的故事,最后還是被吊睛白額的老虎識破了虛張聲勢,吃掉了。只此一次,也是作為被貶抑的主角,“黔驢技窮”被貽笑大方,流傳千古。
在文化史上,驢子不登大雅之堂這似乎已成定論。不僅中國如此,西方亦然。堂吉訶德出征,主人雖然騎駑馬,但是代表著高貴,那是騎士的象征。仆人桑丘愚頑狡黠,自然只配騎驢跟隨,驢子在西方文化史的地位也由此可見一斑。
《伊索寓言》里面也有一些驢的故事,比如《驢子和驢夫》,大意是驢夫趕著驢子走在大路上,忽然間驢子奔向斷崖絕壁,驢夫在關(guān)鍵時刻用力拉住驢尾巴,驢子卻死不回頭,堅持向前,驢夫只得放手讓它去了。驢夫說:“你贏了,但卻付出了代價。”
在西方,驢子似乎更多的是被作為笑料,在驅(qū)使勞役之后還不斷的被戲弄,這似乎是驢子的悲劇。非洲的斑馬明明也是驢的一個分支,應(yīng)該叫花驢,可是人們偏偏稱其為馬。也可能是故意鄙棄低俗,趨同高貴的意思。
如果只是止于雅俗,限于主次,倒也罷了,但是在中國文化中驢子的命運似乎更加不公平。
毛驢再蹩腳也應(yīng)該有自己的尊嚴,而人們卻偏偏斬盡殺絕,竟然讓馬去強奸毛驢,或者強行用毛驢奸污馬,生產(chǎn)出一類怪胎---騾子,馬做父本的叫馬騾,驢做父本的叫驢騾。人類美其名曰叫采優(yōu)配種,騾子自然集合了父母的役使優(yōu)勢,但是卻喪失了一切生靈的最大尊嚴---性能力和-繁育能力。不公平還不至于此,騾子本來是人造的,卻要強加罵名于驢身上。中國坊間有一句最惡毒的罵----“驢養(yǎng)的”,其中集合了雜種和絕后雙重含義,這幾乎是殺傷力最大的一句咒罵了。由此延伸的,罵佛門出家人為“禿驢”,其中的罵義恐怕更進一層了,更加惡毒了。
驢子和牛馬一樣其實都有自己的個性,都有性情釋放的的時候。馬不聽使喚時候,人最多罵一句“野馬”,牛不老實時候,最多罵一句“牛脾氣”。而驢性情的結(jié)果就沒有那么幸運了,“倔驢”,“犟驢”罵得不過癮,還得再加上一句“蠢驢”。罵名中的寵辱好惡,溢于言表。
好在驢子并不在乎這些不公平,幾千年來甘心做配角,低眉順目,無怨無悔的為人類埋頭苦干,奉獻著一切。拉磨推碾,駕車馱重,自不必說,鄉(xiāng)間以跑驢為坐下騎,走鄉(xiāng)串親,行旅阡陌之間也依然是任勞任怨,穩(wěn)妥溫和的。即使是卸磨殺驢之后,那一身的肉也甘心奉獻給人間美味。盡管上不得臺面,“天上龍肉地上驢肉”的美譽卻是流傳甚廣的。至于那一身黑皮,熬成阿膠,更是補血滋陰的良藥。
驢子耐饑耐渴,耐粗飼,結(jié)實抗病,耐疲勞。牛馬干得了的他能干,牛馬干不了的它更能干。也許中國驢的祖先---野驢的棲息地就在大西北干旱之地,于是驢基本傳承了其祖先的這些優(yōu)良的遺傳基因。盡管長城內(nèi)外都有驢,但是大西北才是驢的發(fā)祥之地。驢中精品---關(guān)中大叫驢就產(chǎn)于關(guān)中平原。在新疆,在塔里木,驢更是家家戶戶必養(yǎng)必備的役畜。每逢巴扎日,趕驢車的,騎驢的人們,如潮如云,從四面八方聚攏而來,那種場面才叫壯觀。如果說游牧的蒙古族哈薩克族選擇了馬背,農(nóng)耕的漢族選擇了牛背,那么塔里木的維吾爾就自然而然的選擇了驢背,這樣說一點也不為過。維吾爾傳說中的阿凡提不正是騎著毛驢到處撒播著智慧的火花么?塔里木深處于闐縣農(nóng)民庫爾班當(dāng)年要騎毛驢上北京去看毛主席也傳誦一時。
我在塔里木呆過二十年,我深知驢對于塔里木日常生活的重要性。在那里的鄉(xiāng)間,驢就是我經(jīng)常的腳力,駕驢車趕巴扎那更是當(dāng)?shù)匾环N特有的享受。就在供應(yīng)最緊張的時期,驢肉幾乎成了那里漢族居民蛋白質(zhì)的主要來源。每到巴扎天,去牲口市場看好一頭牙口不大的瘸腿驢,最多十來塊錢就能拿下。牽回家去,左鄰右舍湊好份子,殺驢分肉,驢皮拿去外貿(mào)收購站也可以賣到十幾塊,驢肉相當(dāng)于白吃,不僅美味,而且營養(yǎng),而且實惠。買驢殺驢,這事我就干過。
牛馬在中國文化中被賦予了典雅的含義,入詩入畫,屢見不鮮。“鐵馬冰河入夢來”,“春風(fēng)得意馬蹄疾”,代表著一種氣勢和高貴;“人騎牛背穩(wěn)如舟”,“無數(shù)牛羊一笛風(fēng)”象征著一種恬淡和優(yōu)雅。
其實驢的入詩入畫也毫不輸于牛馬,在某種意境下,驢以其形象的落差,更加凸顯了詩意的張揚,更加平民化,更具有親和力。
黃胄以畫驢名揚天下,幾乎與齊白石,徐悲鴻齊名,與其說黃胄成全了驢,還不如說是驢造就了黃胄。不過正是黃胄讓驢堂堂正正的登上了大雅之座。
而古代文人墨客與驢結(jié)伴,覓詩尋句的更大有人在。一時間,驢幾乎成了詩人們的靈感的鑰匙,騎驢也成了一種文化。孟浩然騎驢踏雪尋梅,賈島騎驢賦詩,孟郊騎驢苦吟,李賀騎驢覓句自成佳話。杜甫更愛騎驢,他自稱:“騎驢三十載,旅食京華春”。陸游的引驢入詩更是一絕:“衣上征塵雜酒痕,遠游無處不消魂。此身合是詩人未?細雨騎驢入劍門”在陸游筆下,驢幾乎和詩人的渾然一體了。引驢入詩更絕妙的還得數(shù)清代的錢謙益:“門外天涯遷客路,橋邊風(fēng)雪蹇驢情”在感嘆人生無常,命運多蹇的同時情不自禁的舒展了一股驢情。
李白的騎驢則更彰顯了一種飄逸。他宮中酒后賦詩,得罪了楊貴妃,辭別長安后路過華陰縣,打算騎驢游華山。恰恰華陰有一道禁令:縣城不許騎驢。李白于是被拘,縣宰問話:你是何人?竟敢這樣大膽!李白要來紙筆,寫下一紙供狀:“曾令龍巾試吐,御手調(diào)羹,貴妃捧硯,力士脫靴。天子門前,尚容走馬;華陰縣里,不能騎驢?”縣宰閱后目瞪口呆,李白哈哈大笑,騎驢而去。在李白的故事里,驢,成了一種個性釋放,瀟灑不羈的象征了。
1926年3月7日,魯迅先生去釣魚臺,憑吊懷古,他的坐騎是什么呢?先生在日記里大書:“驢”。驢背上一翩然書生,驢鈴悠遠,白云蒼狗,遠山近水,那樣的場景,豈不美哉?
驢在詩意中,驢在詩人中,此情此景若換驢為牛馬,那種淡然的意境還會有么?中國文化,中國文人還算公道,終于讓驢在文化的冊頁里有了一席之地,這也算是中國文化的特色吧。
驢與文化的結(jié)緣不僅在于它形象的落差,更在于它低調(diào)的平和和率真的性情。寄情于驢,可能更便于抒發(fā)人們心中那種郁郁寡歡和憤憤不平的情愫。
如果說唐宋時期文化和驢結(jié)緣是一種閑散雅致,那么魏晉時期文人的驢情則是一種怪誕和極致了。
當(dāng)時文人中有兩個人平生有一大癖好,那就是學(xué)驢叫。一個是建安七子之一的王粲,一個是詩人孫楚。王粲生前常常以學(xué)驢叫自娛,去世時,魏文帝曹丕親率文武群臣前來吊唁,在葬禮上,曹丕提議:“王仲宣(粲)生前喜歡驢叫,為寄托哀思,大家都學(xué)一聲驢叫,為他送行。”于是墓地上空,一片驢叫,響徹云霄。這恐怕是人類歷史上最個性的葬禮了,這一陣驢叫之聲響徹千古,悠然在耳。。。。。。
詩人孫楚去參加朋友王濟的葬禮,吊唁之時撫尸痛哭,引得眾賓客紛紛落淚。孫楚接著對死者說:“你生前不是喜歡我學(xué)驢叫么?我再給你叫一聲吧!”說罷仰頭大聲學(xué)做驢叫,眾賓客破涕為笑,孫楚慨然對眾賓客說到:“竟然讓這樣的人死了,你們卻還活著!”
驢叫也叫驢鳴,驢鳴之時,其中的確有一種抑揚頓挫一唱三嘆的自然音律之美,更具有一種蒼涼高遠的意境,完全是一種放蕩不羈本然的釋放。難怪王安石這樣的描寫驢叫:“臨路長鳴有真意”。
我聽過秦腔,我不敢說秦腔起源于驢鳴,但是秦腔中那種聲律純正,坦率無邪,竭力釋放,恐怕和關(guān)中叫驢之鳴有著異曲同工之妙,也當(dāng)屬一種“魏晉風(fēng)度”吧。
-------此文純屬戲言,各位陜西鄉(xiāng)親切莫當(dāng)真,切莫在意,切莫拍磚,拜托了!
還是用一句俗語結(jié)束本文吧:騎驢看唱本----走著瞧。驢將一路長鳴,瀟灑的走下去,但愿我們的生活中能多有一些驢情,驢影和驢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