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里乾坤
我愛戲曲，從幼小到如今。 愛看戲里的紅妝書生，彩袖青衫翩然出的無限深情旖旎；愛聽?wèi)蚶锏蔫尮墓芟遥脫魪椑恍g喜憂傷；愛品戲里的華彩文章，每一句唱詞都能回味成滿口余香；愛想戲里的人倫教義，琴聲響過、絲幃拉開，才子佳人、帝王將相便上演著幾千年的山河家國。于是，人間所有的悲歡離合，都寄情在這戲里乾坤。。。。 年幼時喜歡看戲，只是喜歡唱戲時的熱鬧，記得每當(dāng)秋收新正時節(jié)，村里總要請來戲班唱幾天大戲，那時家里也定會多了一群纏著小腳的老太太，那都是外婆和祖母請來的老姐妹，記不得哪個是姑姥姥，又哪個是姨奶奶，只記得她們來時，竹筐里紅艷艷的繡花鞋和五顏六色的瓜果，還有那些每天都吃不完的冰糖葫蘆。白天和大人們一起去看戲，只記得戲臺上翻著筋斗的小丑，滿頭珠翠的小姐，那時給個誥命夫人也絕不會做的，只想做那些個叫什么春花秋香的丫頭，因為喜歡極了丫頭的紅襖綠褲，還挑著寶藍(lán)色的花朵?？赐暌箲?，就聽這群老太太就著戲說古，沒記住別的，只記得別做壞事，鬼神會找你的。那閉塞的鄉(xiāng)間歲月，因為有了戲的滋潤，就象外婆點在我眉間的胭脂點兒，有了一些鮮活俏皮和喜氣，那些仍有些貧寒的鄉(xiāng)鄰，因為唱戲家有客來，家家就總有豬油蔥花的濃香彌散在我的村莊，日子就有了一些豐饒的氣象。而幾天戲唱罷，就有了一些戲外的故事，看過《墻頭記》，就聽說和公婆多年不說話的趙家媳婦接了二老去吃餃子，看過《人面桃花》，就有張家的哥哥和李家的姐姐成就了一樁姻緣佳話，我混沌未開，天真未鑿的鄉(xiāng)鄰就在這一出出的戲里成就了人倫、助生了教化，萌長了情芽。我就在我的鄉(xiāng)村里，少小時愛上了戲. 略懂了一些戲的滋味，是青梅待發(fā)的年紀(jì)，讀《紅樓夢》“西廂記妙詞通戲語 牡丹亭艷曲警芳心”一回，只為黛玉那一句“原來戲里也有好文章。。。。讀來余香滿口”，就到家里的雜貨間翻尋，印象中那里有一些父親讀過的線裝書，果然找到了《西廂記》、《牡丹亭》，還有書中沒提的〈〈桃花扇〉〉，〈〈長生殿〉〉，我就頂著一頭的塵土讀著戲本，就是想看看是什么樣的文章，讓目下無塵的黛玉贊不絕口，可這一讀下去，從此就是“花落水流紅 閑愁萬種”，讀不懂“南呂一枝花”和“紅繡鞋”“耍孩兒”這些彎彎繞繞的曲目，也讀不懂男女之間那些晦晦澀澀的情事，就是喜歡那“裊晴絲吹來閑庭院 搖漾春如線”的嫵媚春光，“曉來誰染霜林醉 盡是離人淚”的別愁哀婉，從此知道，這世上竟還有一處讓你存放一腔胸臆的地方，那就是戲，而那時正讀高中，是沒有閑情去看戲的，我只能是揣著滿腔的喜歡想象著戲。
等到能看上戲時是在大二那年，其實看的是戲曲觀摩影片。那時上藝術(shù)鑒賞課學(xué)習(xí)《戲曲舞臺美術(shù)鑒賞》，在欣賞舞臺美的同時，我愛上了戲曲一切美的元素.山路迤儷，小橋流水，兩個青衫書生于吳越山水間結(jié)伴而來，那是《梁?！防锏氖死锵嗨?，胡馬嘶風(fēng)，旌旗獵獵，一個披著大紅斗篷，反彈著琵琶走在出塞路上的女人是《王昭君》，一陣西皮流水，二黃散板過后，我不可救藥的愛上了戲曲.那時只要大禮堂里有京胡聲起，就再也坐不住板凳，逢上哲學(xué)課那個好說話的老教授，就想辦法溜出來，中文系上《戲曲與文學(xué)》時，我就混進(jìn)去聽“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歷史系上〈<戲曲與歷史>>時，我就去看〈〈文昭關(guān)〉〉中那一夜間白了頭發(fā)的伍子胥，那些經(jīng)典戲曲幾乎被我看了個遍，臨到畢業(yè)，電教老師也沒弄清我是哪個系的學(xué)生，而教哲學(xué)的老師至今還記得我，那是因為總逃課。后來我懷著一顆易感的心而又活得一片混沌時，我想大概就是哲學(xué)沒有學(xué)好，而戲看多了的緣故吧！ 真正的看戲其實只有一次。還是幾年前去北京旅游兼探望妹妹時，逛過故宮、登過長城、吃過烤鴨后，妹妹說："還得看一出長安大戲院原汁原味兒的京劇，才算真正來過北京".于是就去看了程派傳人張火丁上演的程派名劇《鎖麟囊》。一段過門之后，偌大的長安大戲院竟沒有一點聲息，原來看戲竟和禮佛一樣，都須懷著一顆虔誠敬仰的心才是。“春秋亭外風(fēng)雨驟，何處悲聲破寂寥”，張火丁略帶暗啞的唱腔起過，便是程派不盡的深沉端莊。水袖翻飛，是戲中薛湘靈的千回百轉(zhuǎn)。更愛聽那一聲帶著京腔的道白，話音落處，仍有不盡的余韻，“千斤念白四兩唱”，也只有京劇才能把話說的如此正圓動聽。音樂、舞蹈、文學(xué)、美術(shù)組合成了美的程式，而面對怎一個美字了得的國粹藝術(shù)，你只有屏息注目，斂氣傾聽。 俗話說：外行看熱鬧，內(nèi)行看門道。熱鬧看多了，自會看出一些門道，戲曲是和地域及人文情懷有關(guān)的。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一方地域養(yǎng)一方戲，一方戲又養(yǎng)一方文化，以地域劃分，戲曲分出南北兩大流派.南方的戲曲大多輕歌曼舞，言情抒懷，這大多是和南方的山青水秀有關(guān)吧，八百里洞庭自有煙波浩淼，滋潤出行云流水的婉轉(zhuǎn)唱腔。嶺南多才子，江淮多佳麗，而才子佳人相遇，自會有萬種風(fēng)情成戲。絲竹細(xì)細(xì)，道不盡的纏綿，管弦聲聲，唱不完的溫婉。在南方的戲曲里，又以扮相清麗脫俗的黃梅戲、唱詞斯文毓秀的越劇、載歌載舞的昆曲為代表劇種；而北方的戲曲大多深沉豪邁，訟德詠志，這大概是得益于北方的山川雄峻吧。八百里秦川，自有高亢的秦腔響徹于黃土高原，中原大地，自有燕趙兒女不盡的慷慨悲歌，豫劇《楊門女將》里那一聲“桃花馬上威風(fēng)凜，敵血飛濺石榴裙，有生之日責(zé)當(dāng)盡，寸土怎能讓他人?！钡膵闪燎逶剑殡S著鏗鏘鑼鼓，甚讓幾百年來低眉順眼的國人，長吐一口心中濁氣。“大江東去，浪千疊，趁西風(fēng)駕小舟一葉，流不盡的英雄血”，這是秦腔《單刀赴會》里，關(guān)羽及三秦子弟唱不盡的英雄氣概。數(shù)萬里地山河，幾千年來家國，忠孝節(jié)義，戲以詠志，這是北方戲曲的典型特征。而豫劇、秦腔、京劇這北方戲曲的幾大代表劇種，詠唱山河家國更為豪邁激昂。南戲嫵媚，北曲鏗鏘，我最喜歡的是南方的昆曲和北方的京劇，喜歡昆曲里江南煙雨滋潤出來的無限風(fēng)雅，喜歡京劇里名們正派滋養(yǎng)出來的敞亮大氣。 戲曲除了她自身所表現(xiàn)出來的文化元素，還囊括了戲曲以外的多元文化，所以說戲曲是中國文化的“活化石”。一出戲里既有詩、詞、曲、賦等多種文學(xué)元素，還有唱念、做打、手眼、身法等諸多音樂舞蹈元素。一出戲里既要表現(xiàn)著風(fēng)土人情，方言俚語，還要闡述著釋、道、法、儒等孔孟諸子的倫理教義。至于戲曲本身所包含的知識更是包羅萬象、無窮無盡，一個蘭花指就有六十種指法，真可謂一指翹盡天下風(fēng)流，一個眼神、一個身段都會傳遞出很多語言和情感。至于戲曲的角色和流派之分，更是群星璀璨、流彩紛呈，生、旦、凈、丑，每一個行當(dāng)都會分生出幾大流派，而每一個流派又都會有自己的代表人物和風(fēng)格特征，如京劇旦行就分出梅、尚、程、荀四大流派，而梅派華美、尚派蒼涼、程派深沉、荀派生動，真是各具特色、各有千秋。 最耐人尋味的是戲曲里的角色反串，當(dāng)年魯迅先生對男人扮演的旦角很是不屑，還寫了一篇雜文狠狠的批罵了梅蘭芳一頓。而后來抗日期間梅蘭芳的蓄須明志，及魯迅逝后，梅蘭芳對魯迅的高度評價和對魯迅后事的處理及對其家屬的撫恤，無不充分現(xiàn)示了一個大家的氣度和男人的襟懷，絕不象魯迅說的那樣是“不男不女的怪物”，反而倒顯出了魯迅這一偉大人物的尖刻狹隘，不能包容貫通。審視女人的美麗及女人的“儀”與“態(tài)”，也許是男人更有資格及眼力，因此才有了舞臺上一個個光華四射，由男人扮演的女人形象。如梅蘭芳扮演的嫦娥，荀彗生扮演的紅娘。同理，越調(diào)大師申風(fēng)梅塑造的諸葛亮，羽扇綸巾、無比的智慧儒雅，越劇名家茅威濤飾演的唐明皇，兗服龍冠，不盡的高貴倜儻。 戲曲小舞臺，其實是在展示著生活大舞臺。在看戲的過程中，為什么在別人的故事里，演者傾情、觀者泗涕？因為只有在戲曲里，無論演的和看的，才能釋放出自己的一腔情懷。湯顯祖寫《牡丹廳》時，當(dāng)寫道：“賞春香還是你舊羅裙”時，竟哭倒在地，清代女伶商小玲每演一次《牡丹廳》都要大病一次，當(dāng)最后一次演出，唱到“似這般花花草草由人戀，生生死死隨人愿”時，竟一慟而絕......因為有了這些真情的投入，戲里才有了比生活更真實一些的情懷，戲里的生、旦、凈、丑在別人的故事里，上演著自己的喜、怒、哀、樂，而生活中的我們，卻在自己的故事里掩藏的不露聲色。。。。。舞臺上的忠、奸、美、丑，只需幾筆勾勒出來的臉譜就會辯識出來，而生活中有多少人和事情，付盡我們一生的時光也終是霧里看花?！皯蛉缛松被颉叭松鐟颉保瑧虮热松嗔艘恍┩纯炝芾?、直抒胸臆，而真實的生活和戲比起來，卻多了一些“做秀”的成份。于丹在《昆曲藝術(shù)的審美之旅》中講到“我們并不缺乏真實的意愿，卻缺乏真實的能力，當(dāng)我們太計較得失與結(jié)果時，就喪失了真實的本能”，人類也許是因為只有在戲曲里才能夠找到，已經(jīng)消逝的或?qū)⒁诺恼鎸?，那么多的人愛著戲曲，不如說是愛著戲曲里的真實。 戲曲還是人類寄放浪漫主義與理想主義情懷的一方凈土。當(dāng)熙熙攘攘的人群皆為利來利往時，哪個男人、女人不奢想一份浪漫的深情呢?男人可以放逐自己，但內(nèi)心深處還是渴望能有一位女人，象《武家坡》里寒窯苦守十八個春秋的王寶釧那樣吧，女人一生無論有多少痛苦，無非是渴望一份“情不知從何而起，竟一往而深”的真情；當(dāng)為了利益，兄弟姐妹都可以反目，《三結(jié)義》可以償還給你一份沒有血緣卻濃于水的親情；當(dāng)?shù)赖鲁闪松n白的說教，法律成了一紙空文時，拯救人類的應(yīng)該是信諾，而《季布罵陣》會告訴你什么叫一諾千金；當(dāng)情感泛濫成洪荒時，《千里送京娘》會告訴你什么叫“發(fā)乎情而止于禮”。仁、義、禮、智、信這些自古以來就被人類贊美和向往的情感和情操，剝?nèi)チ恕端臅褰?jīng)》里的枯燥，程朱理學(xué)的偽善，只有在戲曲里才會被演繹的至情至性、至美至善，所以說戲曲滿載著人類對所有美好情感的浪漫懷想。戲曲還可以讓你在生活中沒來得及實現(xiàn)的理想和憧憬在戲里飛揚，《別姬》里項羽那蒼涼的一聲“時不利兮騅不逝”，又讓天下多少熱血男兒做英雄末路感懷，春風(fēng)得意、長安看花又讓多少落第舉子心生向往，封侯拜相、倚馬草昭讓多少男人感慨“大丈夫當(dāng)如是”，五湖泛游、東籬采菊又是多少打拼疲憊的人向往的夢中田園，戲曲放飛著人類對生活能夠?qū)崿F(xiàn)或永遠(yuǎn)不能夠?qū)崿F(xiàn)的理想。真正看戲的人都會為一波三折的劇情所動，那些不會看戲的人才會不屑的說“那是戲”，生活需要清醒，但清醒太過就是殘忍，人可以素著臉不動聲色的演著戲，為什么不可以在濃墨重彩的戲里演一回最真實的自己？我一直相信，無論是演戲 的人還是看戲的人，都會在戲里的角色中找到一個“自我”，演的和看的都是在戲里尋找屬于“自我”的一份情懷，因為有了這份情懷才有了戲曲恒久的魅力...... 常言說“開卷有益”，和書相比，我一直認(rèn)為，戲曲是“書庫”，盛納百科，有容乃大，所以也叫看“看大戲”。戲曲容納了社會生活中人類 群體所有的態(tài)度、性情、道德、倫理，因此說“看戲有益”。過去總不敢明顯自己愛看戲的喜好，怕顯出自己的“老”和“土”，等有了些年紀(jì)時，才可以理直氣壯的看戲，那是我在戲里學(xué)到了真實和性情的勇氣。當(dāng)然在喜歡戲曲的同時，也不妨礙我喜歡 “滾石樂隊”和“超級女生”，戲會告訴你什么叫兼容，戲曲有她的古老和優(yōu)秀，這些也自有著她的新銳和激情。如果你聽完了《長生殿》，再聽一曲《挪威的森林》，你就會知道悲蒼竟是可以用深沉和激越兩種方式來表現(xiàn)的。如果你有嚴(yán)重的“復(fù)古唯美”情結(jié)，你不妨看一出《天女散花》，在聽一曲《青花瓷》，你就會知道美是不分古今的。為此，我感謝戲曲，她讓我知道了一些戲里的，還有一些戲外的...... 窗紗上的日影綠蔭漸漸西移，夏日黃昏，看著碧螺春的葉子在花青瓷白的杯里舒展，任昆曲里那有情的從容浸泡著心中無數(shù)紛亂的牽念，我還可以做著家務(wù)，食著人間煙火，聽著《驚夢》那一折：“朝云暮卷、云霞翠軒、雨絲風(fēng)片.......”，兩三聲入耳，自有一兩處關(guān)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