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海棠睡著后,我起身來到屋外。這處老房子地勢較高,站在二樓上,能看到大半個鎮(zhèn)子。二樓的陽臺上,以前種了不少的花草,轉(zhuǎn)角處還有個葡萄架。
自從時遷一家搬走,我搬了進來,疏于管理,這些花草枯的枯,死的死,早沒有了生氣。我來到葡萄架下,架子還在,葡萄藤沒有了。
向山下看,街上燈火輝煌,人來車往的,和白日沒有兩樣。抬頭看天,一輪半月,浮沉于濃云薄霧之間。再過幾天,月亮就該圓了;圓過之后,還會像今天這樣,如同一個芝麻餅,被我咬了一口。
忽然想起小時候,和秦學騎在樹杈上,吃著芝麻餅,晃悠著腿看月亮。也不知道此時此刻,秦學在做什么,高成在做什么;也想起那年在工地上打架,和霧清月夜之下的那次逃跑。也不知道我爹我媽身體如何,也不知道霧清和曾榮過得咋樣。
接著想起彭端公,想起老包,想起這些年認識的各色人等。特別是海棠,當時只想怎么能追到海棠,從來沒有想過,該怎么和海棠一起過日子。其實也不是沒有打算過,只是這些計劃最終都改變了。上次和和尚打架,賠了我的全部家底,礦井是下不去了,現(xiàn)在就是想做點什么事,本錢也沒有。男人就該養(yǎng)家,可我拿什么養(yǎng)家呢?世間路有千萬條,好像找不到一條適合我的路。
我知道老方對我不中意。也知道今天吃飯的時候,小青在笑話什么。同時也明白,海棠為什么不想去認親。其實她不是真的不想,她是不想讓我為難。我從心底發(fā)出一聲長嘆,長嘆過后,天上的月亮依舊半圓,街上的燈火依舊閃亮。
冷不丁就想起老包,以及老包對我說的那些話。剛想起老包,腦海里又閃出彭端公的身影。彭端公對我的那些囑咐,還聲聲在耳。于是老包和彭端公的話交雜起來,讓我一句也聽不清。
總不能坐吃山空。我又跑到中日醫(yī)院去當護工。其實護工工資不高,整天伺候人,還受窩囊氣。老方對我失望之極,我每次去他家,他對我都很冷淡,話都不多說。方媽還好,以前是怎么樣,現(xiàn)在還是怎么樣。小青也在中日醫(yī)院上班,有幾次看到我,也只是點點頭,算是打過招呼,然后扭著腰肢就走了。還有小海,看到我了,也只是曾光曾光的叫,好像我不是他姐夫。
海棠也感到了我的尷尬,就不再經(jīng)?;啬锛?。在我面前,只說令我高興的話題,從來不提娘家那邊的事。
這天我下班得早,回去早早的做好了飯,等海棠下班。等到了天黑,海棠還沒有回來。我怕她一個人走夜路不安全,就準備去門去接她。剛出門,就看到海棠一溜小跑的進了院子。天色雖晚,我也能看到海棠臉上的興奮。海棠過來摟住我脖子,響亮的親了我一個:
“曾光,有個好消息告訴你?!?/p>
海棠告訴我,今天中午,有個老主顧到店里買茶葉。閑聊中講起,菜市場有一個店面轉(zhuǎn)讓,位置還不錯,轉(zhuǎn)讓費有點高,空轉(zhuǎn)要四萬塊。海棠一聽說有門面,想起我以前做過水果生意,就動心了。
抽空跑去場市場一看,果然有家店轉(zhuǎn)讓。連忙和老板聯(lián)系,老板答應,明天中午和海棠見面詳談。
海棠高興的說:“曾光,盤下這個面門。你也可以找個安穩(wěn)事做了。錢是少賺點,比在礦上賣命的強!”
這對我來說,確實是好消息,但這個好消息也讓我發(fā)愁,這轉(zhuǎn)讓費就要四萬,我現(xiàn)在身上連四千塊也沒有??偛恢劣?,再去找時遷兩口子借錢吧!
海棠看出了我的想法:“不急,轉(zhuǎn)讓費的事,不讓你操心,我有辦法!”
我知道海棠沒有私房錢,她說的辦法,應該是想把馬家的房子,全部處理給老馬。這也是背水一戰(zhàn)呀!后來我才知道,海棠回來得晚,就是找老馬兩口子去了。海棠見著這兩位,也沒多說空話,直接說想把房子轉(zhuǎn)給老馬,問老馬想不想接手。
老馬一聽房子的事,馬上嚴肅起來,點起一根煙,吧嗒了兩口,鎮(zhèn)定了一下說:“海棠,我們不是外人,你說說你的想法?!?/p>
海棠說:“按我爹的意思,起碼要二十萬!”
老馬一下子蹦了起來:“啥?二十萬?虧你爹開得了口。我又不是開銀行的!”
又說:“要這么多錢沒有,老命倒是有一條?!?/p>
海棠說:“爹別急,真要二十萬,我也不好意思開這個口?!?/p>
老馬松了一口氣:“還是丫頭你明事理呀!”
又問:“海棠,你倒底是怎么劃算的?”
海棠:“十萬。這對我們兩家都公平?!?/p>
老馬:“最多給五萬!”
海棠站起身:“其實前幾天,南街的許麻子找過我。他說想買我手里的房子?!?/p>
又說:“他出十二萬,我還沒有答復他。我先征求一下你們的意見。”
又說:“也不光是錢的事,做人要憑良心?!?/p>
老馬一下子緊張起來。誰不知道許麻子呀!這家伙在金子山,紅黑兩道都有人,最喜歡的事就是趁火打劫。許麻子一定是有了內(nèi)部消息,知道將來這地方要拆遷,就想把海棠手里的房子買下。許麻子以前也干過這種事,賺過不少的黑錢。這一次盯到自己家了,看來大事不好??!自己和老方一家,扯扯皮,耍耍賴,那都不要緊。要是碰上了許麻子,擺明了,只有自己受欺負。
又一想,這房子也有方家的十萬塊在里面,就算今天給十萬,其實自己只賺不虧。以后兩層都是自己的了,拆遷起來,肯定要大賺一筆的。心里主意拿定,擺出一副可憐相說:
“海棠,怎么說,你也算我半個女兒。到馬家?guī)啄炅耍蔡澢妨四悴簧?。按說,十萬也應該給你,只是……只是我目前困難。手里頭緊,怕是一下子湊不齊。”
又轉(zhuǎn)頭問老伴:“打電話給你那個侄兒,叫他早點把錢還我!”
海棠知道這是老馬在故意拖延,就轉(zhuǎn)身要走:“那我就打電話給許麻子了!”
老馬連忙說:“不急不急,丫頭你怎么這么急性呢!”
又對老伴說:“屋里還有錢沒?先拿個兩萬給海棠,算作押金。剩下的,明天我再想辦法?!?/p>
又對海棠說:“不過這事,我們得去公證?!?/p>
海棠說:“好!就依你們的。”
聽海棠講完,我心里半是高興,半是愧疚。又一想,目前也沒有其他辦法了,只有今后多努力賺錢,再來報答海棠。于是一把抱住海棠,狠狠的親了她一下,想說幾句感激的話,偏偏又想不起說什么。
海棠在我懷里使勁掙扎,連聲喊輕點輕點。我不解其意,問她怎么了,海棠紅著臉說:“怎么了?你猜猜看,倒底是怎么了?”
我猜了好幾次,也沒有猜著。海棠擂了我一拳:“你這個憨子,自己做的好事還不知道?”
我嘴巴張得老大:“真的?。坑辛??”
海棠點頭:“今天早上去醫(yī)院查了,確定有了!”
又說:“從現(xiàn)在起,我們是三口之家了!”
我一下蹦起老高。我只感到自己身輕如燕,似乎能騰云駕霧。還覺得不過癮,一把扯開自己的襯衣,仰天長嘯。我一邊蹦,一邊吼,還一邊流眼淚。
我想我是瘋了。
海棠見我這樣,忍不住笑彎了腰。笑著笑著,淚水也奪眶而出。后來我們倆個,就在這個濕熱的黃昏,相擁相抱,痛哭流涕。
折騰夠了,才想起來還沒有吃飯?;氐轿堇?,我擺好飯菜。海棠嘗了幾口,就放下了筷子。我問是不是做的菜不合胃口。海棠說,嘴里沒味,想吃酸的,想吃街中心的圈圈泡菜。
我二話沒說,跑步到街上買泡菜。圈圈泡菜在金子山的生意很好,就怕這時候已經(jīng)關門。跑去一看,運氣還不錯,門還開著。
路上行人稀少,我哼著小曲,快步回家。忽然感到今天的自己,要比平日高了一寸。三十三歲了,總算是找到了人生的方向。就算是楓香坪的爹娘,就算是高成和秦學,他們也不會想到,在千里之外的金子山,我曾光居然找了個老婆。而且再過幾個月,我還要當?shù)恕?/p>
來到巷子口,已經(jīng)能看到我屋里的燈光,和窗戶上海棠的身影。我感到前所未有過的充實。拐角處停著輛黑色的越野車。我提著泡菜走了過去,車門忽然大開,跳下幾個彪形大漢,蒙著面,殺氣騰騰的。我還沒有鬧明白是怎么回事,腦袋上就挨了一下,同時前胸一涼,一把匕首捅進了我的身體。
我挨了第一刀,意識到今天遇到了大麻煩。當時以為是和尚報仇來了,想要逃跑。但根本沒有機會,更猛烈的襲擊隨之而來,我慘叫一聲倒在地上。地上血流成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