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歷史上,朱元璋和劉邦一樣,都是從社會最底層的“布衣”成為最高統(tǒng)治者“天子”的。因為出身相同,朱元璋起事后,在李善長等人的指點下,行事多模仿劉邦。但兩人有一點極不相同,劉邦不喜歡儒生,儒生去見他,他把人家帽子解下來撒尿,張口閉口就罵他們是“豎儒”;朱元璋則每攻打下一個地方,就尋訪當?shù)刂氖浚Х桨儆嬔悠?、征召至幕下。在與這些文士朝夕交往中,朱元璋憑著天資過人與勤奮好學,居然從一個識字不多的半文盲,逐漸變成一個提筆就能賦詩作文的人。令人好奇的是,他的文才究竟如何呢?
朱元璋“兼全文武”,有《明太祖集》20 卷傳世,其中除了應用性質(zhì)的行政公文如詔、制、誥、敕等之外,還有不少記敘、議論文字以及詩賦,文之眾體俱備。這些文字,自然免不了宋濂、劉基等詞臣潤色之處,其中很多文字乍一看上去和飽學宿儒、文學俊秀之作幾乎毫無分別。但是文集中一些粗枝大葉、淺俗雄直的文字才更能體現(xiàn)朱元璋的本色。
《明太祖集》卷十四有《皇陵碑》一文,記敘的是朱元璋的艱難身世,在回顧往日艱辛時飽含感情,絕非儒臣代筆的粉飾之文。例如記敘他棲身的寺廟解散后,他不得不托缽流浪,形同游丐,“突朝煙而急進,暮投古寺以趨蹌。仰穹崖崔嵬而倚碧,聽猿啼夜月而凄涼?;暧朴贫捀改笩o有,志落魄而佒佯(“佒佯”是朱元璋自己造的詞,“佒”指身體不舒展,佝僂著背;“佯”,指徘徊)。西風鶴唳,俄淅瀝以飛霜。身如蓬逐風而不止,心滾滾乎沸湯”。這段文字極具感染力,可是讀者如果對文字本身細細體味,不難發(fā)現(xiàn)朱元璋雖然很恰當?shù)赜昧宋娜顺S玫摹霸程洹薄ⅰ苞Q唳”、“飛蓬”等意象,辭氣卻仍然缺乏老練文人筆下常見的整齊與流暢。最后一句用“滾滾”修飾“沸湯”,頓時露出淺俗本相。整篇文章雖然粗枝大葉,但敘事明晰,更兼通篇用韻、貫注而下,因此粗服亂頭亦顯雄豪之氣。
皇陵碑
如果說朱元璋寫《皇陵碑》這樣的文字還有點勉為其難的話,那么他寫《諭西番罕東畢里等詔》這類的文字就顯得當行本色多了:
奉天承運的皇帝,教說與西番地面里應有的土官們知道者,俺將一切強歹的人都拿了。
俺大位子里坐地,有為這般上頭諸處里人,都有我行拜見了,俺與了賞賜名分,教他依舊本地面里快活去了。似這般呵,已自十年了也。止有西番罕東畢里、巴一撒他每這火(同“伙”)人,為甚么不將差發(fā)來,又不與俺馬匹牛羊?
今便差人將俺的言語去開與西番每知道:若將合納的差發(fā)認了送將來時,便不征他;若不差人將差發(fā)來呵,俺著人馬往那里行也者。
教西番每知道:俺聽得說,你每釋迦佛根前,和尚每根前,好生多與布施么?道那的是十分好勾當,你每做了者,那的便是修那再生的福。有俺如今掌管著眼前的禍福俚(同“哩”),你西番每怕也那不怕?你若怕時節(jié)呵,將俺每禮拜著,將差發(fā)敬將來者,俺便教你每快活者,不著軍馬往你地面里來,你眾西番每知道者。
明朝疆域圖
詔書是用淺俗的白話寫的,有很多語氣詞,讀起來和元雜劇里的說白并無二致,結(jié)構(gòu)安排上卻層次井然。全文猶如“嚇蠻書”,態(tài)度強硬,語氣狂橫,有帝王君臨天下的氣勢。西番國家聽了這道詔書后,紛紛表示臣服大明。
朱元璋類似的文字,我們在《戒庵漫筆》卷一《半印勘合戶帖》里也能讀到:“說與戶部官知道,如今天下太平了也,止是戶口不明白哩?!睂嶋H上,朱元璋還曾有意在行政公文寫作上推廣這種文風。朱元璋規(guī)定,“告諭臣下之辭”以及臣下進的“表箋奏疏”,不許再用駢體文,要用簡古質(zhì)實的文字,以求明白曉暢。
朱元璋的詩歌,大多極力追隨文人傳統(tǒng)意趣,偶爾也有稍佳之作。但最能體現(xiàn)朱元璋特點的,是那些不假雕琢、放筆寫去的詩歌,它們往往于粗豪中見天然野趣。例如《明太祖集》卷二十《詠菊花》:“百花發(fā)時我不發(fā),我若發(fā)時都嚇殺。要與西風戰(zhàn)一場,遍身穿就黃金甲?!贝嗽娡ㄟ^詠物來抒懷,心氣極高,雖然是脫胎于黃巢《不第后賦菊》一詩,但比起原詩來更為直露,也更顯得殺氣騰騰。詩中滿是粗豪之氣,倒也符合作詩者的身份。作為一位平民出身的皇帝,朱元璋從半文盲到略通文墨,能寫出這樣的文章與詩作,也實屬不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