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jīng)典作家十五講》插圖：博爾赫斯肖像。后聲文化/繪
編者按：曹文軒不僅是中國第一位獲得國際安徒生獎的兒童文學(xué)作家，也是中國大陸首次開創(chuàng)“創(chuàng)意寫作班”的碩士研究生導(dǎo)師。通過常年對文學(xué)的寫作、教學(xué)、思索，他將自己對文學(xué)技藝的提煉和對文學(xué)精神的感悟，融入到對經(jīng)典作品的鑒賞之中，寫出了《經(jīng)典作家十五講》。書中解讀包括魯迅、沈從文、錢鍾書、契訶夫、川端康成、普魯斯特、毛姆、卡爾維諾等14位作家及作品。
最近，《經(jīng)典作家十五講》再版，茲摘錄《無邊無際的眩暈——讀博爾赫斯》一節(jié)以饗讀者。
“我經(jīng)歷得很少，但我懂得很多?！边@句由他本人說出的話，是我們打開博爾赫斯魔匣的唯一的鑰匙。博 爾赫斯與其他作家的所有迥異，都是從這里開始的。而他之所以“懂得很多”，全都仰仗于書籍。
我們?nèi)シ橐徊课膶W(xué)史，很難發(fā)現(xiàn)有另一個作家也 像他這樣與書籍有著這么深切的情緣。他是在書堆上 長出的一棵樹 —— 一株靜穆的樹。
“倘若有人問我一生中的主要東西是什么，我會回 答說是我父親的藏書室。有時我認為，我從來也沒有 離開過父親的藏書室?！辈柡账挂簧?，有大量的時 間用在了閱讀上。讀書在他看來是一種天底下無與倫 比的享受。書的概念，是神圣的。雖然它們未必都能 夠像《古蘭經(jīng)》《圣經(jīng)》《吠陀經(jīng)》那么神圣，但它們總 在企圖接近神圣。一本書，它安靜地立在書架上，此 時，你用干凈的雙手將它取下，然后輕輕打開，這本身 就是一種審美。在博爾赫斯的眼中，打開書籍，猶如 花上蝴蝶打開雙翼。“我們每讀一次書，書也在變化， 詞語的含義的變化。此外，每本書都滿載著已逝去的時光的含義?！薄爱?dāng)我們看一本古書的時候，仿佛看到了 成書之日起經(jīng)過的全部歲月，也看到了我們自己。因 而，有必要對書表示崇敬 ......”(《書》)
在博爾赫斯的全部著作中，有不少文字竟是用來 談?wù)摃?。書甚至成為他作品的主人公。著名的?篇《巴比圖書館》以及《沙之書》，對書有許多獨到精 辟的見解。在這里，書不僅僅是書本身，書成了隱喻， 書是存在的象征，是存在的復(fù)現(xiàn)。書的浩瀚無涯，書 的重復(fù)與循環(huán)，書的迷宮，書的游戲，書的結(jié)構(gòu)，所有 這一切，都是存在的實質(zhì)。反過來看，宇宙也就是一 個圖書館，它有“內(nèi)涵精美的書架，謎一樣的書籍，供 巡游者用的無窮無盡的樓梯，供悶坐的圖書館員用的廁 所”。是存在像圖書館，還是圖書館像存在?我們實在 無法分清。所有一切關(guān)于存在的疑惑與不解，在我們面對《巴比圖書館》與那本《沙之書》時，我們又再次 相遇。
書在博爾赫斯這里，具有濃重的形而上的意味與宗教的意味。
博爾赫斯一直想撰寫一部書的歷史，但未能如愿。他實際上根本無能為力，因為書就像是存在一樣，是神 的產(chǎn)物。他在自己設(shè)計的那座六面體的、周圍則無可 企及的“圖書館”里面，永遠只能是一只找不到出口的 迷途羔羊。
上帝知道他生性愛書，因此便安排他到圖書館工 作。提到博爾赫斯，我們既想到他是一個作家，同時又要提到他是一個國立圖書館的館長，他長期與書打交 道，他將書看成是一顆顆精靈。當(dāng)他巡視于殿堂中一個個矗立著的書架間時，他的心情也許是最好的，這就 如同他漫步在濕潤、靜謐的蒼古老林里。一九四六年， 獨裁者庇隆在瘋狂的歡呼聲中上臺后兩個月，博爾赫斯 被他撤換了下來，會玩黑色幽默的總統(tǒng)“提升”他為 科爾多瓦街國營市場的“雞兔稽查員”。這是庇隆對嘲 弄他的博爾赫斯的嘲弄。這種安排顯然帶有侮辱性質(zhì)。這一段時間也許是博爾赫斯一生中最黑暗的日子。他 的痛苦也許并不在于他要充當(dāng)“雞兔稽查員”，而在于 他離開了朝夕相處的圖書館，離開了那些與他心心相印 的書。一九五五年，庇隆下臺后，博爾赫斯被任命為 國立圖書館館長。他是在豪華的玫瑰宮接受新總統(tǒng)任 命的。博爾赫斯當(dāng)時的感覺是:像是一場夢。然而博 爾赫斯很快就失明了。
他以如此絕妙的諷刺
同時給了我書籍和失明
他在《禮物之詩》里，仍然激動地感謝上帝對他的 恩典(“一次給了他八十萬冊書和黑暗”)。雖然，他已 經(jīng)再也無法去閱讀那些書，但只要身在圖書的海洋里， 他就會感到心醉神迷。
國立圖書館就像博爾赫斯筆下的圓形廢墟、曲徑花 園、巴比倫彩票、薩伊爾錢幣一樣神秘莫測，竟有三任館長失明。博爾赫斯與圖書館本身，就是一篇博爾赫 斯式的小說。
博爾赫斯心甘情愿地做這篇小說的主人公，他在那 里一待就是十八個年頭。
書最終成了博爾赫斯生命的一部分。此時，書不 再是僅在被閱讀時才顯出它的“天價”。它存在著，即 使千年塵封，對于博爾赫斯來講，也是不能有片刻消 失的風(fēng)景。他已無法掀開書頁去閱讀它們，但他分明 聽到了書頁翻動的聲音，這聲音他太熟悉了，是音樂般 的聲音。這個盲眼老人幾乎要成為“連街上的破字紙 都不放過”的塞萬提斯。他心里明明知道自己永遠也 不能再看到美麗的文字了，但他仍在繼續(xù)買書、攢書。當(dāng)有人送了他一套一九六六年版的百科全書之后，他 說道:“我感覺到這本書在我家里，覺得這是一種幸福。這一套字體瀟灑、共有三十卷的百科全書在我家里，只 是我不能閱讀 —— 盡管如此，這套書總在我家里，我 感覺到書對我具有親切的吸引力，我想，書是我們?nèi)祟?能 夠 得 到 幸 福 的 手 段 之 一 ?！?《 書 》) 書 伴 隨 著 他 走 完 了人生的長旅。他是這個世界上少有的幾個書的圣徒 之一。
我們見到了大量的博爾赫斯的照片。這些照片像 他的小說一樣充滿魅力。這是大師的風(fēng)采。人的內(nèi)在 總要體現(xiàn)在他的外在上，體現(xiàn)在雙目里，體現(xiàn)在眉宇 間，體現(xiàn)在哪怕是微小的動作里。大師是一眼就能看 出的，就像我們一眼就能看出二流、三流、末流的小說家一樣。是大師還是末流的小說家，只消去看一看書 上的肖像。這些年，我總有一個疑問:大師們?yōu)槭裁?就能讓我一眼看出他們是大師?這與攝影術(shù)無關(guān)。許 多從前的大師，他們處在的年代，是攝影剛剛起步的年 代，但在若干年后的今天，我們再去重睹那些依稀可見 的形象時，我們?nèi)匀桓械搅四欠N令人敬仰的風(fēng)采。而 在攝影術(shù)已無比發(fā)達的今天，許多當(dāng)代小說家的肖像卻 總是讓我看到那些形象的薄弱、輕飄與毫無希望。對 博爾赫斯，我最欣賞的一張肖像是他安坐在圖書館里。此時，他已經(jīng)很衰老了，但衣著整潔、面容平靜、一雙 瞎眼卻分明透出一種使人感到震動的精神。我閱讀這 幅照片，只能在心中說:這就是大師。我曾起了一個 惡毒的念頭:如果讓一個末流的小說家也坐在這里，八 成讓你覺得他是一個盜書賊。
差異就在“氣質(zhì)”二字上。
而氣質(zhì)與書絕對有關(guān)。博爾赫斯并非是一個英俊的男子，相反，他倒有許
多丑陋的地方:與身材相比，頭腦過大，五官過于分 開......但，書在潛移默化中雕刻與豐富了他。我們無 法去描繪這一漫長而神奇的過程，但我們看到了一個事 實:許多其貌不揚的人，在書的照拂之下，一日一日地 變得光彩起來。他們站著，坐著，走著，或斜倚在隨 便哪個地方，都分明是一個個人物。他們在訴說著一 個樸素的道理:讀書養(yǎng)精神。
一股迷人的書卷氣，淡淡地縈繞著博爾赫斯這個瞎眼老人。或許，末流小說家輸就輸在缺乏這股書卷氣上。博爾赫斯讀得最多的書，大概是哲學(xué)方面的書。
而其中對老莊、柏拉圖、休謨、柏格森、叔本華等人的 玄學(xué)尤為入迷崇敬。他所謂的“懂得多”，不在懂得日 常生活的、平頭百姓們的道理，而在懂得種種超越油米 醬醋茶的終極性的道理。他不是混雜在人堆里、立于 大地上的思考，而是脫離人群與日常情景半浮于空中的 求索?！堕L城和書》是關(guān)于“或然”命題的，《巴比圖書 館》是關(guān)于虛無觀的，《薩伊爾》探究的則是宇宙的對 稱性質(zhì)，而《圓形廢墟》則是他思索永恒“循環(huán)性”的 產(chǎn)物?！栋⑷R夫》的主人公是空間，而《曲徑分岔的花 園》的主人公是時間:“曲徑分岔的花園就是一個巨大 的謎語，或者寓言故事，它的謎底是時間;...... 曲徑 花園是按照崔朋的想象而描繪出的一個不完整但也不假 的宇宙圖像。與牛頓和叔本華不同，您的祖先不相信 單一、絕對的時間，認為存在著無限的時間系列，存在 著一張分離、匯合、平行的種種時間組成的、急遽擴張 的網(wǎng)。這張各種時間的互相接近、分岔、相交或長期 不相干的網(wǎng)，它包含著全部的可能性?！彼南喈?dāng)多的 作品，都是叔本華“不可知論”哲學(xué)的又一種敘述。
他確實懂得很多，但差不多都是我們這些常人不懂 和不必要懂的。
他說他“經(jīng)歷得很少”，這不是事實。他很早就游 歷了歐洲。歷史悠久的家庭、性生活方面的缺陷、情感方面的失落、政治迫害、疾病的折磨 ...... 可以說飽 經(jīng)風(fēng)霜。但他的作品的確如此:它們較少呈現(xiàn)他的個 人經(jīng)歷，而更多呈現(xiàn)的則是他懂得的那些道理。他的 書讀得太多了，以至于知識牽引了他的全部注意力，反 而淹沒了他的那些寶貴的經(jīng)歷。他不是一個靠經(jīng)歷來 支撐寫作的作家，而是一個靠知識來進行虛構(gòu)的作家。他崇拜書的結(jié)果，使他多少不等地忽略了自身經(jīng)歷的價 值?！皶闶怯洃?，此外，還有想象力?！彼詰僦鴷?給予的想象力，終日陶醉于想象力飛翔于浩淼無涯的思 維空間而帶來的快感之中。他把他寶貴的一生，都耗 費在了“莫須有”的創(chuàng)造上，他帶來了新的小說景觀， 這奇特的景觀甚至使人懷疑它們是否還是小說。他將 他心領(lǐng)神會的哲學(xué)奧秘帶進了文學(xué)。他找到了帶進的 方式，而這些方式幫助他使那些哲學(xué)奧秘順理成章地化 成了文學(xué)的新鮮主題。他終究還是文學(xué)家。他感興趣 的問題一如莊子、叔本華，但，他的敘述方式卻是文學(xué) 的，而非哲學(xué)的。幾乎所有的批評家都看到了這一點: 博爾赫斯為人類的文學(xué)創(chuàng)造了又一種敘述方式。
這個書圣、書蟲子，被書“奴役”了一生，但書也 使他浸潤骨髓地享樂了一生。他太珍惜他“懂得”的 了，以至于有人責(zé)怪他“掉書袋子”。這是缺憾，但這 一條缺憾不可彌補，因為一旦彌補，智慧的博爾赫斯將 不復(fù)存在;博爾赫斯的文字好看，也就好看在“掉書袋 子”上。
……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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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文軒寫給大家的十五堂文學(xué)課
精彩解讀世界級作家的經(jīng)典作品
河北教育出版社·胡楊文化
2020年3月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