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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陵：一個無奈女人的無字碑
神龍?jiān)?公元705年)十一月二十六日，曾經(jīng)當(dāng)過女皇的武則天離開了人世。
剛剛復(fù)辟成功的唐朝君臣趕緊公布了所謂的武則天遺書。因?yàn)槌⒉辉敢獬姓J(rèn)武則天的皇帝地位——就像朝野上下正在拼命去除橫亙在大唐王朝中間的二十一年“大周”王朝的痕跡一樣，武則天的這份遺書不叫“遺詔”，而被稱為“遺制”。在其中，武則天宣布了三點(diǎn)“遺愿”：第一，重申自去帝號，自愿做回“則天大圣皇后”；第二，“祔廟”，也就是把自己的牌位放到李唐皇室的宗廟中；第三，“歸陵”，武則天主動要求和丈夫唐高宗李治合葬在一起。
根據(jù)武則天的“遺愿”，唐朝君臣很快就將武則天的靈柩葬入了唐高宗的乾陵。
唐朝開始了系統(tǒng)的“去周化”運(yùn)動，有組織地清除武周王朝的記憶，仿佛那段歷史壓根兒就沒有存在過。“武周皇帝”變成了“則天大圣皇后”，又慢慢被簡化成了“則天皇后”，淡出了人們的話語。。
我曾經(jīng)跑到距離現(xiàn)在陜西省咸陽市區(qū)西北五十公里處的乾陵，瞻仰一代女皇的陵寢，看看引發(fā)爭議的“無字碑”。我驚奇地發(fā)現(xiàn)，這座唐朝最大的帝陵的正式名字是“唐高宗乾陵”。之后各朝官府都是以唐高宗陵寢的地位來對待、保管它的。而武則天只是以唐高宗皇后的身份，“附葬”在丈夫的身邊。如果游客不是來之前就知道在這塊土地下面長眠著武則天，陵區(qū)內(nèi)沒有一個標(biāo)志物宣告這是武則天的陵墓。一代女皇武則天竟然沒有自己的陵墓！有人可能會爭辯說乾陵是李治和武則天的“合葬墓”，但那更多是自欺欺人的說法。歷朝歷代附葬在皇帝陵墓中的皇后很多(許多帝陵中還葬著不止一位皇后)，我們能說這些皇后都有自己的陵墓嗎？
一位叱咤政壇半個多世紀(jì)的偉大女性，終究逃脫不了男權(quán)附屬品的地位，這對武則天來說是多大的悲哀啊！
乾陵司馬道東側(cè)聳立著巨大的無字碑。有考古人員宣稱這塊留給武則天的石碑上曾經(jīng)刻滿了預(yù)備寫字的方格子，可是后人始終沒有發(fā)現(xiàn)其中的碑文。武則天的無字碑為什么沒有字呢？有人說這是在夸耀武則天的功績難以用文字形容；有人說這是在罵武則天壞事做絕，惡行罄竹難書；也有人說，這正是武則天高明的地方。她留下一塊無字碑讓后來人去自由評說。這三種說法都不對。我們只要看看飽經(jīng)風(fēng)霜、滿目瘡痍的無字碑，再看看它的西邊、唐王朝給平庸的李治立的做工精湛的“述圣紀(jì)碑”，再聯(lián)想到武則天在這片陵區(qū)的附屬地位，就會有所感悟。
無字碑在宣示著武則天深深的無奈。
她縱橫天下，承接貞觀之治和開元盛世，她在生前牢牢操控著多病平庸的丈夫李治，掌握著王朝的政權(quán)，但她的所有成就都只停留在生前。死后，除了早早死去的丈夫在靈柩旁邊給她留了一塊空地，武則天一無所用。其中巨大的落差，全都因?yàn)槲鋭t天是一個女人。
武則天是一個女人，一個野心勃勃的女人。她渴望權(quán)力，渴望有所作為，渴望像男人一樣為王朝開疆拓土。從14歲被唐太宗召入宮中，到67歲終于如愿以償，登上九五之尊，武則天花費(fèi)了53年的時間。她是中國歷史上唯一一個女皇帝?？扇藗兒苌僮⒁獾?，武則天還是中國歷史上登基年齡最老的皇帝。這兩個“中國之最”之間有著密切的聯(lián)系。在沖擊皇位的過程中，武則天不顧一切，侍奉過兩代君王，出家做過尼姑，還不惜親手掐死了尚在襁褓之中的女兒。唐高宗的第一個太子李忠不是武則天所生，被武則天廢黜殺死。后來，武則天的長子李弘被立為太子，因?yàn)樵谝恍┧枷胗^念上沖撞了母親，“暴薨”，死因不明；次子李賢不甘心做母后的傀儡，被立為太子后又被母親廢黜，在放逐地巴州被逼自殺。武則天的另兩個兒子李顯和李旦，唯唯諾諾，見到母親就像老鼠見到貓一樣，毫無母子親情可言。即便如此，兄弟倆依然被武則天廢黜，在惡劣的流放途中，靜候死亡的到來。
在中國的政治環(huán)境下，武則天的周王朝的最大問題是王朝血脈的傳承問題。如果把皇位傳給子女，天下等于回到了李唐皇室的手中，而傳給同133 姓的人又意味著將天下交給了血脈之外的人。在傳統(tǒng)政治環(huán)境中成長起來的武則天花了二十年時間也想不出破解之道來。躍躍欲試的武三思等人是武家后代；李顯、李旦兩個兒子憨厚老實(shí)，為人謹(jǐn)慎。大臣們心中對李唐王朝的感情難以磨滅，依然希望在自己身后天下能夠恢復(fù)李姓。從這個角度來看，精明的武三思等人相比李顯兄弟來說處于劣勢。大臣們用各自的方式勸告武則天應(yīng)當(dāng)將帝位傳給兒子。只有這樣，武則天在升入天國之后才能世世代代享受子孫后代的供奉。而如果將帝位傳給武三思等人，武三思等繼位者會去供奉、祭祀自己祖父的牌位。到那時候，作為姑母的武則天的地位是尷尬的。武則天自然知道這樣的可能性，但要她將天下拱手還給李姓，自己結(jié)束武周王朝，她又于心不忍，難于下手。她希望李家后代和武家后代能夠和睦相處，希望武周王朝能夠千秋萬代。可隨著身體狀況的惡化，百年之后的繼承人問題成為武則天的一大心病。
公元698年，群臣奏請武則天召流放廬陵的李顯回京。有關(guān)國運(yùn)的根本選擇擺在了武則天面前。大臣們?nèi)浩鹫埱笳倩乩铒@，等于集體亮出觀點(diǎn)，是對武則天變唐為周的無聲而又釜底抽薪的反抗。人心思唐。武則天的心病惡化了?！盀槭裁刺煜轮荒苡赡凶觼碜龅弁酰俊崩^承人問題也好，宗法制也好，最根本的思考又回歸到了這個問題。武則天不得不哀嘆，盡管自己做了女皇帝，可天下仍然是一個根深蒂固的男性主導(dǎo)的天下。雖然武則天花了十多年時間來樹立女皇的權(quán)威，將政治制度涂抹上女性色彩，最后還是失敗了。繼承人問題的困擾證明一代女皇十多年來的性別抗?fàn)帥]有取得實(shí)質(zhì)性的成效。盡管在李氏和武氏之間難以取舍，武則天還是不得不向朝野大臣妥協(xié)，召李顯回京，立為皇嗣。
流傳甚廣的《狄公案》有李顯回京的故事。武則天的男寵、佞臣張易之向狄仁杰詢問自保之策的內(nèi)容。狄仁杰就建議張易之去勸武則天迎立廬陵王李顯為繼承人，以擁戴新皇帝的功勞來為自己免禍。丞相狄仁杰是堅(jiān)定的李顯支持者。當(dāng)時武則天很有意立武三思為太子，詢問朝臣是否可行。大臣們面面相覷，不敢回答。狄仁杰卻說：“天下百姓依然思念唐朝。之前北方出現(xiàn)邊警，陛下派遣梁王武三思去民間招募勇士，一個多月時間召集了不到一千人；又讓廬陵王李顯取招募士兵，沒幾天就招募到了五萬人。如果要選擇繼承人，非廬陵王莫屬?！蔽鋭t天大怒，拂袖而去。后來武則天又向大臣提問：“朕常常夢見雙陸不勝，做何解釋？”在場的狄仁杰和王方慶同時回答說：“雙陸不勝是無子的意思。這是天意在警告陛下！太子是天下的根本，根本動搖，天下就危險了。文皇帝身蹈鋒鏑，勤勞而有天下，傳之子孫。先帝彌留之際，詔令陛下監(jiān)國。陛下登基，君臨四海已經(jīng)有十多年了，現(xiàn)在想立武三思為太子。姑侄與母子關(guān)系，哪個更親？陛下立廬陵王為太子，則千秋萬歲之后常享宗廟；立武三思為太子，宗廟中就沒有陛下這位姑母了?！蔽鋭t天感悟了，終于在長安元年(公元701年)九月派遣徐彥伯迎廬陵王回長安。李顯到長安后，武則天將他藏匿在帳中，再召見狄仁杰，故意商量立太子的事情。狄仁杰敷請切至，涕淚俱下，請求迎立李顯。武則天這才將李顯召喚出來，說：“還給你太子！”狄仁杰下拜頓首，轉(zhuǎn)悲為喜，又說：“太子雖然回來了，可大家還不知道，人言紛紛，怎么取信他人呢？”武則天就安排李顯公開出現(xiàn)，安排大禮迎還。朝野大悅。之前有許多人多次奏請武則天迎還太子，都沒有成功。只有狄仁杰通過母子天性勸說，使得武則天下定了決心。
《狄公案》的這個說法有很大文學(xué)加工的痕跡。但是基本史實(shí)是正確的：武則天在朝臣的勸說下，最終將廢帝、兒子李顯迎回長安，立為太子。
繼承人確定后，武則天開始為身后政治格局進(jìn)行安排。她的設(shè)想是武周王朝的政權(quán)繼續(xù)保留，李顯作為自己的繼承人繼承武家的天下。所以，武則天開始大力營造武李兩家的血脈關(guān)系，希望通過聯(lián)姻將兩家命運(yùn)捆綁在一起。于是，李顯的女兒永泰郡主嫁給了武則天的侄孫武延基，成了魏
王武承嗣的兒媳；另一個女兒安樂郡主嫁給了武則天的另一個侄孫武崇訓(xùn)，成了梁王武三思的兒媳。之前，武則天強(qiáng)迫侄子武攸暨殺死妻子，娶女兒太平公主為妻。通過這一系列李家和武家親上加親的聯(lián)姻，武則天天真地認(rèn)為自己死后，武氏和李氏能夠榮辱與共，武周王朝也就能夠千秋萬代了。
遺憾的是，神龍?jiān)?公元705年)正月，武則天一手提拔的張柬之等人帶領(lǐng)武士，闖入武則天的病房，手刃武則天的男寵張易之兄弟。武則天喝令亂軍回營，張柬之強(qiáng)硬地回答：“高宗皇帝將太子殿下托付給陛下?，F(xiàn)在太子年紀(jì)已長，天意人心都?xì)w順太子。臣等不忘太宗、高宗皇帝的厚恩，所以奉太子誅賊，請陛下立即傳位太子，上順天心，下孚民望?！蔽鋭t天吃驚地看著亂軍環(huán)繞之中的李顯、李旦，感覺到一陣暈眩。這是逼宮！武則天只覺得天暈地轉(zhuǎn)，再也無力跟兒子和大臣們理論了，只能默默地低下頭。
接下來的幾個月，武則天看著武周王朝的旗幟落下，武氏諸王被降為公爵，看到李唐君臣粉墨登場。而她只能搬遷到上陽宮養(yǎng)病。每隔十天，李唐君臣都來宮中問安，他們討論的內(nèi)容開始涉及武則天的評價問題。兇狠了一輩子，也風(fēng)光了一輩子，武則天得到了什么？權(quán)力像霧一般從身邊飄散，武則天什么也沒得到，到頭來還是要面對性別帶來的巨大尷尬。如何評價腰斬唐王朝的“武周時期”，如何評價武則天的地位，最后是按照什么規(guī)格處理武則天的喪事？實(shí)際上，這些問題在李唐君臣的心中都有答案了。他們來找武則天，是希望能夠通過武則天的口，說出自己想要的東西。
萬般無奈之下，武則天說出了兒子李顯和眾大臣希望的內(nèi)容，并說：“我最后的要求，就是希望你們在先帝陵前給我也立一塊石碑，碑上無字！”
無字碑
無字碑通身取材于一塊完整的巨石，鐫成后高7.53米，寬2.10米，厚1.49米，總重量約一百噸。碑額有八龍垂掛，碑側(cè)各有《升龍圖》一幅。升龍長4.12米、寬1.19米。碑座陽面的線刻畫為一幅長2.14米、寬0.66米的《獅馬圖》?！丢{馬圖》之馬屈蹄俯首，悠游就食，雄獅昂首怒目，威嚴(yán)挺立。無字碑之雕刻精細(xì)，高大雄渾，不失為歷代碑中巨制。
無字碑因其"無字"而著稱，所以歷代對于后來的刻文題字都未重視。地方志僅記有"在述圣紀(jì)碑之東。"舊志云"于闐國貢者，向無字。金元后，往來登眺，有題詠詩篇刊其上"?！队褐萁鹗洝份d："碑高三丈，厚六尺余，闊幾一丈。碑側(cè)鐫龍鳳形，其面及陰俱無字。"等寥寥數(shù)語，而且謬誤層出，與現(xiàn)碑之形制尺寸及鐫刻紋飾極不相符。至于題詠內(nèi)容，詳細(xì)的資料記載幾乎沒有。近代對于該碑偶一提及，不是"于闐國貢者"，就是"無字的原因"和"為誰而立"，很少涉及碑石題詞內(nèi)容。至于究竟是因武則天遺言"已之功過，留后人評"故不書字，或因武則天"德高望重，無法可書，留后人評"而成無字碑，均無充足的史料佐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