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作者與作品】嵇康(224-263),字叔夜,譙郡金至(今安徽宿縣西南)人,三國魏文學家、思想家、音樂家。與魏宗室通婚,官中散大夫,世稱嵇中散。崇尚老莊,講求養(yǎng)生服食之道。與阮籍、山濤、向秀、阮咸、王戎、劉伶友善,遊於竹林,稱“竹林七賢”。因聲言不堪流俗,而非薄湯武周孔,且不滿執(zhí)政的司馬氏集團,被鍾會誣陷,爲司馬昭所殺。工詩文,文以《與山巨源絕交書》、《難自然好學論》爲代表作,詩以四言爲長,《幽憤詩》乃其名作。精樂理,善操琴,所作《琴賦》,譽聲動細膩地描寫了演奏法及其表現(xiàn)力,以彈《廣陵散》而深博雅譽。肯定萬物皆稟元氣而生的思想,提出“越名教而任自然”的看法,厭惡煩瑣禮教,主張回歸自然?,F(xiàn)存刊本以明代嘉靖年間黃省曾輯刻之十卷本爲最早,其中詩一卷,文九卷。魯迅先生曾輯校成《嵇康集》十卷本,甚精詳。
世或有謂神仙可學得①,不死可以力致者。或雲(yún):上壽百二十②,古今所同,過此以往③,莫非妖妄者。此兩失其情④。請試粗論之。
夫神仙雖不目見,然記籍所載,前史所傳,較而論之⑤,其有必矣。似特受異氣⑥,稟之自然⑦,非積學所能致也。至於導養(yǎng)得理⑧,以盡性命,上獲千餘歲⑨,下可數(shù)百年,可有之耳。而世皆不精,故莫能得之。
何以言之?夫服藥求汗,或有弗獲;而愧情一集,渙然流離⑩。終朝未餐(11),則囂然思食(12);而曾子銜哀,七日不饑(13)。夜分而坐(14),則低迷思寢(15);內(nèi)懷殷憂,則連旦不瞑(16)。勁刷理鬢(17),醇醴發(fā)顔(18),僅乃得之;壯士之怒,赫然殊觀,植髮沖冠(19)。由此言之,精神之於形骸,猶國之有君也。神躁於中,而形喪於外,猶君昏於上,國亂於下也。
夫爲稼於湯之世,偏有一溉之功者,雖終歸於火焦爛,必一溉者後枯(20)。然則,一溉之益固不可誣也(21)。而世常謂一怒不足以侵性,一哀不足以傷身,輕而肆之,是猶不識一溉之益,而望嘉穀於旱苗者也。是以君子知形恃神以立,神須形以存,悟生理之易失(22),知一過之害生。故修性以保神,安心以全身,愛憎不棲於情,憂喜不留於意(23),泊然無感,而體氣和平(24);又呼吸吐納(25),服食養(yǎng)身,使形神相親,表裏俱濟也。
夫田種者(26),一畝十斛(27),謂之良田,此天下之通稱也。不知區(qū)種可百餘斛(28)。田、種一也,至於樹養(yǎng)不同(29),則功效相懸。謂商無十倍之價,農(nóng)無百斛之望,此守常而不變者也。
且豆令人重(30),榆令人瞑(31),合歡蠲忿(32),萱草忘憂(33),愚智所共知也。薰辛害目(34),豚魚不養(yǎng)(35),常世所識所。虱處頭而黑(36),麝食柏而香(37),頸處險而癭(38),齒居晉而黃(39)。推此而言,凡所食之氣,蒸性染身(40),莫不相應(yīng)。豈惟蒸之使重而無使輕,害之使者而無使明,薰之使黃而無使堅,芬之使香而無使延哉(41)?
故神農(nóng)曰“上藥養(yǎng)命,中藥養(yǎng)性”者(42),誠知性命之理,因輔養(yǎng)以通也。而世人不察,惟五穀是見,聲色是耽(43),目惑玄黃(44),耳務(wù)淫哇(45),滋味煎其府藏,醴醪鬻其腸胃(46),香芳腐其骨髓,喜怒悖其正氣,思慮銷其精神,哀樂殃其平粹(47)。夫以蕞爾之軀(48),攻之者非一塗(49);易竭之衆(zhòng),而外內(nèi)受敵。身非木石(50),其能久乎(51)?
其自用甚者(52),飲食不節(jié),以生百病(53);好色不倦,以致乏絕;風寒所災(zāi),百毒所傷,中道夭於衆(zhòng)難(50)。世皆知笑悼(55),謂之不善持生也(56)。至於措身失理(57),亡之於微,積微成損,積損成衰,從衰得白,從白得老,從老得終,悶若無端(58)。中智以下,謂之自然。縱少覺悟,咸歡恨於所遇之初,而不知慎衆(zhòng)險於未兆。是由桓侯抱將死之疾(59),而怒扁鵲之先見,以覺痛之日,爲受病之始也(60)。害成於微,而救之於著,故有無功之治;馳騁常人之域(61),故有一切之壽(62)。仰觀腑察(63),莫不皆然。以多自證,以同自慰,謂天地之理,盡此而已矣??v聞養(yǎng)生之事,則斷以所見,謂之不然;其次狐疑,雖少庶幾(64),莫知所由;其次自力服藥(65),半年一年,勞而未驗,志以厭衰(66),中路復發(fā)。或益之以畎澮(67),而泄之以尾閭(68),欲坐望顯報者(69);或抑情忍欲,割棄榮頭,而嗜好常在耳目之前(70),所希在數(shù)十年之後(71),又恐兩失(72),內(nèi)懷猶豫,心戰(zhàn)於內(nèi),物誘於外,交賒相傾(73),如此複敗者。
夫至物微妙(74),可以理知,難以目識。譬猶豫章生七年,然後可覺耳(75)。今以躁競之心,涉希靜之塗(76),意速而事跡,望近而應(yīng)遠,故莫能相終。
夫悠悠者既以未效不求(77),而求者以不專喪業(yè),偏恃者以不兼無功(78),追術(shù)者以小道自溺(79)。凡若此類,故欲之者萬無一能成也。
善養(yǎng)生者則不然也,清虛靜泰,少私寡欲(80)。知名位之傷德,故忽而不營(81),非欲而疆禁也;識厚味之害性,故棄而弗顧,非貪而後抑也(82)。外物以累心不存(83),神氣以醇泊獨著(84)。曠然無憂患(85),寂然無思慮(86)。又守之以一(87),養(yǎng)之以和,和理日濟(88),同乎大順(89)。然後蒸以靈芝(90),潤以醴泉(91),日希以朝陽(92),綏以五弦(93),無爲自得(94),體妙心玄(95),忘歡而後樂足,遺生而後身存(96)。若此以往,庶可與羨門比壽(97),王喬爭年(98),何爲其無有哉!
【今譯】
世上有人認爲神仙可以通過學習變成,不死可以經(jīng)過努力實現(xiàn)。有人說:高夀至多一百二十歲,古今相同,超過這個壽限以上,沒有不是虛假的。這兩種說法都不符合實情。願試以粗略地論述這個問題。
神仙雖然不能親眼所見,但是古代書籍裏記載的,前代史書中傳說的,都明白地論述了神仙之事,神仙存在是必定的了。似乎他們獨受異常之氣,稟承天然,並非是久學所能實現(xiàn)的。至於導氣養(yǎng)性得當,用來達到性命的極限,長則獲一千多歲,短則大約數(shù)百歲,是可以有的。但是世人都不精於導氣養(yǎng)性之術(shù),所以沒有什麼人能達到這樣的壽限。
憑什麼證明這一點呢?通過服藥來發(fā)汗,有時不能得汗;這羞愧之情一旦聚集,便大汗淋漓。整個早晨不食,就昏昏沈沈地想睡;而心懷深憂,便直至天亮也不合眼。梳子用來理鬢,厚酒可以使面顔紅熱,只是得到這樣的結(jié)果;而勇士之怒,其怒容所見大不相同,竟至頭髮堅立頂起帽子。從這些方面說來,精神對於形體,好比國家有君王一般。精神在內(nèi)部躁亂不安,形體就會在外部遭到損害,好象國君在上位昏庸,國中之人使會在下面作亂一樣。
在商湯大旱之年種植莊稼,偏受過一回灌溉的莊稼,雖然最終難免枯死,但必然遲些時日枯萎。既然這樣,那末灌溉一次的益處實在不可輕視啊。然而世人常說發(fā)怒一回不會侵害生機,悲哀一次不能傷及身體,使輕率而放縱,這好比不明灌溉一次的益處,卻期望由枯萎的禾苗結(jié)出茁壯的稻穀一般。所以有才德的人懂得形體依賴精神而形成,精神憑籍形體而存在,領(lǐng)悟生機的容易喪失,明曉一過的危害。所以陶冶性情用來保養(yǎng)精神,安定心志用來健全形體,愛憎憂喜等情感不存於心,清靜淡泊,沒有任何貪戀,從而使體和氣平;又施行呼吸吐納的養(yǎng)生方法,服食丹藥,調(diào)養(yǎng)身體,使形體與精神互相結(jié)合,表裏完全貫通。
田種法,一畝收得十斛,就稱它良田,這是社會上的一般看法。不知區(qū)種一畝可收一百多斛。田地、種子相同,由於種植管理的方法不同,功效就相差很遠。說商人不能獲取十倍的利息,農(nóng)夫沒有獲取百斛的希望,這是墨守常規(guī)而不知變通的看法啊。
多吃豆令人身重,過食榆使人嗜睡,合歡可以叫人消除仇怒,萱草能夠讓人忘掉憂愁,這是愚蠢之人和聰明之人共同知道的常識。葷辛的大蒜傷害視力,有毒的河豚不養(yǎng)身體,這也是一般的人都懂得的道理。身凡居頭部會逐漸變黑,雄麝食柏藥能産生麝香,居住在山區(qū)頸部容易生癭,生活在晉地牙齒常會發(fā)黃。從這些事例推而論之,凡是所食之物,其氣皆能熏陶情志,染變形體,沒有什麼不相合的。難道只是多食豆使身體重滯而不能輕捷,多食蒜使眼睛傷害而不能使它明亮,多食棗使牙齒變黃而不能堅固,多食柏藥而使雄麝産生香氣而不能發(fā)出腥味嗎?
所以神農(nóng)氏說:“上品藥延年益壽,中品藥調(diào)理情志”的話,實在懂得性命的道理,並通曉保養(yǎng)啊。但是一般人不明這一點,只看到五穀的作用,雙目被外界之物迷惑,只沉這在歌舞女色之中,雨耳爲淫邪之聲充斥,厚味煎熬他們的臟腑,酒漿腐蝕他們的腸胃,香氣朽爛他們的骨髓,喜怒擾亂他們的正氣,思慮消耗他們的精神,哀樂禍害他們的純和之性。以藐小單薄的軀體,卻受到多方的攻伐;以容易耗竭的身子,卻遭致內(nèi)外的夾擊。人身並非木石,怎麼能夠久長呢?
那些過於自用的人,飲食不能節(jié)制,就發(fā)生各種疾??;貪戀女色不知厭倦,就導致精力衰竭;風寒邪氣侵襲,各種毒物傷害,中途死在這些災(zāi)難之下。世人都知道並給以嘲笑、哀憐,說她們不善於養(yǎng)生。至於養(yǎng)生失當,對於致病的跡象疏忽,這些跡象累積就形成損傷,多次損傷便導致衰弱,由衰弱而髮白,由髮白而疲極,由疲極而死亡,竟迷迷糊糊地不明衰亡之因。中等才智以下的人,認爲這些是自然現(xiàn)象。即使稍微醒悟,也都在得病時歎息悔恨,卻不知在病患未有徵兆時小心地防範各種危險。這好比齊桓侯身染致命的疾患;卻譴責扁鵲的先見之明,把感覺病痛的時候,作爲患病之初啊。病害在剛露徵兆時已經(jīng)形成,卻在其顯著時方才救治,所以有毫無功效的治療;奔競於常人之間,所以只能達到一般的壽限。全面觀察人間,沒有不都是這樣的。一般人喜用多數(shù)人的情況來證實自己的看法,用與常人相同的壽限來安慰自己,認爲天地間的事理,完全在這裏了。有些人即使聽說養(yǎng)生之事,卻以一孔之見判斷,說它不可能有這樣的效果;其次,有些人猶豫不決,雖然稍微庶慕養(yǎng)生的精妙,但是不知道它的道理;又其次,有些人盡力服食丹藥,一年半載以後,用力辛勤卻未獲效驗,志意已經(jīng)衰退,半途而廢。有的人補益身體好象田間小溝的的涓涓細流,而消耗正氣卻如海水歸處的奔騰洪流,還想坐待明顯的報答;有的人強抑感情隱忍欲望,捨棄宏願。而食色的嗜好常在耳目之前,養(yǎng)生的功效卻在數(shù)十年之後,又擔心兩者都要失去,心中猶豫不決,思想交爭於內(nèi),物欲引誘於外,食色嗜好與養(yǎng)生功效互相排擠,象這樣必然又導致失敗。
養(yǎng)生的道理精微深奧,可以從事理上推知它,難以用眼睛來識別它。譬如枕木、樟木生長到七年,然後方可分別?,F(xiàn)在以急於求成之心,跨入清心寡欲之路,意圖速成卻收效緩慢,希望切近卻應(yīng)和遙遠,所以不能堅持到底。
衆(zhòng)多的人既由於不明養(yǎng)生的功效就不探索,而探索的人因爲不能專心就失去功業(yè),偏執(zhí)一端的人因爲不全面施行養(yǎng)生方法就不獲成效,追求技藝的人因爲小道就自行沉迷。所有這幾種人,要速成長壽,萬人中沒有一人能成功。
善於養(yǎng)生的人就不是這樣,心地清淨虛無,精神專注通暢,減少私情欲望。知道名利地位傷害精神,所以忽略不求,並非在思想上貪求而在行動中強行克制;認識厚味危及生機,所以棄置不顧,並非內(nèi)心貪戀然後抑制。名位厚味因能使心受害就不留存於心,精神氣魄因淳樸恬靜而特別飽滿。胸懷坦蕩沒有憂愁,心地寧靜沒有思慮。又用純一之理約束自己,用和協(xié)之氣調(diào)養(yǎng)自己,和之氣和純一之理逐日增加,最終達到安定境界。然後用靈芝重蒸,用甘泉滋潤,用朝陽沐浴,用音樂安神,無所作爲,自有所得,身體輕健,心境沈靜,忘掉物質(zhì)的歡樂然後愉悅常足,擺脫形體的勞累然後身體長存。象這樣堅持下去,幾乎可同羨門、王喬比較年壽短長,怎麼說沒有這種可能性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