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10-16 14:19:47
625人評論作者
小盒 | 破繭計劃學新聞六年,電視新聞記者新手。相信文字的力量。期待可以用記錄下來的故事改變一些什么。
酗,看著這個字我心里一跳,童年的記憶紛至沓來。字右半部分的“兇”,壓扁了之后看,更猙獰了。
上網(wǎng)一查,古人居然圍繞這個字造出了不少詞:酗戕(酒后殺人),酗訟(因酗酒而爭訟),酗淫(酗酒淫樂)。一個字變成了三個詞,更具象的存在。我老覺得,總有一天,他們會發(fā)生在我的身上,或許方式不必如此殘忍。前方有兇,但我無法逆行。
我不酗酒,我的父親酗酒。
1
從七八歲開始,我就很不喜歡過春節(jié)了——亂糟糟,忙哄哄,帶著一種腐臭氣息的春節(jié)。父親總是喝醉,平日里父親出外吃飯并喝醉的頻率可能是一個月兩三次,在可怕的春節(jié),一周有四五次。
父親喝醉時的樣子,對尚小的我是一種認知上的刷新,他不再權威,變成了比我還小的孩子。母親也會徹底變樣,她不再親切。
明明是一樣的臉,平日里看著多么溫和素雅,突然一個變成面紅耳赤、支支吾吾、兼帶著嘔出一堆穢物的怪物,另一個變成扯著嗓門、唾沫橫飛、不停數(shù)落的潑婦。
母親的數(shù)落時間必然不短,因為要從頭說起,就是從我還沒出生的時候。在母親敘述的版本里,父親幼稚而薄情。結婚后沒幾個月,好賭好酒的本性就不再隱藏,開始十幾天不回一趟家。母親懷孕的時候,經(jīng)常因此動氣、掉淚,但換來的是他越發(fā)不愿意回家。后來在產(chǎn)床前看到我,父親嘟囔了一聲“是個丫頭啊”,走了。
年輕時候的父親 (圖/小盒)
再提起這些事的時候,父親總要訕訕地??赡芎髞硭胙a償我,所以我記憶中的他向來慈愛,不曾面目可憎過。但母親總要提起這件事,好像這句“是個丫頭啊”是最佳佐證,凝練了父親的“渣”,升華了整個主題,能讓我和她堅定站在一個陣營里。
七八歲時候我第一次聽到這句話。好像世界的本來面目被一下子殘忍撕開了。哦,原來我并不是父親理想中的孩子啊。
2
十一二歲的一次春節(jié),父親帶著我們去老家。
父親是大山里走出來的孩子,后來在縣城工作,比起其他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農民,算是混出頭的。每次回鄉(xiāng),炫耀伴著吹噓,喝醉的比例更高。
走完親戚,我們搭上從山里回縣城的大巴。車上人很多,晃得我難受,父親卻特別安然,好像要睡著了。我仰頭看著他,他整個人灰蒙蒙的,臉色是那種喝多了的潮紅,我有點害怕。但父親的表情特別輕松,瞇著眼,可能意識到我仰頭在看他,后來就沖我笑。長大后我才明白,那是一種特別舒適而愜意狀態(tài)下的笑,他是真的覺得舒服。
剛下大巴車,母親就發(fā)現(xiàn)老家人送我們的一大袋臘肉和當?shù)靥禺a(chǎn)落在了車上,喝醉了的父親忘了拿。隱忍了一天的她終于開始發(fā)作,當街數(shù)落,從頭數(shù)落。在一輛封閉式的電動載人三輪車里,我被夾在兩人中間,母親的怒氣越燃越旺,最后她開始動起手來。她把父親的頭往車玻璃上狠狠地摔過去,一下,一下,又一下。夾雜著各種“你為什么不去死呢”、“你活著只會禍害我們娘倆”、“你他媽的就是個害人精”……
父親低垂著頭一言不發(fā)。在大巴車上安逸的笑容早沒有了,他看著像一條落水狗。
三輪車把我們拉到外公外婆家,我開始大哭。當時家里還有其他客人,外公外婆一看就明白發(fā)生了什么,把我父母拉進了小房間里。大人對矛盾的消化能力真強,演技也好,幾分鐘之后,我的父母就拉著手走出來,如沐春風,無縫融入到春節(jié)的歡樂祥和里??晌抑?,我這輩子都不能了。
3
春節(jié)時,走親戚一般一天,可酒席再盡興也不過持續(xù)兩三個小時,剩下的時間得想法子打發(fā),于是就賭博。我們那里喜歡玩骰子——在一個大碗里擲三個骰子,排列組合成若干種次序,點數(shù)的大小決定輸贏。如果投擲中有兩個骰子蹦出了碗,要被視為無效;再發(fā)生一次,要被取消當輪資格,自然就是輸了,得給一桌的人賠錢。
父親平日里玩撲克、打麻將向來贏多輸少,但喝醉的他是個丑角,明明話都說不清了,口袋里的錢全部抖著要掉出來了,還硬拉著要和別人玩。
我十五六歲時的一個元宵節(jié),全家人一起聚,和幾個最親的叔叔阿姨一起。父親喝多了,堅持要玩骰子,很快把身上的錢輸光了。我拉不動他,整個人像一灘爛泥,黏在了牌桌上,重重的。那時候我看著身邊清清爽爽的叔叔阿姨們,悲哀地覺得,父親喝醉是其他人密謀灌他的結果。其實從來都不是。
那一次父親輸光了所有的錢,開始問我借錢。我口袋里還有200元壓歲錢,不想給他,但還是掏了出來。兩分鐘,他又輸沒了。這回終于不好意思了,他說不玩了,回家。我們告別,有一個叔叔追了出來,把剛才父親輸給他的200元還給了我,笑了笑,沒說話。
看著那個笑容,我羞愧地想要鉆到地下去。
4
大一寒假,我回家。父親隔三差五總要問我一回,你考得怎么樣?成績單怎么還沒下來?
我那時很逆反,公開地嗤之以鼻,經(jīng)?;厮骸澳愣裁?,大學里誰還看成績?”
正月的一天,我跟著父親去親戚家。那家有兩個同樣好酒的叔叔,別人早就吃完了,父親和他們還在酒桌上。我無聊地在屋外轉了一圈又一圈,聞著酒味,想吐。
酒局之后父親提議玩牌,我走上前,忘了當時說了些什么,語氣肯定不善,眼神也充滿了嘲諷。父親當時沖我說了一句,“你不要管我,我還沒管你的成績呢”,我為他的胡攪蠻纏惡心,可能頂了嘴,也可能沒有??傊?,這件事在我腦海里的記憶模糊了前因后果,只記得他給了我一巴掌。
他第一次打我。
那次可能打碎了我對于一個男性角色的全部信任和期冀。
5
大一的寒假就這么渾渾噩噩過去了。父親打我之后,我和他冷戰(zhàn)了很久。后來他給我發(fā)了一條短信,大致意思是他要和母親離婚,他在這個家里待不下去了。事后看來,他并沒有真的要走,只是想用這些話刺痛我,讓我開口跟他說話。
可他高估了一個18歲女孩的承受能力。我著實心灰意冷了非常久,也開始慢慢理解母親發(fā)作時的歇斯底里。如果說酒精對父親來說是一個泥沼,他逃不開,那他這個人就是母親的泥沼,她也逃不掉,她只能發(fā)狂。
父親對那次沖突也是內疚的,他收斂了好一段時間。有一次,同學去我家玩,父親突然說:“我女兒好優(yōu)秀,她很不容易,我虧待了她特別多?!蔽掖蜃×烁赣H的話。那種“恥感”又泛上來,我不愿他難堪。就讓我們用自己的方式安靜消化掉吧。
6
在被打耳光的噩夢折磨的同時,我的腦海里常莫名出現(xiàn)另一件事。
一年級,我五歲,那一天下著南方的蒙蒙細雨,我穿了雙大大的雨靴。父親帶了一把大傘送我上學,我到了之后,傘留給了我。我在教室里坐定沒多久,雨開始越下越大,我就完完全全地分心了,不知道老師在講臺上說了些什么,只看到窗外的雨。下一刻,我已經(jīng)莫名其妙地拿著傘沖出了教室,然后在門邊呆住了,我要干什么?直覺是,不能讓我的爸爸被雨淋濕呀,我要拿著傘去給他擋雨,如果他淋了雨,我會好心疼。
我不知道,想要保護他的欲望是不是早早地有了隱喻。我只清晰記得,那天早上我的感受。是的,一個孩子,因為一場雨,居然結結實實地感覺到了心痛。
那種感覺隨著成長逐漸消失了,它鈍化了。
7
大三寒假我回家,發(fā)現(xiàn)父親戴著個不倫不類的毛呢帽子,把整個頭都遮住了。我沒留意他的反常行為,以為只是天冷。
第三天,母親忍不住問我:“你都不問問你爸爸為什么天天戴著個傻帽子?”那個時候我們正走下樓,一樓的地面看著臟臟的。母親在那里定住,看著我,指著地面說,“就是這一攤暗紅色的血跡。他半個月前又喝多了,頭摔破了,跌在這里。”
我腦子一片空白。那時我已慢慢地脫離了這個家庭,脫離了貫穿我童年的、那些父親不在家、我和母親終日為他擔心的夜晚。母親的問話,拆穿了我逃避的大秘密,夾雜著如釋重負的指責,指責我不再關心父親,不再關心這個家庭。我盯著那攤暗紅色的血跡,心底響著的聲音是,趕緊結束吧,不管以哪一種方式。
那一次父親是真的喝多了,幾年以來最嚴重的一次。他先是躺在公園石椅上睡了一會兒,被路過的熟人叫醒,他踉蹌著往回走,最后在自家樓下被臺階絆倒了。
“當時我看見他就躺在那兒,不知道躺了多久,一地的血,我嚇壞了,趕緊打了120”,再說的時候母親的語氣已經(jīng)沒有波瀾,“如果不是我剛好下樓倒垃圾,他會不會就死了?!?div style="height:15px;">
送到醫(yī)院,父親頭部縫了20針。我不敢想象那個夜晚母親是如何度過的。她會猶豫是否告訴我嗎?想一想就夠讓我很深很深地難過了。父親的那頂帽子就像是這個家庭的創(chuàng)口貼,誰都能看出這里有一個傷口,能遮掩多久就是多久吧。
我本科畢業(yè),研究生畢業(yè),找到工作,父親的戒酒誓言從“你畢業(yè)了我就戒”到“你工作了我就戒”再到“你結婚成家了我就戒”,我知道他可能永遠戒不掉。
不喝酒時候的父親是一個非常慈愛、樂觀、機智的人,對母親也好,對我也好。喝了酒之后,他會拉著我說“爸爸愛你”、“你是爸爸的掌上明珠”等等肉麻的話,然后唯唯諾諾地面對母親的責罵。他依舊善良,從來不敢傷害別人,但深深地傷害了我和母親。我不能理解酒精對他有著怎樣的魔力,只知道我對此無能為力。偏偏隨著我長大,周圍人總期待我能改變父親,對他施加影響,讓他不再酗酒。有幾次我拉他坐下,想認真地談一談,一旦打開話題,父親或者嬉皮笑臉或者一言不發(fā)。我碰上了一堵墻。
我對宿命論的東西向來不信。但那一次我從外教的話里讀出了另外一層意思。也許父親酗酒有著深層的原因,而那個成癮的原因我參與不了,也就彌補不了。誰不是帶著一些“癮”在行走,不停地自我麻痹,以期逃脫這個世界的庸常和無奈呢。
對了,忘了說,父親是一名在當?shù)匦∮忻麣獾膬嚎漆t(yī)生,醫(yī)術不錯,醫(yī)德更好。我無數(shù)次在給他送飯的時候看到他是怎么對待病人的,那一刻簡直覺得,他有神一樣的光芒。我私心揣度,有時候他做事的動力、對病人的態(tài)度是不是來自于一種酗酒過后的“負疚感”——類似于我有時候沒動力就會把淘寶購物車里的東西一口氣買下再發(fā)奮干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