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動亂期間,叫五七高中的學校特別多,我今天要講的是云蒙縣砂河公社的五七高中。
最初這所學校歸伍落區(qū)管轄,那時還沒有砂河公社。伍落區(qū)全稱叫云蒙縣伍落區(qū)公所,是縣里派出行政機構,相當于現(xiàn)在的鄉(xiāng)鎮(zhèn),與地市級下屬的區(qū)政府相比,不是一個檔次。
1973年以前,伍落區(qū)僅有一所高中即伍落高中,每年招生不到200人,入學不用中考,全憑推薦政審。但伍落地盤很大,初中畢業(yè)學生也多,高中錄取比例不到30%,分配到每個生產大隊名額1至3人。十分有限的招生指標,普通百姓自然不做秋夢,權貴們卻要爭得你死我活,勝者榮耀,敗者沮喪。因此伍落區(qū)決定增設一所高中,以便照顧各方關系。
校址選在荒無人煙的戴平湖畔,是基于毛澤東開門辦學、走工農結合道路、造就千百萬革命事業(yè)接班人之理念。這里地勢低洼,水草雜生,人跡罕至,鬼不下蛋。東側距五湖大隊2公里,西側離湖邊大隊3公里。
因為學校處于草創(chuàng)階段,大量的土建工作需要完成,從1973年春季開始,連續(xù)4年,每年都要組織初中學生來此挑土筑臺、和泥做磚。已經入學的高中學生,也必須把絕大部分時間用來參加義務勞動。
1973年秋季,兩間教室尚未落成,招生提前展開。首屆招收了新生108人,全是男生,因此戲稱水滸梁山。伙房是工棚,廁所是土坑,十幾個教職員工住在蘆席搭建的臨時氈房,學生則睡在教室簡易的課桌上。
學校最初的名字叫燎原高中,出自毛澤東1930年創(chuàng)作的光輝詩篇《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我水平有限,始終沒弄明白為何是“燎原”而不是“燎燃”,但知道這篇文章是寫給林彪的一封信,勸導當時的林彪對革命前途不要悲觀失望。
也許嫌“燎原”二字不夠前衛(wèi),一年之后學校更名五七高中,典故出自毛澤東1966年5月7日發(fā)出的“五.七”指示,湊巧這個指示也是毛澤東寫給林彪的信。在信里“老人家”給中國各行各業(yè)發(fā)展道路指明了前進方向,其中對教育行業(yè)的指示原文是“學生也是這樣,以學為主,兼學別樣,即不斷學文,也要學工、學農、學軍,也要批判資產階級。學制要縮短,教育要革命,資產階級知識分子統(tǒng)治我們學校的現(xiàn)象,再也不能繼續(xù)下去了”。
1975年春節(jié)剛過,中南某省進行了聲勢浩大的機構改革,即“撤區(qū)并社”。伍落區(qū)被撤銷,分別設立伍落、砂河兩個公社,五七高中劃歸砂河公社,招生比例提高到60%,不過招生方法仍然是推薦加政審,不用考試。
我正好是1975年秋季入學的,此時73級已經畢業(yè)離校,74級還有100多人,75級又招了110人。
在我入學的時候,一個大約寬100米、長120米、高1.5米的方形土壇基本筑成,這個土壇就是五七高中的建校底盤。土壇北邊建有4間大屋,這是74級同學的教室和宿舍。東邊建有十余間低矮平房,是學?;锓俊}庫、教工宿舍和女生宿舍。南邊也建有十多間平房,那是老師宿舍,除鄭校長因帶有妻兒獨居一間外,其他都是兩人一間。西邊是牛棚、豬圈和一個巨大的公共廁所,這個公共廁所是唯一的廁所,學校所有人員,不分男女、不分尊卑只能在此“方便”,因此早上特別擁擠。土壇中間是4間大屋和2間小屋,這是我們75級的教室、宿舍和老師的辦公室,其中教室已經建成,宿舍還在粉墻抹灰。
土壇周圍是凸凹不平的水坑,這是取土筑臺遺留的,既不美觀也不安全,于是學校安排學生義務勞動,前后3屆學生花費4年時間,將其全部改造成魚池和藕塘。
土壇南側有一個出口,這是通往外界的唯一出口??墒峭饨绮]有道路與之相連,離學校最近的五湖大隊陳家大灣,直線距離也有1公里多,伍落區(qū)根據學校請求,組織當地民工修建了一條寬約2米的土路,拖拉機或者驢拉板車可以通行,用以運輸學校生活物資。另外還有幾條寬度不足50公分、長度卻超過2公里的羊腸小道也在這個出口匯聚,這些羊腸小道是學生上學、放學沿湖岸踩踏出來的,印證了魯迅先生說過的一句話:世界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就成了路。
土壇往西方向也有一個出口,它與學校耕種的農田相連。在緊鄰學校西側,有近百畝農田土地,這是學生通過挖溝引水、圍湖造田開墾出來的。每年種植大量的油菜、花生、黃豆、芝麻等經濟作物,每個班級都有責任田塊。
學校不通電,也沒有自備電源。學生宿舍靠馬燈照明,老師宿舍自備煤油燈,每個教室有一臺汽燈。這種汽燈由專人管理使用,它高約40公分,下面是個半球形油壺,用來儲存煤油和壓縮空氣,上面是燈架,燈架系有發(fā)光石棉網,安裝在反光板上,中間用鋼質油管連接。每天晚上,管理人員先把油壺氣壓加到一定數值,打開油閥,霧化的油氣通過油管噴到石棉網上,點火即燃。它的光線很強,足有300瓦,但散熱量大,噪音也很大。
那時學校教職員工大約30多人,除去八九個后勤行管人員,其余都是老師。然而老師的成分也相當復雜,有個姓程的老師,由于是資深右派分子,被發(fā)配到學校放牛。有個叫喻某平的老師,在初中教書時調戲女生,被送到五七高中喂豬,相當于勞動教養(yǎng)。還有一個姓宋的長者和一個姓戴的年輕人,一個是大隊書記,一個剛剛從部隊復原轉業(yè),他們作為“貧農協(xié)會”隊員被派駐學校,參與日常事務管理。
任課的老師中,除吳寧、夏志誠、鐘天德幾個文革前大學畢業(yè)的“老夫子”外,其余多半是云蒙師范或者孝敢?guī)煼懂厴I(yè)的工農兵學員。上了年紀的人都知道工農兵學員是個什么東東,他們能上大學或是讀師范,全憑關系和后門,不用考試,更沒有擇優(yōu)錄取這一說,拼的只是后臺背景,誰的后臺硬朗誰上。水平高一點的老師,也就相當于初中文化程度,有的連小學還沒畢業(yè)。我遇到一個物理老師,他把“履帶拖拉機”念成了“覆帶拖拉機”,不認識的字連字典都懶得查,想想他們能教高中嗎?
幸好那時文化課程不多,加上學生本身也沒有什么文化基礎,不能識別老師講課對錯,讓這幫“工農兵”老師有機會濫竽充數、信口雌黃。
“勞動”作為一門主要課程,堂而皇之地排滿了課程表,不是播種就是施肥,不是鋤草就是澆水,就連40多天的暑假,也要安排學生輪流回校參加勞動。收獲的果實不是被老師分了,就是被老師賣了,沒有學生的份。1976年隆冬,學??吹綄W生冬閑無事,決計深挖魚池,可憐200多個學生頭頂風雪、腳踩堅冰,深挖塘泥,高筑堤壩,大戰(zhàn)一個星期。其中有個叫柳文平的同學,平時老實巴交,這次會戰(zhàn)他竟然赤腳上陣挑土擔泥,冰傷腳趾,血流如注,學校立馬將他樹為學習榜樣,讓他申請入團,突擊提干,當了我們班的“三把手”。
勞動雖然很苦很累,同學們似乎尚能接受,因為參加勞動的同時也能得到“放風”的機會,總比呆在教室里強。
每天早餐之前是早自習時間,大約半個小時。老師和學生雷打不動地做一件事,高聲朗讀《毛澤東選集》一至四卷里面文章。不僅要通讀,還要做筆記、寫心得。經典文章、段落或者警句還要背誦。我至今記得《毛選》第一卷第一篇文章是《中國社會各階級分析》,開宗明義的第一句話是“誰是我們的敵人,誰是我們的朋友,這是革命的首要問題”;還有《湖南農民運動考察報告》里面“小姐少奶奶的牙床上,也可以踏上去滾一滾”等農民革命場景,令我記憶猶新。
有限的文化課程是根據專業(yè)設定的。五七高中開設農業(yè)機械和赤腳醫(yī)生兩個專業(yè),我們班是農業(yè)機械,專業(yè)課程有手扶拖拉機和農村電工。教專業(yè)課的是一個名叫李幻安的老師,他同時也是我們班主任,以前在農村開過拖拉機,因為他哥是大隊書記,他被推薦到孝敢?guī)煼蹲x了兩年中專,拖拉機、農村電工兩門課程教得應手。他平時愛吹自己“武功”,可是從未見他練過,一日有身材高大學生想跟他交手過招,氣得他臉色鐵青,當場破口大罵。他還有兩大怪癖:見到帥哥就不爽,誰有文化諷刺誰,而且他的語言尖酸刻薄,戳你心肺,鉆你腦髓。
“老夫子”們偶爾也來給我們上一堂文化課,夏志誠喜歡教我們寫散文和革命詩歌,鐘天德喜歡講天文地理知識,吳寧講的三角函數則近似于玄學,聽得似懂非懂。
同學們最怕的是每個星期2節(jié)政治課。那時的政治課程不學馬克思主義的三個原理和三個組成部分,更不敢講時事政治,名義上的政治課程實際用來開批判會。上課之前班主任會梳理班上的“不良現(xiàn)象”,然后有針對性地學習幾段毛主席語錄,接著是自我批判,每個同學都要發(fā)言,反省自身存在的“問題”,分析產生根源,制定整改措施。
如果自我批判不對套路或者不合心意,班主任還會發(fā)動學生相互揭發(fā)、圍毆批斗。白天解決不了,晚上接著批判。夏夜酷熱難耐,蚊蟲叮咬,批斗會就直接搬到室外空曠之地。搞得學生膽戰(zhàn)心驚,人人自危。有時發(fā)生學生不服或對抗情形,班主任還會請來學校領導督陣助威。有個叫施金發(fā)的同學,就為寫了一個“薅”字,被批判纏斗達兩月之久,施同學無法忍受折騰而中途退學,此乃后話,有機會再講。
每每憶及五七高中的生活,必令人惡心嘔吐。我敢發(fā)誓:依我60余年的生活經歷,五七高中那段豬狗不如的生活,一直未被哪段經歷超越。以致后來每遇生活條件艱苦,總拿五七高中對比,從中勸導安慰自己。
學校食堂是個40平方的土坯瓦房,師生共用。學生每個星期從家中背來10斤左右大米,走上幾公里羊腸小道,交給事務長過磅稱重,然后按每斤3分標準交上搭伙費,到總務室領取飯票。遇到煤炭供應緊張,學校則會要求學生自帶干柴,充抵搭伙費。
每張飯票定額半斤,一票一缽,不含菜金。班上生活委員十分辛苦,每早必去食堂按人訂餐。每次開飯,則由2名學生一組,輪流抬到教室分發(fā)。飯缽乃陶土燒制,粗糙易碎,很難清洗干凈,生活委員天天為此與食堂吵架。
食堂終年不聞魚腥肉香,即使有賣,也無人買得起。學校規(guī)定每個周三、周六下午,學生回家背米拿菜。如果自帶炒好的新鮮蔬菜,則既不夠吃,也不能久放。大家多用壇壇罐罐,裝滿自制腌菜或臭霉豆腐,算作3天伙食。這類咸菜夏天容易生蛆,冬天容易結冰,只能度日保命,沒有半點營養(yǎng)。遇到大雪封路,一連數天待在教室瑟瑟發(fā)抖,苦苦煎熬。
食堂也賣菜票,面額2至5分不等,其中2分菜票可打一勺蘿卜或白菜之類“神仙湯”,表面依稀可見零星油花漂浮,如此美味佳肴,只有條件較好的同學才敢享用,但這類同學人數不多,而且只是偶爾,不會天天奢侈。類似我等每天為搭伙費犯愁的同學,只能“掛眼科”,流口水。
5分菜票可以買到干炒青菜,接近老師生活標準,能夠享受的同學必須具備兩個條件:家庭條件特好,身份比較特殊。此類“高生”全校不足10人。
學生飲水既不衛(wèi)生也不保溫。學校在食堂門外放置一口大缸,安排一名勤雜工專管,勤雜工每天從藕塘里挑上幾擔濁水,倒進炒菜用的大鍋,煮至70℃左右,扔進一把帶色素的樹葉,然后將其舀進大缸,算作同學們一天的“茶水”。白天沒喝完,晚上接著喝;當天沒喝完,第二天接著喝。大缸沒有蓋子,水面漂浮的蒼蠅蚊子特多,有時還會發(fā)現(xiàn)缸里有不幸淹死的老鼠。
五七高中的文體娛樂,說起來既慚愧又搞笑。堂堂高中從未開過體育盛會,也不敢跟其他學校同場競技。所謂體育課程,不是圍著魚池跑步,就是站在稻場做操。那個稻場也是籃球場,距離教室200多米,簡易的籃球架用松木和杉板拼接而成,而且只有一個架子,只能打半場;兩個用紅磚拼砌、砂漿抹面的乒乓球臺,中間沒有攔網,球拍鎖在體育老師抽屜,平時舍不得玩。學生要想打球過癮,一般靠組團“搭伙”,有人帶上自制木板“球拍”,有人帶上8分錢一個的乒乓球。圍觀者眾,排隊打球之徒不計其數。
學校是名副其實的孤島,信息相當閉塞。要想了解外面世界,只能翻閱官方報紙,但就算你想看《人民日報》,也要等上2到3天,新聞變成舊聞。鄭校長有臺收音機,唯他一人可以及時收聽新聞廣播,當初毛澤東逝世消息,就是他跟大家宣布的。公社如果開展“革命活動”,或者召開什么會議,就得由公社通訊員提前騎自行車通知。
學校沒有圖書,除了《紅旗》雜志外,也沒其他刊物雜志。大家課余時間都在扯淡,但扯淡不能出格,尤其不能談論政治、談論老師,否則可能會被舉報,成為批判對象。“書香門第”子女偶爾從家中帶來一部小說,必遭同學瘋搶傳閱,一時搶不到的同學,需要耐心排隊等候。
但是,嚴厲管控沒能阻止“手抄本”小說,班上幾個“刺頭”因為傳抄“手抄本”吃了不少苦頭,“刺頭”里面有我。
高一的時候,我們傳抄《一把銅尺的秘密》,小說主題內容是“反特”夾雜“愛情”,看后不久即被查獲。雖然大家寫份檢討僥幸過關,但報驗飛行員時,被直接刷了,因為公社規(guī)定:看過“手抄本”的同學取消飛行員選拔資格。
高中最后一個學期,我們傳抄了一本《少女之心》,這次惹的麻煩更大。首先這是一本黃色小說,內容荒誕下流;其次傳閱的人很多,影響更廣更壞,不僅傳給了班干部,而且還傳給了女生,女生又傳給了男生。
從5月中旬開始一直到7月畢業(yè),班上不知開了多少批斗會,李幻安一邊逼迫我們不斷重復深刻檢討,一邊鼓動其他同學揭發(fā)批判。為了防止對抗反彈,李幻安甚至發(fā)出了“不解決問題不準畢業(yè),政治課程記零分”的恐嚇。我們這些“高傲公雞”,經過幾個回合折騰,全都變成了“霜打茄子”,違心接受了許多無端指責,堅決表示“痛改前非”“革心洗面”,服從并接受學校處理。這事最后以課外勞動一周、全校公開檢討的方式結束。
1977年,就在我們高中畢業(yè)不久,國家恢復了高考制度,五七高中不得不順應形勢,在教學思路、人事管理方面作了很多調整:學生不用再去地里干活、“老夫子”們憑借真才實學贏得尊重,那些不學無術的好斗分子被逐步淘汰,新生入學也要經過考試,因此最初幾年總有幾個學生考上大學或者縣級師范。然而惡劣的生活環(huán)境,簡陋的教學設施,既不能留住高端老師,也不能吸引拔尖學生,高考成績每況愈下,老師沒有目標,學生喪失信心,大家得過且過。
到上世紀90年代末期,五七高中被迫改為鄉(xiāng)鎮(zhèn)農業(yè)高中,試圖茍延殘喘、垂死掙扎。然而愚昧的辦學思路、枯竭的學生資源、艱苦的生活環(huán)境始終是五七高中的命門,它猶如一把鋒利的達摩克利斯之劍,最終將這個“烏托邦”刺倒在代平湖畔的沼澤於泥之中。
如今的戴平湖畔,既沒有早期的寧靜,也沒有文革的喧囂,那個名躁一時的五七高中,已經變成了喻姓老板的“云蒙縣紅旭良種豬養(yǎng)殖有限公司”。原來的教室拆了,場子也平了,殘存的十余間老師宿舍堆滿了雜物,算是五七高中最后的遺脈,如果沒人刻意提及,你根本不可能知道這里昔日的“榮耀和輝煌”。
幾屆學生開墾的土地連同尚未開發(fā)的沼澤,被秦姓老板的大型工程機械徹底改頭換面,大大小小的魚池和成片成片的蓮藕,組成了“孝誠觀光農業(yè)”基地。反映現(xiàn)代文明的電力供給系統(tǒng),已經架設到湖區(qū)中心地帶,但線路簡陋,只能照明,不能加工。五七高中與外界相連的唯一通道仍然“健在”,方向沒變、長度沒變、寬度也沒變,泥濘的路面已經鋪筑了水泥,路邊的雜草和莊稼在和煦的秋風中搖曳,似乎在向每個到訪的過客,講述曾經的不幸。
(本故事純屬虛構,如有雷同,實屬巧合)
2023年1月1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