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五】歐陽修
【派別】婉約派
【文集】《歐陽文忠公文集》
人間自是有情癡 此恨不關(guān)風(fēng)與月
歐陽修，六一居士也。據(jù)他自解言：“家藏圖書一也、金石一也、琴一也、棋一也、酒一也、再加上一老翁，便為六一居士也。”歐陽修用琴棋書畫石詮釋了他的一生，這種瀟灑雅鄭的風(fēng)度為后世書生所追慕。有人據(jù)此作詩云：“六一居士情無限，歐陽醉翁羨幾多?！薄 ?span lang="EN-US" xml:lang="EN-US">
歐陽修堪稱文壇伯樂，且人極豁達。嘉佑年間，場屋應(yīng)考舉子皆為文奇澀，讀之不能成句。歐陽修為主考官，決心力格其弊。凡為人雕刻者其皆不錄，故像平時很有聲名者如劉輝輩皆不入選。元佑年間，時值修主考，蘇軾高中榜眼，另外蘇軾弟蘇轍及曾鞏亦在榜列，三者后皆為唐宋八大家之一，歐陽修真乃慧眼識珠人也。歐公見蘇軾為文后，嘗對人言：“當(dāng)記吾言，三十年后，無人再談?wù)摾戏?。”雖然言語中含有一些凄涼，但歐公為自己能為朝廷選到蘇軾如此有才學(xué)之人而心自歡喜。歐陽修當(dāng)年亦是有文壇巨擘晏殊提攜而起?！ ?span lang="EN-US" xml:lang="EN-US">
歐陽修度量極大，能容不平之事，很有大家風(fēng)范。昔日王安石初不識歐陽修，曾鞏在荊公前大力舉薦歐陽修其人。然荊公終不肯召見。一直至元和初年，歐陽修為群牧判官，歸于朝廷，兩人才相見。后來還有人就此事而賦詩云：“翰林風(fēng)月三千首，吏部文章二百年?！睔W陽修在政見上與王安石不符，王安石終不以歐公為知己。并作詩酬唱歐陽修云：“它日倘能窺孟子，此身安敢望韓公?！痹娭兄杏匈H低之意。歐陽修并不因此而對王安石心懷怒怨，反而在朝廷力薦當(dāng)今可為宰相者三人，王安石便為其中一位。歐陽修不計前嫌，所以當(dāng)世之人皆服其能知人。修平素很少稱許人，但是他極嘆服本朝官人韓琦，曾作詩云：“累百歐陽修，何敢望韓公。”韓琦與歐陽修皆曾為晏殊帳下之能人?！ ?span lang="EN-US" xml:lang="EN-US">
歐陽修為人正直，頗似晚唐韓愈公。修少年之時，得見韓愈文稿六卷，乞歸，得而愛之。歐陽修后一生受韓愈影響深遠，修敢諫言，以儒學(xué)繼承人自命，反對佛學(xué)。據(jù)宋人王辟之筆記《澠水燕談錄云》記載言：“一長老去歐陽修府上赴宴，席間見修家人喚其子為‘僧哥’。長老戲謂歐公言：‘公不重佛，安得此名?！瘹W公笑言：‘人家小兒要易長育，往往以賤為名，如狗羊犬馬之類也?！?wù)吣环輰??！睔W陽修為其子取名僧哥正是言其對佛學(xué)的厭惡之意?！ ?span lang="EN-US" xml:lang="EN-US">
雖然歐陽修追慕韓愈，但不像韓愈好為人師，且修對待儒學(xué)，亦不似韓愈，韓愈喻己為儒學(xué)正宗。歐陽修專心研儒，融會貫通。昔年王拱辰與歐陽修為同年進士，且兩人同為薛簡肅快婿。拱辰先娶歐陽修夫人之姊，后復(fù)娶夫人之妹。修戲言：“舊女婿為新女婿，大姨夫作小姨夫?！贝耸氯粼谡謇韺W(xué)家看來是不可容許的，所以言修研儒習(xí)有所化?！ ?span lang="EN-US" xml:lang="EN-US">
歐陽修性耿直，因此觸犯了某些人的權(quán)益，遂遭到陰險之人的人身攻擊。《涑水記聞》中言：“士大夫以濮議不正，咸疾歐陽修。有人謗其與子婦吳氏私通，更有人誣其與外甥女亂倫。御史中丞彭思永、殿中侍衛(wèi)史蔣之奇，面對中傷歐陽修的這些流言蜚語，屢次在神宗面前劾奏之。蔣士奇在朝上長跪不起，一定要替歐公尋一個說法。神宗遂將傳歐陽修流言者召來廷中問之，皆無以對。后俱被貶謫?！弊x到此，真是大快人心。古人說得好：“防人之心不可無，害人之心不可有。”能還歐陽修一個清白真是讓人大快人心。神宗對歐陽修青睞有加。英宗喪時，歐陽修衣紫地皂花緊絲袍前來服哀，劉庠對此大為不滿，認為歐公衣著乃為大不敬，上奏乞言應(yīng)將歐陽修貶責(zé)，神宗遣使語于歐公將衣服易之。歐陽修服拜面謝?！ ?span lang="EN-US" xml:lang="EN-US">
歐陽修屢遭人誹謗，卻也不盡是空穴來風(fēng)。這緣于他生活上的恣意風(fēng)雅。月下添香，花下佐酒，所以歐公寫得出“人間自是有情癡，此恨不關(guān)風(fēng)與月”此種風(fēng)流蘊藉之句來，卻因此也引來一些所謂“正派”之人的仇憤。歐陽修閑居汝陰之時，一妓美姿色，甚聰穎，對歐陽修所作之詞盡能歌之。一日，歐陽修赴宴在席間戲言：“它年當(dāng)來此地作太守?！焙髷?shù)年，修果真由維揚移官汝陰，然此妓卻已不知下落。修憶起昔日兩人相飲官湖、共植楊樹，沉浸在往事的美好中，忽生惆悵，后題詩于擷芳葶云：“柳絮已將春色去，海棠應(yīng)恨我來遲?！睔W陽修心中甚有一番遺撼，錯過了如此佳人。此情景頗似唐人韓翊與柳氏之事。柳氏前為倡女，后成韓翊好友李生愛姬，艷冠群芳，且善歌吟，慕韓翊之才。后李生得知此事便將柳氏贈之。兩人恩愛相親，似雋侶神仙。后因安史之亂，韓翊任淄青節(jié)度使侯希逸幕中掌書記，而柳氏仍留在長安，寄居尼庵。長安收復(fù)以后，韓翊遣人尋柳氏，并賦詞云：“章臺柳，章臺柳，往日青青今在否。縱使長條似舊垂，也應(yīng)攀折他人手?！焙罅暇谷徽娴谋黄鋵ぶＲ婍n詞，亦作詞一首：“楊柳枝，芳菲節(jié)，可恨年年贈離別。一葉隨風(fēng)忽報春，縱使君來豈堪折?！薄 ?span lang="EN-US" xml:lang="EN-US">
大約歐陽修故地重游之心就如韓翊寫詞之情。修作詞多香艷之作，有花間之遺風(fēng)：“遞葉葉之花箋，文抽麗錦；舉纖纖之玉手，拍案香檀。所以詞又多與《花間集》、《陽春集》等相混。甚至有宋人蔡絳在《西清詩話》中言：”歐公詞之淺近者，多謂是劉輝所作?！眲⑤x何許人也，為何將諸艷詞冠在歐公名下。此劉輝即是嘉佑年間歐陽修任主考官時因作奇險之文而屢次不中之人，由此對歐公懷恨在心。不過這則筆記應(yīng)是失真，歐陽修生活上如此弄月吟風(fēng)，既是填上幾首艷詞實也是無須為怪。還是王國維講得好：“詞之雅鄭，在神不在貌。永叔，少游雖作艷語，終有品格?！睔W陽修作詞并非止于表面，所以我們要探其深意。故王國維又言：“馮延巳詞，晏同叔得其俊，歐陽永叔得其深?！痹嚳雌湟皇咨钔駬春竦摹兜麘倩ā罚?span lang="EN-US" xml:lang="EN-US">
庭院深深深幾許？楊柳堆煙，簾幕無重數(shù)。玉勒雕鞍游冶處，樓高不見章臺路。
雨橫風(fēng)狂三月暮，門掩黃昏，無計留春住。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
庭院之深言出了那深閨少婦內(nèi)心的百般孤獨與痛楚。后詞人李清照與丈夫趙眀城長期兩地而居也是識盡此種愁苦滋味，對此深有感觸，所以她在《臨江仙》詞序中言“歐公作《蝶戀花》，有‘深深深幾許’之句，余酷愛之。用其語作‘庭院深深’諸闕?！睔W陽修一詞數(shù)語道盡了易安的心事?！ ?span lang="EN-US" xml:lang="EN-US">
幽深寂靜的庭院，美人獨上小樓，見到那依依的楊柳，輕煙霧染，如那情戀之人，凝眸顧盼，繾綣溫存。而陪伴在她身邊的只有那重重的簾幕，她悵望著那紈绔公子經(jīng)常光顧的游冶之地，章臺路里或許就有她丈夫的身影?？墒敲廊送塾瑓s是被那疊疊層層的樓閣遮住了遠眺的視線。三月天的暮春里，風(fēng)雨無情地要將這春光逝去。她急急地在黃昏之時掩上庭院之門，卻終究是留春不住。宋祁有句云：“為君持酒勸斜陽，且向花間留晚照?！睂τ诖汗庑标柕碾x去，他們心中該有多少的惋惜。美人仰起頭來，看著那開得已近荼靡之花，問之為何春歸如此之急。美人眼里噙著那清明的淚水，寸寸柔腸，盈盈粉淚，然花不語，人欲絕。她眨著那傷神的眸子，卻在一剎那間見那落花盡飛過秋千而去。唐人嚴(yán)惲有詩云：“春光冉冉歸何處，更向花前把一杯。盡日問花花不語，為誰零落為誰開?！笔腔ú欢脼檎l而開么，是花不懂得美人之意么，皆不是。黛玉作《葬花詞》云：“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被ǖ拿\即是美人的命運，花謝人休，讀之不勝悲?！ ?span lang="EN-US" xml:lang="EN-US">
歐陽修乃學(xué)際天人，又豈會沉緬與此種閨中之音。雖然他的人生遭受過挫折，但他始終保持著一種銳意進取，在困境中亦是等閑視之。此種曠達的豪情，讓歐陽修人格上別有魅力。蘇東坡的豪放，當(dāng)從他這里借得幾縷，所以東坡在料峭春寒的竹林中吟之：“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歐陽修一闕《朝中措》作得尤其是好,試看之：
平山闌檻倚晴空，山色有無中。手種堂前垂柳，別來幾度春風(fēng)。
文章太守，揮毫萬字，一飲千鐘。行樂直須年少，尊前看取衷翁。
平山堂在揚州之地，據(jù)《避暑錄語》記載言：“歐陽修知揚州，作平山堂。壯麗為淮南第一。每暑時凌晨攜客往游，遣人至邵伯處取荷花千余朵。置于畫盤插百余盆，遇酒行既以花傳客，往往侵夜，載月而歸。嘉佑年間，歐陽修至交劉原甫出手維揚，修作此詞為之餞行，并憶起舊日在揚州之事。平山堂倚在那晴空之中，好不驚險，對面山色在煙霧的籠罩下若隱若現(xiàn)?！吧缴袩o中”出自于王維詩句：“江流天地外，山色有無中。”后有人見歐陽修作詞句言：“平山堂望江左諸山甚近，歐公短視也?！睎|坡見后笑之，作賦《快哉亭》澄清此事，中有句云：“長記平山堂上，欹枕江南煙雨,杳杳沒孤鴻。識取醉翁語，山色有無中?！辈贿^關(guān)于歐陽修是否短視，此事在《石林燕語》中有記載言：“歐陽文忠近視，常時讀書甚艱。惟使人讀而聽之。在政府?dāng)?shù)年，每進文字，亦如常人。”是真是假，已經(jīng)大沒有去爭辯的必要。
平山堂前有歐陽修親手栽種的楊柳一株，一別幾年，不知堂前的楊柳如今長勢如何。下闕寥寥數(shù)語顯出了歐陽修的豪放性情，揮毫萬字，一飲千盅，頗有李白當(dāng)年作《將進酒》所言：“無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喚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睔W陽修吟著吟著不能自已，近乎一種狂放的姿態(tài)。遂對友人言：“行樂還須年少，尊前看取衰翁。”
平山堂前楊柳被人稱之為歐公柳，后來薛嗣昌任揚州守，亦在堂前植柳一株，自榜為薛公柳，人莫不嗤之。后嗣昌既去，為人伐之。慶歷十一月，右司郎中糜師旦游堂中，見壁間字畫、堂前楊柳皆不存，于是移柳數(shù)十補栽，并題詩云：“壁上龍蛇飛去久，堂前楊柳補新來。一生企慕歐陽子，重到平山省后身?！?span lang="EN-US" xml:lang="EN-US">
真正顯現(xiàn)歐陽修詞藝術(shù)不凡的還屬于那些別后相思之作，歐陽修心思綿密，對于情感的把握及表述十分顯現(xiàn)其言語內(nèi)在的功力。如其名篇《踏莎行》：
候館梅殘，溪橋柳細，草薰風(fēng)暖搖征轡。離愁漸遠漸無窮，迢迢不斷如春水。
寸寸柔腸，盈盈粉淚，樓高莫近危闌倚。平蕪盡處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
驛舍梅殘，溪橋柳細，正是早春時分，陸游《詠梅》詞云：“驛外斷橋邊，寂寞開無主。”梅瓣凋零，柳葉新清。草熏風(fēng)暖，緩搖征轡。江淹在《別賦》中云：“閨中風(fēng)暖，陌上草熏?！辈菅傅臑橄悴?，融怡明媚的大好春光讓人留連忘返，卻也是教人觸景生情，無端生出愁怨。王昌齡《閨怨》詩云：“忽見陌頭春柳色，悔教夫婿覓封侯?！彪x愁暗漲，如那一溪春水，淙淙不斷，漸遠而又漸無窮。正如劉勰所言“一切景語皆情語也?！贝绱缛崮c，盈盈粉淚，美人獨登高樓，見到那原野之外連綿起伏的春山，卻又想到那春山之外，有著自己朝思暮想的君郎。思之深，念之至。頗似范仲淹詞：“年年今夜，月華如練，長是人千里?！薄 ?span lang="EN-US" xml:lang="EN-US">
前面幾首都算不得艷詞，不過歐公作艷語讀之也有一番新意，雅而不傷，清氣流溢。試看其一首《南歌子》：
鳳髻金泥帶，龍紋玉掌梳。走來窗下笑相扶，愛道“畫眉深淺入時無”？
弄筆偎人久，描花試手初。等腰閑妨了繡工夫，笑問“鴛鴦兩字怎生書”？
燕爾新婚，兩相情愛，上闕化用了唐人朱慶余詩《近試上張水部》“妝罷低眉問夫婿，畫眉深淺入時無?！惫戴臁⒚杌?、刺繡看出了這個新婚小娘子的嬌憨，極其活潑而富有情趣。詞作隨意傾向口語化，但也是顯得尤其真切，那意濃濃的情話猶在我們耳邊?！ ?span lang="EN-US" xml:lang="EN-US">
歐陽修一生宦海沉浮無數(shù)，晚年終于在其喜愛的穎州之地安定下來，穎州有西湖，風(fēng)光絕佳。歐陽修流連于湖廣山色之中，后作《采桑子》十首，寫盡西湖四時之美景，歐公還特意在此十闕詞前作“西湖念語”，足見其對此些詞的眷愛，念語作得也是別有一番情味：
昔者王子猷之愛竹，造門不問于主人，陶淵明之臥輿，遇酒便留于道士。況西湖之勝概，擅東潁之佳名。雖美景良辰，固多于高會。而清風(fēng)明月，幸屬于閑人。并游或結(jié)于良朋，乘興有時而獨往。鳴蛙暫聽，安問屬官而屬私。曲水臨流，自可一觴而一詠。至歡然而會意，亦傍若于無人。乃知偶來常勝於特來，前言可信。所有雖非于己有，其得已多。因翻舊闋之辭，寫以新聲之調(diào)，敢陣薄伎，聊佐清歡。
念語中列高風(fēng)亮節(jié)之士隱逸于山水之趣，歐陽修感悟之。遂有名篇問世，試看其《采桑子》兩首：
《其一》“
群芳過后西湖好，狼藉殘紅。飛絮蒙蒙。垂柳闌干盡日風(fēng)。
笙歌散盡游人去，始覺春空。垂下簾攏。雙燕歸來細雨中。
《其二》：
輕舟短棹西湖好，綠水逶迤，芳草長堤，隱隱笙歌處處隨。
無風(fēng)水面琉璃滑，不覺船移，微動漣漪，驚起沙禽掠岸飛。
昔者潘閬長憶西湖作詞諸闕《酒泉子》，但彼西湖非此西湖。穎州西湖，亦是天下好山水，西湖中的短棹輕舟、綠水蒙蒙；西湖中的綠水逶迤、垂柳欄桿，都仿佛為天上之景。怪不得詞人們幾十年的光陰逝去心里還是唯忘不了西湖的那抹清麗的倩影?！ ?br> 歐陽修，唐宋八大家宋之第一人，作小歌詞如酌蠡海水，他用自己溫婉的風(fēng)格而自成一家，影響甚遠。馮煦言其：“即以言語，亦疏雋開子瞻（蘇東坡），深婉開少游（秦觀）?！逼鋵嵥绊戇h不如此，周邦彥、李清照、吳文英等人就深得歐公之所妙，詞壇之幸也。
【小傳】 歐陽修(1007-1072)，字永叔，號醉翁，晚號六一居士，吉州廬陵(今江西省吉安市)人。幼年喪父，家貧力學(xué)，敏悟過人，讀書成誦。天圣八年(1030)登進士第，為西京(洛陽)留守推官，與錢惟演、梅堯臣、尹洙等詩酒唱和，遂以文章名天下。景祐元年(1034)充館閣校勘。景祐三年，因為范仲淹辯護，貶夷陵令?？刀ㄔ?span lang="EN-US" xml:lang="EN-US">(1040)，奉詔復(fù)職。慶歷三年(1043)充太常丞知諫院，參與范仲淹、韓琦、富弼等推行的新政，次年新政失敗，范、韓、富等相繼離京外放，修亦為政敵讒言所中，出知滁州。后移知揚州、潁州、應(yīng)天府。至和元年(1054)，召還與宋祁同修《唐書》。累遷禮部侍郎、樞密副使、參知政事等職。卒謚文忠。
【卷十六】柳永
【派別】頹放派
【文集】《樂章集》
衣帶漸寬終不悔 為伊消得人憔悴
詞人中能如柳永落寞者寥寥無幾，但若柳永如此風(fēng)光者亦是寥寥無幾。柳永的一生充滿著不合時宜，注定著坎坷無數(shù)。他仿佛是獨上高樓之人，徘徊在恨與痛的邊緣。他一個人緩緩而吟，在風(fēng)華雪月中買得一醉。他做著他的才子風(fēng)流，縱使仕途將其拋棄，他還有他的紅粉佳人，在溫玉滿懷中輕輕地撫慰著他那顆受傷的心靈。
柳永初名三變，其父為柳宜，與宋初文人王禹偁為至交。柳永生于書香門弟之家。永少年時刻苦好學(xué)，入夜必燃燭苦讀，燭滅而聲不止，后人名其讀書之地為筆架山或蠟燭山。柳永困于場屋近三十年，消磨殆盡了幾十年的上好光陰，柳永因久不登第，后改名為永，方及第。柳永因為身體虛弱且多病，取永字有長久安好之意?！ ?span lang="EN-US" xml:lang="EN-US">
柳永才名很大，寫詞更是如探囊取物，柳永詞流傳很廣，甚至遠于西夏處亦是“凡有飲井水處，皆能歌柳詞?！绷~多涉寫男歡女愛、風(fēng)花雪月。仁宗皇帝也是極其喜歡柳永詞，每讀之擊節(jié)嘆賞，陳師道在《后山詞話》中記載云：“仁宗頗好其詞，每對酒，每使侍妓歌之再三?！钡牵⒂兴麄冏约旱囊惶兹柿x道德之觀，柳永混跡于青樓酒館、狎妓尋歡，被他們視為異己，有傷風(fēng)化，遂不容?！ ?span lang="EN-US" xml:lang="EN-US">
晏公為相時，柳永曾登門拜訪過。據(jù)吳舜民《畫墁錄》云：“柳永以詞忤仁廟，吏部不放改官。三變不能堪，詣?wù)?。晏公曰：‘賢俊作曲子么?！冊唬骸蝗缦喙嘧髑??！唬骸怆m作曲子，不曾道針線閑拈伴伊坐。’柳遂退。”晏殊能知曉柳永詞句中“針線閑拈伴伊坐”，說明晏殊平素亦讀柳永詞，只不過仁宗留意儒雅，務(wù)本理道，深斥浮艷虛薄之人，所以雖然明知柳永有才，卻也只能抑壓之。柳永因詞成其千古之名，卻也因詞造就了他悲劇的一生。其實還是有很多人賞識柳永之才，昔日永為睦州推官，呂蔚知睦州府，極欣賞柳永，遂力薦于朝廷，但柳永因?qū)懺~早就留有敗名，不但沒有提拔，朝廷還因此規(guī)定地方官的提升需侯數(shù)年才可。
柳永詞不僅為紅袖女子所喜，就憐方外之士亦愛慕之，令人稱奇。刑州開元寺有一僧名法眀，平素落魄不檢，嗜酒好博。每次至大醉，即唱柳永詞。由是鄉(xiāng)人莫不侮之。每有召飲者其欣然而從，酒酣乃謳柳詞數(shù)闕而后已，鄉(xiāng)人皆稱其為瘋和尚。忽有一日，謂眾僧言：“吾明日當(dāng)逝，汝等無出觀?！北娚ρ裕骸柏M有是哉?！币钊粘科穑ūb攝衣就坐，呼眾言：“吾往矣，當(dāng)留一訟而去?！北娙梭@愕而細聽其言“平生醉里顛蹶，醉里卻有分明。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fēng)殘月?！蹦耸?。（見《類苑》）柳永若得知此事，即是一生惆悵，也應(yīng)慨然長笑?！ ?span lang="EN-US" xml:lang="EN-US">
柳永很早就應(yīng)及第，因作《鶴沖天》詞云：“忍把浮名，換得淺斟低唱?！贝蠹s是柳永在青樓酒肆偎紅倚翠，蝕骨銷魂中忘乎所以而不知所云。后仁宗皇帝讀到此詞，大為不快，及臨軒放榜時，將柳永名劃掉，并言：“此人花前月下，好去淺斟低酌，何要浮名，且填詞去?！比首诘囊环捄帽汝P(guān)上了柳永欲進仕途之門，柳永便自嘲為“白衣卿相”，并從此打著“奉旨填詞柳三變”之旗號，其實柳永極醉心于功名，其祖上多有當(dāng)朝為官之人。極盡失意之后，柳永心灰意冷，更加放逐自己，頻繁地往來秦樓楚館，在這些風(fēng)月女子身上尋得靈魂的慰藉。但柳永并沒有因此沉淪，縱情風(fēng)月并非自己最好的歸宿，他想到他那明顯的家世，希望就會無由地從心底升起。在此期間，柳永暢游了荊湖、吳越一帶，這段出游生活豐富了他的人生閱歷，吳越一帶秀美的山水深深地浸染了他那顆多愁善感之心，為其慢詞的創(chuàng)作奠下堅實的基礎(chǔ)?！ ?span lang="EN-US" xml:lang="EN-US">
柳永作詞用語多俗艷，描摹綺羅香澤之態(tài)，細敘風(fēng)月情濃之境。遂被時人言為輕薄冶蕩之人。李清照在《詞論》中云：“柳屯田永者，變舊聲為新聲，出《樂章集》，大得聲稱于世，雖協(xié)音律，詞語塵下?！币装惨痪湓~語塵下抹去了前面所有的光彩，后徐度在《卻掃編》中云：“柳詞雖極工致，然多雜以鄙語。”由是觀之，當(dāng)時文人對柳永詞是一種貶斥態(tài)度，但是具有諷刺意味的是他們自身作詞也是深受柳永影響。據(jù)《高齋詩話》記載言：“少游自會稽入郡，見東坡。東坡云：‘不意別后，公卻學(xué)柳七詞?！儆卧唬骸畴m無學(xué)，亦不如是?！逼鋵嵾@只是少游個人說法。其詞云：“銷魂，當(dāng)此際。香囊暗解，羅帶輕分?！比绱似G詞，不師柳七，更師何人。后來東坡就此詞譏笑少游云：“山抹微云秦學(xué)士，露花倒影柳屯田?！彪m然兩人皆作情語，但后人將柳永詞喻之為《金瓶梅》，而將少游詞喻為《紅樓夢》，雖然此言不免有失偏頗，但雅俗自是分明。
柳永游冶于秦樓舞館，以他的才氣，贏得青樓薄幸之名。那歌妓之女皆以得到柳永詞為榮，柳永亦是樂此不疲地為美人而作。雖然女子盡是落入風(fēng)塵之人，但待柳永亦是一片真心，互相之間也就有了真情。柳永算得上一個浪子，但他亦是情癡。試看其詞：《集賢賓》上闕：
小樓深巷狂游遍，羅綺成叢。就中堪人屬意，最是蟲蟲。有畫難描雅態(tài)，無花可比芳容。幾回飲散良宵永，鴛鴦暖，鳳枕香濃。算得人間天上，惟有兩心同。
柳永毫不諱言其沽酒而歡的生活，深巷花開，小樓香濃。柳永愁來之時常來此地，縱酒恣歌，歡情買醉。他結(jié)識了一名為蟲蟲的煙花女子，那蟲蟲生得花容月貌、典雅可人，風(fēng)情萬種最是能牽住柳永那一顆浮泛之心。他憶起了兩人于芙蓉帳暖之時，鳳枕含香，情意正濃。溫庭筠有詞云：“真珠簾里頗黎枕，暖香惹夢鴛鴦錦。”才子佳人在憨語中把兩心同，同心即為生生世世不離之意。蘇小小有詩云：“何處結(jié)同心，西陵松柏下。”柳永能對風(fēng)塵女子許下如此海誓山盟，亦看得出其一片癡心。
《待續(xù)》
【卷十六】 柳永
【派別】 頹放派
【文集】 《樂章集》
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
詞人中能如柳永落寞者寥寥無幾，但若柳永如此風(fēng)光者亦是寥寥無幾。柳永的一生充滿著不合時宜，注定著坎坷無數(shù)。他仿佛是獨上高樓之人，徘徊在恨與痛的邊緣。他一個人緩緩而吟，在風(fēng)華雪月中買得一醉。他做著他的才子風(fēng)流，縱使仕途將其拋棄，他還有他的紅粉佳人，在溫玉滿懷中輕輕地撫慰著他那顆受傷的心靈。
柳永初名三變，其父為柳宜，與宋初文人王禹偁為至交。柳永生于書香門弟之家。永少年時刻苦好學(xué)，入夜必燃燭苦讀，燭滅而聲不止，后人名其讀書之地為筆架山或蠟燭山。柳永困于場屋近三十年，消磨殆盡了幾十年的上好光陰，柳永因久不登第，后改名為永，方及第。柳永因為身體虛弱且多病，取永字有長久安好之意?！ ?span lang="EN-US" xml:lang="EN-US">
柳永才名很大，寫詞更是如探囊取物，柳永詞流傳很廣，甚至遠于西夏處亦是“凡有飲井水處，皆能歌柳詞?！绷~多涉寫男歡女愛、風(fēng)花雪月。仁宗皇帝也是極其喜歡柳永詞，每讀之擊節(jié)嘆賞，陳師道在《后山詞話》中記載云：“仁宗頗好其詞，每對酒，每使侍妓歌之再三。”但是，朝廷有他們自己的一套仁義道德之觀，柳永混跡于青樓酒館、狎妓尋歡，被他們視為異己，有傷風(fēng)化，遂不容?！ ?span lang="EN-US" xml:lang="EN-US">
晏公為相時，柳永曾登門拜訪過。據(jù)吳舜民《畫墁錄》云：“柳永以詞忤仁廟，吏部不放改官。三變不能堪，詣?wù)ｊ坦唬骸t俊作曲子么。’三變曰：‘只如相公亦作曲子。’公曰：‘殊雖作曲子，不曾道針線閑拈伴伊坐。’柳遂退?！标淌饽苤獣粤涝~句中“針線閑拈伴伊坐”，說明晏殊平素亦讀柳永詞，只不過仁宗留意儒雅，務(wù)本理道，深斥浮艷虛薄之人，所以雖然明知柳永有才，卻也只能抑壓之。柳永因詞成其千古之名，卻也因詞造就了他悲劇的一生。其實還是有很多人賞識柳永之才，昔日永為睦州推官，呂蔚知睦州府，極欣賞柳永，遂力薦于朝廷，但柳永因?qū)懺~早就留有敗名，不但沒有提拔，朝廷還因此規(guī)定地方官的提升需侯數(shù)年才可?！ ?span lang="EN-US" xml:lang="EN-US">
柳永詞不僅為紅袖女子所喜，就憐方外之士亦愛慕之，令人稱奇。刑州開元寺有一僧名法眀，平素落魄不檢，嗜酒好博。每次至大醉，即唱柳永詞。由是鄉(xiāng)人莫不侮之。每有召飲者其欣然而從，酒酣乃謳柳詞數(shù)闕而后已，鄉(xiāng)人皆稱其為瘋和尚。忽有一日，謂眾僧言：“吾明日當(dāng)逝，汝等無出觀。”眾僧笑言：“豈有是哉?！币钊粘科?，法眀攝衣就坐，呼眾言：“吾往矣，當(dāng)留一訟而去?！北娙梭@愕而細聽其言“平生醉里顛蹶，醉里卻有分明。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fēng)殘月。”乃逝。（見《類苑》）柳永若得知此事，即是一生惆悵，也應(yīng)慨然長笑。
柳永很早就應(yīng)及第，因作《鶴沖天》詞云：“忍把浮名，換得淺斟低唱。”大約是柳永在青樓酒肆偎紅倚翠，蝕骨銷魂中忘乎所以而不知所云。后仁宗皇帝讀到此詞，大為不快，及臨軒放榜時，將柳永名劃掉，并言：“此人花前月下，好去淺斟低酌，何要浮名，且填詞去。”仁宗的一番話好比關(guān)上了柳永欲進仕途之門，柳永便自嘲為“白衣卿相”，并從此打著“奉旨填詞柳三變”之旗號，其實柳永極醉心于功名，其祖上多有當(dāng)朝為官之人。極盡失意之后，柳永心灰意冷，更加放逐自己，頻繁地往來秦樓楚館，在這些風(fēng)月女子身上尋得靈魂的慰藉。但柳永并沒有因此沉淪，縱情風(fēng)月并非自己最好的歸宿，他想到他那明顯的家世，希望就會無由地從心底升起。在此期間，柳永暢游了荊湖、吳越一帶，這段出游生活豐富了他的人生閱歷，吳越一帶秀美的山水深深地浸染了他那顆多愁善感之心，為其慢詞的創(chuàng)作奠下堅實的基礎(chǔ)?！ ?span lang="EN-US" xml:lang="EN-US">
柳永作詞用語多俗艷，描摹綺羅香澤之態(tài)，細敘風(fēng)月情濃之境。遂被時人言為輕薄冶蕩之人。李清照在《詞論》中云：“柳屯田永者，變舊聲為新聲，出《樂章集》，大得聲稱于世，雖協(xié)音律，詞語塵下。”易安一句詞語塵下抹去了前面所有的光彩，后徐度在《卻掃編》中云：“柳詞雖極工致，然多雜以鄙語?！庇墒怯^之，當(dāng)時文人對柳永詞是一種貶斥態(tài)度，但是具有諷刺意味的是他們自身作詞也是深受柳永影響。據(jù)《高齋詩話》記載言：“少游自會稽入郡，見東坡。東坡云：‘不意別后，公卻學(xué)柳七詞?！儆卧唬骸畴m無學(xué)，亦不如是?！逼鋵嵾@只是少游個人說法。其詞云：“銷魂，當(dāng)此際。香囊暗解，羅帶輕分?！比绱似G詞，不師柳七，更師何人。后來東坡就此詞譏笑少游云：“山抹微云秦學(xué)士，露花倒影柳屯田?！彪m然兩人皆作情語，但后人將柳永詞喻之為《金瓶梅》，而將少游詞喻為《紅樓夢》，雖然此言不免有失偏頗，但雅俗自是分明。
柳永游冶于秦樓舞館，以他的才氣，贏得青樓薄幸之名。那歌妓之女皆以得到柳永詞為榮，柳永亦是樂此不疲地為美人而作。雖然女子盡是落入風(fēng)塵之人，但待柳永亦是一片真心，互相之間也就有了真情。柳永算得上一個浪子，但他亦是情癡。試看其詞：《集賢賓》上闕：
小樓深巷狂游遍，羅綺成叢。就中堪人屬意，最是蟲蟲。有畫難描雅態(tài)，無花可比芳容。
幾回飲散良宵永，鴛鴦暖，鳳枕香濃。算得人間天上，惟有兩心同。
柳永毫不諱言其沽酒而歡的生活，深巷花開，小樓香濃。柳永愁來之時常來此地，縱酒恣歌，歡情買醉。他結(jié)識了一名為蟲蟲的煙花女子，那蟲蟲生得花容月貌、典雅可人，風(fēng)情萬種最是能牽住柳永那一顆浮泛之心。他憶起了兩人于芙蓉帳暖之時，鳳枕含香，情意正濃。溫庭筠有詞云：“真珠簾里頗黎枕，暖香惹夢鴛鴦錦。”才子佳人在憨語中把兩心同，同心即為生生世世不離之意。蘇小小有詩云：“何處結(jié)同心，西陵松柏下?！绷滥軐︼L(fēng)塵女子許下如此海誓山盟，亦看得出其一片癡心?！ ?span lang="EN-US" xml:lang="EN-US">
此類艷情之作亦是柳永遭受時人詬病之由，真正體現(xiàn)柳詞藝術(shù)風(fēng)格當(dāng)是宦旅羈途別后相思之作。韓愈在《荊潭唱和詩序》中言：“歡愉之詞難工，愁苦之音易好?！闭驗樘幱陔x境愁苦的困頓中，對感情的認識更深一層，反映到作品上來，亦會深刻不少。試看其名篇《雨霖淋》：
寒蟬凄切。對長亭晚，驟雨初歇。都門帳飲無緒，留戀處、蘭舟催發(fā)。
執(zhí)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念去去、千里煙波，暮靄沉沉楚天闊。
多情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jié)。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fēng)殘月。
此去經(jīng)年，應(yīng)是良辰、好景虛設(shè)。便縱有、千種風(fēng)情，更與何人說。
柳永個人特別衷情于秋來之景，在其詞作中也是屢有體現(xiàn)，給人秋士易悲之感。驟雨初歇之時，長亭古道之中，一對相愛之人即將成別，那宿在衰草中的寒蟬亦是哀鳴不已。張齊有詩云：“先秋蟬一悲，長是客行時?！钡降资窍s悲而客行擬或是客行而蟬悲，寒蟬為悲徹之物，亦是曉通人心。都門寒帳之外，美人為其送行。勸君更盡一杯酒，自是別離少故人。酒未到，先成淚，一番愁緒，此時正濃。兩人戀戀不舍地執(zhí)手相望，美人淚水橫頤，那舟中之客卻在相催，此時心中直有萬語千言亦盡在不言中。韓愈有詩云：“心曲千萬端，悲來卻難言。”去去何時是歸時，千里煙波江上，云闊天低，暮靄沉沉，一片陰郁，如同柳永此刻那不展之眉。江淹有《別賦》云：“黯然銷魂者，惟別已矣?！惫吕淦嗲迮c美人相別自是傷情，李白有詞云：“樂游原上清秋節(jié)，咸陽古道音塵絕，音塵絕，年年柳色，霸陵傷別?！绷来藭r的心情大約為那失愛姬韋莊所識，韋莊作《荷葉杯》云：“惆悵曉鶯殘月，相別，從此隔音塵?！睍燥L(fēng)殘月之時，柳永獨醉楊柳岸，他憶著那昔年的良辰美景，卻是良辰美景奈何天。一番苦楚無人可訴，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所以《紅樓夢》中警幻仙子言：“春夢隨云散，飛花逐水流。寄言眾兒女，何必覓閑愁?！薄 ?span lang="EN-US" xml:lang="EN-US">
王國維在其《人間詞話》中言：“凡做大學(xué)問、成大事業(yè)者，必經(jīng)過三種境界。其一為晏同叔之‘昨夜西風(fēng)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诙辰缂礊榱乐聨u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辣狙韵嗨贾?，卻被靜安先生化作學(xué)問境界之說，想來亦是妙解。試看其《鳳棲梧》：
佇倚危樓風(fēng)細細， 望極春愁，黯黯生天際。草色煙光殘照里，無言誰會憑欄意。
擬把疏狂圖一醉， 對酒當(dāng)歌，強樂還無味。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
此詞一洗綺羅香澤之態(tài)，寫情寫景顯得凝重沈致。獨自佇立在高樓之上，憑欄遠眺，細細的春風(fēng)卻是漾著滿眼的春愁，似從那遙遠的天際升起。歐陽修詞《踏莎行》云：“離愁漸遠漸無窮，迢迢不斷如春水?！碑?dāng)有此意，稍瞬即逝的晚照，迷朦的煙光染盡春草。劉安《招隱士》中云：“王孫游兮不歸，芳草生兮萋萋。”斷腸之語。無言獨上高樓，又有誰能明白柳永心中的愁苦滋味，稼軒勸人“獨自莫憑欄，斜陽卻在，煙柳斷腸處?！甭淠藰O易想到解愁之物——酒，一醉解千愁，他想起曹孟德釃酒臨江時的“對酒當(dāng)歌”，卻又想到“人生幾何”，所以強飲還自無滋味。大凡文人借酒消愁都只能愁上加愁，他舉起酒杯，昂首向天，緩緩而吟：“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薄豆旁娛攀住分性疲骸跋嗳ト找赃h，衣帶日已緩。”這是柳永對愛情而發(fā)出的誓言，雖然是浪子的情懷，卻是頃刻間讓人肅然起敬?！ ?span lang="EN-US" xml:lang="EN-US">
柳永這類在羈旅中的相思之作猶能動人心扉，他不僅寫出那難寫之景，而且因相思情深，內(nèi)心受到百般的煎熬，更是表出那難達之情。趙令畤讀《八聲廿州》后言：“唐人佳處，不過如此?！睎|坡讀后亦言：“不減唐人高處?！比绾我皇自~讓他們能異口同聲地稱頌，試看之：
?。爩t瀟暮雨灑江天，一番洗清秋。漸霜風(fēng)凄緊，關(guān)河冷落，殘照當(dāng)樓。是處紅衰綠減，苒苒物華休。惟有長江水，無語東流?！ 。牐?span lang="EN-US" xml:lang="EN-US">
不忍登高臨遠，望故鄉(xiāng)渺邈，歸思難收。嘆年來蹤跡，何事苦淹留？想佳人、妝樓颙望，誤幾回、天際識歸舟。爭知我、倚闌干處，正恁凝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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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筆便蕩開大氣象，瀟瀟一番暮雨，清清一片江天，浮煙未染，輕寒著身，凄緊的霜風(fēng)席卷著落葉，關(guān)河上的殘陽搖搖欲墜。李白有詞云：“西風(fēng)殘照，漢家陵闕?！痹~人獨登高樓，滿目的紅衰翠減，又見到物是人非。惟有那長江之水，一如往昔，默默東流。但卻不知西江之水，亦會淘盡千古風(fēng)流人物。登高望遠，也是傷徹人心。縱使登樓遠眺，那千里之外的故鄉(xiāng)也是在天際的那邊，何時才是歸期。無奈漂泊不定，淹留無計，此時想起故國的佳人，亦是在登樓凝望，盼君還鄉(xiāng)。此筆法頗似杜甫詩《月夜》中“今夜鄜州月，閨中只獨看。”過盡千帆皆不是，何時才是君歸時，佳人淚墮腸斷，卻不知天際之外的柳郎亦是倚著闌干，正是凝眸愁濃。人世間最悲傷的事情莫過于相愛之人卻成別離，想起《神雕俠侶》中楊過與小龍女的十六年之約，直是待到青絲霜染而相見，那一刻讓多少癡情小兒女看得潸然淚下。
柳永游吳越時到過杭州，打聽到杭州太守為孫何，此孫何與柳永曾為布衣之交，柳永登府拜訪，卻是門禁甚嚴(yán)，柳永欲見不得便心生一計，作詞《望海潮》，并將此詞交給一名為楚楚歌女，此詞經(jīng)楚楚唱后，傳遍杭城。秋夕夜會，楚楚于太守府中婉轉(zhuǎn)歌之，太守問歌詞何人所作，答曰柳永。孫何遂見之。試看其《望海潮》：
東南形勝，江吳都會，錢塘自古繁華。煙柳畫橋，風(fēng)簾翠幕，參差十萬人家。云樹繞堤沙。怒濤卷霜雪，天塹無涯。市列珠璣，戶盈羅綺，競豪奢。
重湖疊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釣叟蓮?fù)蕖ＧT擁高牙。乘醉聽蕭鼓，吟賞煙霞。異日圖將好景，歸去鳳池夸。
柳永此詞流傳甚廣，金主完顏亮聞“三秋桂子，十里荷花”句，遂起投鞭渡江之志。謝處厚詩云：“誰把杭州曲子謳，荷花十里桂三秋。那知卉木無情物，牽動長江萬里愁?！比首诨实垡簧急杀×?，柳永作此詞引來金兵南下，也算是報得一箭之仇，恩怨從此自當(dāng)兩相抵。
錢塘的景色極是綺麗，讓多少游過此地的文人墨客眷懷不已。他們?yōu)橹粝乱黄逍旅暮玫脑~作。前有白居易《憶江南》，后有潘逍遙《酒泉子》，西湖的煙柳畫橋、春水蕩漾；西湖的鳳簾翠幕、云樹堤沙，讓柳永為之沈醉，那三秋桂子，十里荷花已非人間之物，如同瑤臺仙境，讓人飄然若飛。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好一幅的世事清明，然這一切卻是入暮前的晚照，南宋的大好河山在歌舞升平中飄然欲墜。柳永實在高明，一句“太液波翻”將南宋的前途照得通明，與其言宋朝是柳永的悲劇，還不如講柳永是宋朝的劫難?！ ?span lang="EN-US" xml:lang="EN-US">
人們很難想象如此風(fēng)花雪月之人怎么會有如杜甫那般憂國憂民的情懷，但這是事實，不容否定。雖然在其詞作中沒有表現(xiàn)出來，但是有詩為證。當(dāng)時柳永官任昌國（今浙江寧波）曉峰鹽場監(jiān)督官時，曾做過一首《煮海歌》：
煮海之民何所營，婦無蠶織夫無耕
衣食之源太寥落，牢盆煮就汝輪征
年年春夏潮盈浦，潮退刮泥成島嶼
風(fēng)干日曝咸味加，始灌潮波塯成鹵
鹵濃堿淡未得閑，采樵深入無窮山
豹蹤虎跡不敢避，朝陽山去夕陽還
船載肩擎未遑歇，投入巨灶炎炎熱
晨燒暮爍堆積高，才得波濤變成雪
自從潴鹵至飛霜，無非假貸充餱糧
秤入官中得微直，一緡往往十緡償
周而復(fù)始無休息，官租未了私租逼
驅(qū)妻逐子課工程，雖作人形俱菜色
鬻海之民何苦門，安得母富子不貧
本朝一物不失所，愿廣皇仁到海濱
甲兵凈洗征輪輟，君有馀財罷鹽鐵
太平相業(yè)爾惟鹽，化作夏商周時節(jié)
柳永目睹煮海之民生活的艱辛，沒有耕地，沒有織紡，鹽民們只能把希望寄于煮鹽，然在幾個月辛苦熬鹽的時間中無米為炊，只好向官家借貸，待鹽煮好后又卻只能以極低的價錢賣給鹽關(guān)，可以想象鹽民是如何的清貧，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的他們觸動了柳永的那顆憐憫之心。柳永將此事上報朝廷，希望實行仁政。但根本無人來聽取這些鹽民的心聲。柳永的奏言，讀之真覺得是“滿紙肺腑言，一把辛酸淚?！薄 ?span lang="EN-US" xml:lang="EN-US">
柳永的晚景更是凄涼，死后甚至無錢入殮，后由一些青樓女子出資入葬。馮夢龍《喻世名言》中《眾名姬春風(fēng)吊柳七》篇云：“每年清明左右，春風(fēng)駘蕩,諸名姬不約而同,各備祭禮,往柳七官人墳上,掛紙錢拜掃,喚做“吊柳七”,又喚做“上風(fēng)流?！?。未曾“吊柳七”、“上風(fēng)流冢”者,不敢到樂游原上踏青。后來成了個風(fēng)俗,直到高宗南渡之后,此風(fēng)方止?！焙髞碛腥俗髟娭S刺那些所謂仁義道德之士云：“樂游原上妓如云，盡上風(fēng)流柳七墳?？蓱z紛紛縉紳輩，憐才不及眾紅裙?！薄 ?span lang="EN-US" xml:lang="EN-US">
柳永在紅袖脂香中春風(fēng)得意，得以暫時忘卻仕途不暢的煩愁，如《紅樓夢》中的賈寶玉，沉浸于群芳簇艷之中，做著他的絳洞花王。然真正審視柳永所歷過的一生，真的是要“千紅一哭，萬世同悲?！?span lang="EN-US" xml:lang="EN-US">
【小傳】：柳永（約971-1053），字耆卿，初名三變，字景莊，排行第七，又稱柳七，崇安（今福建崇安縣）人。北宋著名詞人。出身于儒宦世家，工部侍郎柳宜少子，景佑進士，官至屯田員外郎，故又世稱柳屯田。柳永為人放蕩不羈，仕途更為坎坷。時人將其舉薦于仁宗，卻只得四字批語：“且去填詞”。仕途無涯，便自稱“奉旨填詞柳三變”，流連于歌樓舞榭，沉迷于聲色詞曲，潦倒終身，竟由群妓合金而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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