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14日,著名大提琴演奏家王健將攜手英國曼徹斯特哈雷管弦樂團(tuán),亮相上海大劇院。
從10歲時出現(xiàn)在著名紀(jì)錄片《從毛澤東到莫扎特》中起,王健就被譽為“音樂神童”。如今,活躍在世界音樂舞臺的他是如何理解大提琴、理解音樂的?本報記者日前專訪了王健。
■本報記者 陳俊珺
有一些演奏講的是“我”,
而最棒的演奏講的是“他”
解放周末:您這次來上海將演奏《埃爾加e小調(diào)大提琴協(xié)奏曲》。這首曲子是您的成名曲,甚至有人說是您“命中注定”的曲子。能談?wù)剬@首曲子的理解嗎?
王?。哼@首協(xié)奏曲是最知名的大提琴協(xié)奏曲之一。它是一首悲歌。
埃爾加在寫這首曲子的時候,他的太太剛剛?cè)ナ?。?dāng)時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結(jié)束不久,他的很多朋友也都在戰(zhàn)場陣亡了,他感到非常孤獨。我覺得最動聽的音樂往往都是寫給離去的親人的。所以你聽這首曲子的第一樂章,有些委婉的憂傷,第二樂章充滿了對過去的回憶,最后又是非常悲壯的。
在埃爾加的所有作品里,這首曲子顯得很特殊。這是他的最后一部大型作品,與此前的曲子比,這部作品的個性非常鮮明。埃爾加是典型的英國作曲家,英國人不會把話說得太直,作曲也是這樣,但這首曲子的表達(dá)很直接,沒有絲毫的保留。
解放周末:您十幾歲第一次去美國演出,演奏的就是這部協(xié)奏曲。這些年,您幾乎每年都會在世界各地演奏這部作品,與過去相比,您的演繹有哪些變化?
王?。弘S著年齡和閱歷的積累,我對埃爾加的理解一直在改變。年輕的時候?qū)η永锏挠⑿壑髁x更為敏感,到了30多歲的時候,對作曲家的悲痛感受很強(qiáng),所以會拉得很悲憤。過了40歲之后,感覺又有點變了。埃爾加的悲傷中有堅強(qiáng),他的抗?fàn)幣c吶喊中也有接受的成分在里面。特別是到了最后一段,我過去更多的是表現(xiàn)吶喊,現(xiàn)在,在幾個音的處理上,我會更多地表達(dá)一種接受、一種無奈。
解放周末:音樂的奇妙之處就在于,同樣的樂句,對它的演繹可以是千變?nèi)f化的。
王健:是的。我覺得,所有藝術(shù)講述的都是人性。而演奏也有幾重境界:有些演奏講的是自己的情感,講的是“我”;高一層次的,講的是“你”;而最棒的演奏,講的是“他”。這是一種更宏觀的表達(dá),是我年輕時所不能理解的。
對演奏者來說,
巴赫就像是一種與自我的對話
解放周末:除了埃爾加,巴赫的作品對您來說也意義非凡。您錄制的全套巴赫《無伴奏大提琴組曲》唱片曾轟動樂壇。有樂評家說,您拉的巴赫有一種“中國味道”,這種“中國味道”從何而來?
王?。何蚁胨^的“中國味道”,可能是指含蓄吧。巴赫的音樂里有一種含蓄和包容,或者說,他總能看到事物的兩面性。
巴赫的音樂非常私密,是你和自己的對話,而不是講給別人聽的。所以,一個人的時候,我會給自己拉一首巴赫。不過,我覺得演奏巴赫最好的場景是在野外,一群人坐在篝火邊,聽的人在音樂中回憶,想自己心里的事。而對演奏者來說,巴赫就像是一種與自我的對話。
解放周末:在拉琴的時候,或者說與自我對話的時候,您的眼前會有畫面嗎?
王?。捍_實會有畫面,而且是舞蹈的畫面。在巴赫無伴奏大提琴組曲中,有一首《薩拉班德》非常重要。薩拉班德是一種舞蹈,最初是在葬禮上跳的。中國聽眾肯定會覺得奇怪,因為我們覺得舞蹈是一種歡樂的表現(xiàn),但是西方人認(rèn)為跳舞是一種莊重的表現(xiàn),他們以莊重來紀(jì)念離開的人。過去我也不理解,但我現(xiàn)在在演奏巴赫的時候眼前就會有舞蹈。我甚至在聽巴赫的時候,可以把一整套舞蹈都編出來。
解放周末:您在音樂會返場時經(jīng)常演奏《二泉映月》,為什么青睞這首中國作品?
王健:這首曲子太動聽了。我第一次聽到的時候,就有一種被打了一拳的感覺,是那種被打悶掉的感覺。其實我們中國還有許多動聽的音樂,有不少都在民間,需要作曲家把他們打撈出來。
解放周末:我們也期待著您把更多的中國作品帶向世界舞臺。
王?。哼@也是我的愿望。有人曾經(jīng)開玩笑說,德彪西和拉威爾都是“中國作曲家”,因為他們的很多作品用的都是五聲音階。最著名的《鵝媽媽組曲》就很像中國音樂。法國的印象派音樂,其實就是“中國派”,這些音樂家受到了中國及亞洲國家繪畫的影響。音樂與繪畫的關(guān)聯(lián)是很大的,沒有莫奈、梵高,就不會有德彪西;沒有畢加索,就沒有勛伯格。不過我不太喜歡勛伯格。
解放周末:那您有特別喜歡的作曲家或作品嗎?
王?。汉茈y說。經(jīng)典音樂之所以被稱為經(jīng)典,都是經(jīng)過時間沉淀的,所以很難說最喜歡哪位作曲家。不過在閑暇的時候,我喜歡聽肖邦,他是真正的音樂詩人。而巴赫就像哲學(xué)家,但問題是,整天聽哲學(xué)家說話挺累的。
在創(chuàng)作和演奏時,
他們都在努力變成更好的人
解放周末:您幾乎每年都會回國演出,有沒有哪一次演出讓您印象特別深刻?
王?。何矣∠笾凶钆d奮的一次是2006年回國演奏埃爾加的大提琴協(xié)奏曲。十年前,還有許多中國觀眾沒有聽過這部作品。我很開心的是,有第一次聽這首曲子的觀眾告訴我,這首曲子太好聽了,很想再去聽唱片。
解放周末:在一些人看來,古典音樂似乎總有一種距離感,想聽但不知道該從何聽起。在您看來,聽古典音樂到底聽的是什么?
王?。阂魳肥且环N語言,要聽懂古典音樂,首先需要積累一些基本的經(jīng)驗,了解作品的基本背景。這種語言其實并不難,只要多聽,就能掌握一些基本規(guī)律。而懂得了這種語言,就能聽懂音樂里的故事。當(dāng)然,也有可能一場音樂會下來,你聽不懂這里面的故事,那說明演奏家失敗了,或者演奏家所追求的東西并不是你喜歡的東西。當(dāng)然,要聽到一次心滿意足的演奏的概率不是那么高的。在一部作品中能聽到幾個讓你感動的部分,就足夠了。
我建議,在聽古典音樂的時候,你可以去想象,這位作曲家是在努力變成一個更好的人?,F(xiàn)實生活中,每個人都是不完美的,但作曲家在創(chuàng)作的時候、演奏家在演奏的時候,他是在努力變成一個更好的人。帶著這樣的想法去聽,你就會知道他們是在干什么了。你會發(fā)現(xiàn),這樣的努力是很感人的,他們在努力做一些我們生活中做不到的事情。
解放周末:有些人覺得,聽古典音樂是一件格調(diào)高雅的事。您覺得,音樂對人的影響僅僅是格調(diào)的提高嗎?
王健:聽古典音樂能激發(fā)人對美的追求,會讓人增強(qiáng)自尊心。古典音樂對提高人的素質(zhì)非常重要。很多人在公眾場合做不到莊重和嚴(yán)肅,覺得莊重就是一種“裝”。其實并不是這樣,對音樂與藝術(shù)的追求,關(guān)系到一個人的生活質(zhì)量。往大里說,一個城市、一個國家如果沒有對美的追求,對社會會有很大的影響。
就像書法一樣,
弓弦上也是有氣韻的
解放周末:壓力是每一位演奏家都要面臨的問題,您一般會如何面對上臺的壓力?
王?。荷吓_前的壓力,是絕大多數(shù)人體會不到的。要回答這個問題,只有一句話,就是平時多努力。真的沒有別的方法,只有平時努力,才能積累自信心與經(jīng)驗,為上臺后的穩(wěn)定發(fā)揮提供保障。但是,有時候準(zhǔn)備得再好,也有可能一塌糊涂。我就認(rèn)識這樣的朋友,平時練琴的時候,簡直是大師,但一上臺就不行,扛不住壓力。
解放周末:這和心理素質(zhì)也有關(guān)吧?
王?。捍_實有這樣的“人來瘋”——只要一上臺就來勁。這是一種天分,但有這種天分的人并不多。我覺得,應(yīng)該從小多積累上臺的經(jīng)驗,在還沒有自我認(rèn)知的時候多上臺表演,演砸了就演砸了,這能培養(yǎng)一種經(jīng)驗。
解放周末:您4歲就開始學(xué)習(xí)大提琴,10歲時,您的演奏就收錄在了紀(jì)錄片《從毛澤東到莫扎特:伊薩克·斯特恩在中國》中。作為曾經(jīng)的“天才琴童”,您有哪些建議給現(xiàn)在的琴童們?
王?。含F(xiàn)在很多家長可能更注重讓孩子把一首曲子拉下來,但不是把它拉好。如果花了時間,學(xué)了一首曲子,但沒有一句是對的,我覺得就是在浪費時間。如果拉得沒有韻律,拉得再快也沒用。我小時候,爸爸為了讓我把一句樂句拉好、拉出韻律感,有時候會讓我反復(fù)練習(xí)一個星期。
解放周末:怎么理解這種韻律?
王?。壕拖駮ㄒ粯?,弓弦上也是有氣韻的。這種韻律就是音符與音符、樂句與樂句之間的空間、節(jié)奏和關(guān)系。從某種程度上說,音樂沒有難易之分,把最簡單的曲子拉出韻律感,往往是最難的。為什么同樣的曲子,你覺得這個人拉得比那個人好聽,差別就在于其中的韻律感。
對韻律有了追求,才會把技術(shù)變成音樂的一部分。技術(shù)對音樂家來說只是一種工具。在過去,音樂家對技術(shù)的理解和現(xiàn)在是不一樣的。帕格尼尼為什么出名,很大程度上是因為他高超的演奏技巧。高超的技巧可以供人觀賞,也可以供人娛樂——因為那時候沒有其他娛樂,古典音樂承擔(dān)了娛樂的功能。但現(xiàn)在,古典音樂無法和其他娛樂行業(yè)競爭,所以就更需要向精神上發(fā)展。
小提琴像十七八歲的青年,
大提琴像四五十歲的中年
解放周末:您曾經(jīng)說過,音樂家只不過是音樂的工具而已,音樂不能成為音樂家的工具。為什么這么說?
王健:演奏音樂的時候,必須要去體會音樂講的是什么,首先讓自己被感動,才能讓聽眾有共鳴。而你感受到的東西無論對錯,都是“真”的。只要是真的,只要把它表現(xiàn)出來,總有人會產(chǎn)生共鳴的。但是,如果把音樂當(dāng)成自己的工具,那你進(jìn)入音樂的時候就是主觀的,你想的只是“我要表現(xiàn)什么”,那演奏出來的東西就有點不自然。
解放周末:與大提琴為伴多年,您眼中的大提琴是一種怎樣的樂器?
王?。盒r候我并沒有意識到自己喜歡大提琴。后來,當(dāng)我接觸的音樂越來越多,我才開始喜歡大提琴。它沒有小提琴華麗,沒有鋼琴輝煌,它是一種忠厚的、樸素的、誠懇的樂器。如果說小提琴像十七八歲的青年,那大提琴更像是四五十歲的中年人。
我現(xiàn)在也越來越體會到從事音樂的幸福感。有一次,我在英國演出,樂評人在報紙上批評我,不是技術(shù)問題,而是他不喜歡我所表現(xiàn)的音樂。我很固執(zhí),覺得我不能改,改了就不是我了。我的朋友告訴我,當(dāng)他的上司或客戶告訴他他的工作要改的時候,他就必須改。而我第二天演出時如果還這么拉,樂評人也拿我沒辦法。(笑)當(dāng)然,有些時候樂評人罵的是對的,當(dāng)我意識到的時候,我會改。
我的主觀性太強(qiáng)了,這讓我的進(jìn)步會很慢,但是我會一直進(jìn)步。我從小就有一股倔脾氣。我的美國大提琴老師帕瑞索說我是他這輩子遇到的最難教的家伙,但也是他最喜歡的學(xué)生。這就是我的個性。也許會撞得頭破血流,但起碼是我自己撞上去的。
解放周末:平時不拉琴的時候,您喜歡做什么?
王?。何沂且粋€喜歡做減法的人,越簡單越好,生活是這樣,拉琴也是這樣。不拉琴的時候我喜歡看一些歷史方面的書,因為歷史能比較真實地反映人性。包括音樂在內(nèi),藝術(shù)表達(dá)的也是人性,兩者有共通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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