視“狂”為“龍德”的袁宏道
袁宏道和兄宗道弟中道是李贄的知交好友已如前述,他們能由衷欣賞卓老的風致可知他們自己的價值取向。事實上宏道也是晚明的一位領軍狂士。第一次和李卓吾見面,他的贈詩就有“老子本將龍作性,楚人元以鳳為歌”句。蓋“三袁”是湖北公安人,故援楚狂以自況。其《記藥師殿》一文自述生平,有“余性狂僻,多誑詩,貢高使氣,目無諸佛”的措辭,是狂而不諱者也。特別是他寫給友人張幼于的一封信,可直視為一篇“狂顛”專論,為文海藝苑絕少見的文字,茲特請各位靜心一觀。
仆往贈幼于詩,有“譽起為顛狂”句。顛狂二字甚好,不知幼于亦以為病。夫仆非真知幼于之顛狂,不過因古人有“不顛不狂,其名不彰”之語,故以此相贊。如今人送富賈則曰“俠”,送知縣則曰“河陽”、“彭澤”,此套語也。夫顛狂二字,豈可輕易奉承人者?狂為仲尼所思,狂無論矣。若顛在古人中,亦不易得,而求之釋,有普化焉。張無盡詩曰“槃山會里翻筋斗,到此方知普化顛”是也。化雖顛去,實古佛也。求之玄,有周顛焉,高帝所禮敬者也。玄門尤多,他如藍采和、張三豐、王害風之類皆是。求之儒,有米顛焉,米顛拜石,呼為丈人,與蔡京書,書中畫一船,其顛尤可笑。然臨終合掌曰:“眾香國里來,眾香國里去。”此其去來,豈草草者?不肖恨幼于不顛狂耳,若實顛狂,將北面而事之,豈直與幼于為友哉?(《袁宏道集》卷十一“解脫集”之四“尺牘”)
看來是袁宏道給這位姓張名幼于的友人先有一首贈詩,其中有“譽起為顛狂”的句子,此友不甚以為然,宏道遂寫信加以解釋。他說“顛狂”這兩個字,可不是輕易許人的,因為這是很高的贊譽。古人已經(jīng)有“不顛不狂,其名不彰”的流行說法。“狂”是孔子思考的問題,這里可以不討論。就說“顛”吧,也是不容易獲得的稱號。佛家倒是不諱言此語,所以張無盡有“槃山會里翻筋斗,到此方知普化顛”的詩句。張無盡即宋朝的丞相張商英,聲聞極大的佛門居士,野史筆記多有他學佛的故事。“普化”是普化禪師,唐代有名的顛僧,據(jù)說是日本臨濟宗的鼻祖。周顛是朱元璋喜歡的一個亦僧亦道的江湖術士,不知姓氏,過從者只以顛相稱。儒家方面的則有米南宮米顛,前面筆者已略及,此處中郎(袁宏道號中郎)談的更具體。最后中郎向他的友人說,就怕友人不顛,如果真的癲狂,他愿俯首稱臣。
我們看到,袁宏道對狂顛的品格給予了何等高的評價。他認為儒釋道三家都不否認“狂“的合理內(nèi)涵。而在《疏策論》“第五問”里,他進一步稱“狂”為一種“龍德”,說“自漢而下,蓋有二三豪杰,得狂之心而擬龍之一體者”,如漢代的張良、晉朝的謝安、唐朝的狄仁杰,他們雖有狂智、狂沉、狂忍的區(qū)分,也就是“狂體不同”,但在“近龍德”這點上是相同的。當然狂有多種,可以區(qū)分出諸多個階次來。王陽明的“圣狂”,應該是最高的。宏道所渭“龍德之狂”,是僅次于“圣狂”的另一種,是可以兼濟天下的寄道之狂,張、謝、狄之外,前述方孝孺之狂亦可作為個代表。 袁宏道特別提出,對這種狂能寄道者,需要有識別的眼光,否則人才就有被埋沒的危險。因此他寫道:“若晉之陶潛,唐之李白,其識趣皆可大用,而世特無能用之者。世以若人為騷壇曲社之狂,初無意于用世也,故卒不用,而孰知無意于用者,乃其所以大用也。”(《袁宏道集》卷五十三“未編稿”之一“疏策論”第五問)袁宏道顯然認為陶淵明、李白是有“龍德之性”的人,其狂應是“龍德之狂”,而不同于“騷壇曲社之狂”。是呵,傳統(tǒng)社會的伶人文士也多矣,其中不乏狂怪之人,但這種“狂”和龍德之狂不能同日而語。故袁宏道說:“道不足以治天下,無益之學也;狂不足與共天下,無用之人也。”(《袁宏道集》卷五十三“未編稿之一”)即在袁宏道看來,生之為士人(現(xiàn)代一點的說法也可以叫知識分子)如果不把自己的學問和家國天下聯(lián)系起來,是為“無益之學”,而沒有一點“狂”的精神,或者狂而不心系家國,最后會成為一個廢人。
袁宏道強調(diào)對士子之狂還要作另一種區(qū)分,這就是“傲肆”之狂和“恬趣遠識”之狂的區(qū)分。他說:“蓋曾點而后,自有此一種流派,恬于趣而遠于識。無蹊徑可尋,辟則花光山色之自為工,而窮天下之繪不能點染也;無轍跡可守,辟則風之因激為力,因竅為響,而竭天下之智,不能撲捉也。其用也有入微之功,其藏也無刻露之跡,此正吾夫子之所謂狂,而豈若后世之傲肆不檢者哉?”(同上)一種是“恬于趣而遠于識”,一種是“傲肆不檢者”,這是又不能同日而語的兩種狂。宏道認為前者就是曾點以來的孔子所謂狂者,這是一種不著痕跡的自然之性,而不加檢點的“傲肆”,不過是“飽食終日,無所用心者”,或者是“游談不根之民而已”。他特別表示,他的這樣一番令人警醒的話,是“專為學狂而無忌憚者”而發(fā)的。他的一首詩也有“東皋猶滯酒,余乃醒而狂”(《袁宏道集》卷四十六“破研齋集”之二)句,應是真實的自況。事實上他對當時的“狂禪之濫”,也有過批評之詞。
尤其有趣的是,袁宏道在《募修瑞云寺小引》一文中,開頭征引了陸游的《蒙泉銘》所講的一段掌故:“往昔嘗過鄭博士,坐有僧焉。余年少氣豪,直據(jù)上坐,索酒徑醉。博士與余曰:‘此妙喜也。’余亦不辭謝,方說詩談兵,旁若無人。其后數(shù)年,余老于憂患,志氣摧落,念昔之狂,痛自悔責。”放翁此文的“念昔之狂,痛自悔責“八個字,引起了袁宏道的共鳴。因念及當年鄉(xiāng)僧說法京師,他“高談一乘,玩侮講席”,其狂固不在放翁之下??墒侨缃衲??“予之狂尚可悔,而老成不可再至矣。”瑞云寺的海澄法師為之下一針砭,說這個不難,只要名公施展一下化瓦礫為金的法術,老成便可望回來。宏道知道海澄是借此話頭“以懺昔狂”,因此感慨益多。(《袁宏道集》卷五十四“未編稿之二”)袁宏道此文采取如此的寫法,說明他對“狂”不僅有分疏,也有一定的懺悔之意。看來宏道屬于狂之醒者。
(原載《讀書》2010年第4期,此為其中一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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