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二歲就很有名,31歲走入政權核心,卻在最意氣風發(fā)時跌落谷底
劉寧(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所古代文學研究室)
古今有成就者,無不坎坷,但坎坷的形式各有不同:陶淵明不能忍受為五斗米折腰而躬耕歸隱;蘇東坡在入朝與遠謫的起伏中,悟透人生的荒涼;還有人經(jīng)歷的是長夜漫漫的悲劇,歷盡痛苦……將這樣的苦難嘗到極致的,也許就要算唐朝中期偉大的思想家和文學家柳宗元了。從一個活躍在中唐政壇的青年才俊,陡然跌落為長居蠻荒之地的“囚徒”,他何以自處?又何以令自己的人生境界和才學升華到如此高的境界?這是柳宗元讓我們永遠不能停止探尋的問題。
祖輩曾是皇親國戚
柳宗元出身河東(今山西省永濟市)柳氏。唐朝人喜歡說自己先世出于高門,許多是不能相信的,但柳宗元的家族卻是貨真價實的門閥貴族。北朝時期,黃河以東地區(qū)的柳氏,就與薛氏、裴氏一起,并稱“河東三著姓”。 唐朝立國后,柳氏也被皇室倚重。唐高宗李治一朝(公元649年—683年),柳家光在尚書?。ㄏ喈斢趪鴦赵海┩瑫r做官的就達20多人,權傾一時。
但也就是在高宗時期,柳家開始走向衰敗。當時,柳宗元的高伯祖(與柳宗元之高祖子夏為兄弟)柳奭(音同“是”)是高宗的宰相,高宗第一任皇后王皇后是柳奭的外甥女。后宮斗爭中,王皇后敗于武則天,柳宰相也受到牽連,先是被貶,后來干脆被誅殺。武則天上臺主政后,打擊舊姓,柳氏從皇親國戚降為普通人,僅剩下良好的家風不絕如縷。
柳宗元的老朋友韓愈,說柳宗元正直、真誠,不計利害,為理想奮不顧身。柳宗元的這種品性正遺傳自他的父親柳鎮(zhèn)。柳鎮(zhèn)曾在晉州(今山西省境內(nèi))做官,他的上司是個粗暴而嗜殺的武夫,官府里的人都不敢得罪他??吹綗o辜受刑的人快要被打死時,只有柳鎮(zhèn)會去據(jù)理力爭,甚至親身為無辜者抵擋鞭笞棍棒,即使上司暴怒也毫不退避。
柳宗元的母親盧氏也出身世家,通曉詩書,文采不凡。柳宗元4歲時,父親孤身在外,盧氏帶著孩子們暫住長安西郊鄉(xiāng)下。家中沒有書籍,她就背誦口授。
稍大一些,柳宗元開始跟著在外地做官的父親游歷,增長了見識,鍛煉了文采。十一二歲時,他隨父親在夏口(今湖北省武漢市武昌區(qū))李兼的幕府中生活了一段時期。李兼幕府中人才很多,像當時著名的文人權德輿、楊憑都在其中。柳宗元在父輩的圈子里,已經(jīng)受到矚目,被看成是“童子有奇名”者,楊憑還將9歲的女兒許配給他。
公元789年,柳鎮(zhèn)擔任殿中侍御史,是個監(jiān)察部門的小官員,卻在審理案件時得罪了權傾一時的宰相竇參,被陷害而貶到蘷州(今重慶市奉節(jié)縣)。17歲的柳宗元為父親送行,走了近百里,依依不舍,而剛強的父親,只對兒子說了一句“吾目無涕”,就踏上了遠去的道路。
胸懷大志卻政壇失意
公元792年,陷害了柳鎮(zhèn)的竇參獲罪貶死,陸贄為相,氣象更新,柳鎮(zhèn)冤案昭雪,柳宗元也在第二年中了進士。又過了5年,他考中博學鴻詞科(由吏部,大體相當于今天的人事部所舉行的人才選拔考試),被正式任命為集賢殿書院正字,這一年他才26歲。
集賢殿書院正字,相當于皇家圖書館的校對員,是剛入流的小官。按唐朝慣例,進士出身,授正字,然后出任京畿的縣令、縣尉(相當于縣長、縣公安局長),再回中央做官,是仕途上的快車道,柳宗元在集賢殿書院正字任上3年期滿,就調(diào)補為京畿地區(qū)的藍田(今陜西省藍田縣)縣尉,無疑是踏上了升遷的捷徑。
公元805年,唐德宗駕崩,順宗順利登基,著手進行改革。柳宗元此年升任禮部員外郎(相當于文化部兼教育部高級官員)了,在王叔文的帶領下,他們這批年輕官員迅速推行新政,懲辦貪官酷吏,整頓財政,抑制藩鎮(zhèn),打擊宦官,雷厲風行,據(jù)史書記載,這些新政令“百姓相聚歡呼大喜”。唐順宗的年號是“永貞”,這場革新史稱“永貞革新”。
然而,官場一旦腐朽,其衰亡就成為必然——大唐王朝已經(jīng)無可挽回地走到后期,王叔文等人遇到的強力反彈便可想而知。尤為不幸的是,如果順宗是個清醒健康的皇帝,多少還可以給他們倚靠,不幸順宗在即位前一年(公元804年),突然中風,無法言語,身體狀況越來越不好。朝廷百官對王叔文等人擅權的猜疑,自順宗即位的那一天起,就沒有中斷過。在這種情況下,受到打壓的宦官、藩鎮(zhèn)以及不滿的朝臣,迅速集結成反對力量。太子李純,則逼迫順宗禪讓,自己即位,這就是歷史上的憲宗。手中完全沒有兵權的王叔文,面對這樣的變局,也只能束手就擒。
憲宗剛一上臺,就宣布把王叔文、柳宗元、劉禹錫等官員貶到地方去當司馬。所謂的“司馬”,是地方上編制之外不得參與處理政務的閑官,實際上相當于流放了。少年苦學的柳宗元,在意氣風發(fā)的青年時期,走進政治的最高核心,然而無情的政治,也在轉瞬之間,讓他從巔峰跌落谷底。
沒有眼淚的痛苦
柳宗元被貶的永州(今湖南省永州市),地處湘江上游,屬于丘陵地帶,在唐代是經(jīng)濟文化十分落后的地區(qū)。柳宗元到任后,沒有住所,只能在永州城里龍興寺的西廂房里安身。第二年5月,隨他一同前來的老母親就因長途顛簸,加之受不了南方的炎熱和潮濕,一病不起,又因缺醫(yī)少藥,撒手而去。母親離世前,對心境蕭索的兒子說:“過去的事情不必再耿耿于懷,我也從沒有覺得過得不好。”
母親去世后,柳宗元自己的健康迅速惡化,脾臟腫大,消化不良,嚴重時一兩天發(fā)作一次,吃不下東西,視力模糊,旁人說話的聲音一高,就心慌不止。他自己懂一些醫(yī)理,想買一些茯苓來調(diào)理,結果集市上賣的是用芋類假冒的茯苓,吃了病情反而加重。在龍興寺熬了四五年后,他才有了自己的家。新家臨著溪水,地氣濕熱,不久他又患了腳氣病,雙腳腫脹。
與身體的病痛相比,心里的壓抑是更痛苦的。柳宗元早年才華過人,仕進又很順利,性格剛直,議論不避利害,在長安被人稱為“狂疏人”。作為“永貞革新”的核心人物,他當政時,來巴結他的人在門口排長隊,無非是想走門路,弄個一官半職。對于這些要求,柳宗元不肯徇私,“百不得一”。隨著柳宗元政治的失勢,人們對其才華的嫉恨、心意不遂的惱恨,一齊發(fā)泄了出來,罵他的污言穢語不絕于耳,有些人甚至靠污蔑和詆毀他來討好新貴,一時之間“群言沸騰,鬼神交怒”。
柳宗元在永州過得很孤獨,很少與人往來。他希望能回到長安,在永州待了5年以后,他就不斷給京城的親友舊交寫信,盼著有人能施以援手,但人們都無能為力。當時憲宗統(tǒng)治下,時事已經(jīng)平穩(wěn)下來,但柳宗元卻是在絕望中一待就是10年,完全看不到出路。
有個朋友聽說柳宗元很痛苦,遠道來探望,看見他并沒有悲涕不止,以為傳說不實。柳宗元對他說,你知道嗎?長歌之哀,過乎慟哭,我這已經(jīng)沒有眼淚的痛苦,要超過那悲涕不止1000倍啊。
在柳州,柳宗元盡自己的努力為政一方,取得不小的政績,深受百姓愛戴。但漂泊的愁苦,折磨著他病弱的身軀,內(nèi)心的悲傷,一刻也沒有緩解。在柳州任所去世時,柳宗元年僅47歲。
文章必傳于后
痛苦對人的砥礪,是未曾經(jīng)歷苦難的人難以體會的。蘇軾的弟弟蘇轍曾經(jīng)說,在我哥哥未貶黃州之前,我們的文章不相上下,但黃州之后,我卻再也不能望到他的項背。這種境遇同樣發(fā)生在柳宗元身上。
早年在長安時,柳宗元就以文采名動一時。離開長安,在長期幾近絕望的貶謫生活里,他的文章日益褪去表面的辭藻,追求文以明道,走向雄深雅健的深邃之境,其中《封建論》等理論長篇,《永州八記》等山水小品,以及《江雪》、《捕蛇者說》等詩文,都成為后人學習的典范。這無疑是他思想日趨深沉,精神不斷精進的結果。
在孤獨的貶謫之地,柳宗元深刻地反思了自己大起大落的人生,認為早年仕進順利,的確有些“年少好事,進而不能止”,加上 “性又倨野”,無疑忤逆了權貴。但是,他卻未因此變得圓滑起來。他到永州一年后,王叔文被賜死,罪名是亂國,輿論指責蜂擁而至。一般人即使不努力撇清自己與“罪人”的關系,也要保持沉默,但柳宗元在給友人的信中,還是如實提到自己早年與王叔文親善,“交十年”。
政治失意后,因為自己當初的鋒芒與才華,柳宗元受盡傾軋與奚落,但他還是對政治上庸碌無為、明哲保身的態(tài)度,給予最大的抨擊。在一封寫給岳父的信中,他明確提出,那種沒棱角、唯唯諾諾、無所作為的老好人式的官吏,是政治的大害。
柳宗元去世后,他的靈柩終于返回了日思夜想的長安。好友韓愈從遙遠的袁州(今江西省宜春市)寄來了為他撰寫的墓志銘,其中寫道:如果柳宗元早年能像他后來當司馬、刺史時那樣老成一些,也許他就不會離開長安;貶斥以后,如果有人能拉他一把,也許他就不會淪落至此;然而,如果他不是這樣絕望無助到極處,也許文章就不會像現(xiàn)在這樣“必傳于后”。
一個仕途顯達的柳宗元,和一個官場失意、人生絕望卻文章“傳于后”的柳宗元,孰得孰失呢?歷史無法分辨,如同命運難以抗拒一樣。但他留在歷史長河中的價值,一定會被后人認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