標簽: 文化選修課原創(chuàng) | 分類: 教育隨筆 |
由此觀之,蘇東坡在中國歷史上的特殊地位,一則是由于他對自己的主張原則,始終堅定而不移,二則是由于他詩文書畫藝術上的卓絕之美。他的人品道德構成了他名氣的骨干,他的風格文章之美則構成了他精神之美的骨肉。我不相信我們會從內心愛慕一個品格低劣無恥的作家,他的文字再富有才華,也終歸無用。孝宗賜予《蘇東坡集》的序言就盛贊他浩然正氣的偉大,這種正氣就使他的作品不同于那些華麗柔靡之作,并且使他的名氣屹立如山,不可動搖。
但是,蘇東坡主要是個詩人作家。他當然是以此得名的。他的詩文中有一種特質,實在難以言喻,經過翻譯成另一種文字后,當然更難以捉摸。杰作之所以成為杰作,就因為歷代的讀者都認為“好作品”就是那個樣子。文學上萬古不朽的美名,還是在于文學所給予讀者的快樂上,但誰又能說究竟怎樣才可以取悅讀者呢?使文學作品有別于一般作品,就在于在精神上取悅于人的聲韻、感情、風格而已。杰作之能使歷代人人愛讀,而不為短暫的文學風尚所掩沒,甚至歷久而彌新,必然具有一種我們稱之為發(fā)乎肺腑的“真純”,就猶如寶石之不怕試驗,真金之不怕火煉。蘇東坡寫信給謝民師時說:“文章如精金美玉,市有定價,非人所能以口舌論貴賤也。” 可是,使作品經久而不失其魔力的“真純”又為何物?蘇東坡對寫作與風格所表示的意見,最為清楚。他說作文章“大略如行云流水,初無定質。但常行于所當行,常止于不可不止。文理自然,姿態(tài)橫生??鬃釉唬貉灾晃?,行之不遠。又曰:詞達而已矣。夫言止于達意,則疑若不文,是大不然。求物之妙,如擊風捕影,能使是物了然于心者,蓋千萬人而不一遇也,而況能使了然于口與手乎?是之謂詞達。詞至于能達,則文不可勝用矣。揚雄好為艱深之詞,以文淺易之說。若正言之,則人人知之矣,此正所謂雕蟲篆刻者。”在此為風格做解釋,蘇東坡很巧妙的描寫了他自己的為文之道,其行止如“行云流水”,他是把修詞作文的秘訣棄之而不顧的。何時行,何時止是無規(guī)矩法則可言的。只要作者的情思美妙,他能真實精確的表達出來,表達得夠好,迷人之處與獨特之美便自然而生。并不是在文外附著的身外之物。果能表現(xiàn)精妙而能得心應手,則文章的簡潔、自然、輕靈、飄逸,便能不求而自至,此處所謂文章的簡潔、自然、輕靈、飄逸,也就是上好風格的秘訣。文章具有此等特性,文章便不致于索然無味,而我們也就不怕沒有好文章讀了。
不管怎么說,能使讀者快樂是蘇東坡作品的一大特點。蘇東坡最快樂就是寫作之時。一天,蘇東坡寫信給朋友說:“我一生之至樂在執(zhí)筆為文之時,心中錯綜復雜之情思,我筆皆可暢達之。我自謂人生之樂,未有過于此者也。”蘇東坡的文字使當代人的感受,亦復如此。歐陽修說每逢他收到蘇東坡新寫的一篇文章,他就歡樂終日。宋神宗的一位侍臣告訴人說,每逢皇帝陛下舉著不食時,必然是正在看蘇東坡的文章。即便在蘇東坡貶謫在外時,只要有他的一首新作的詩到達宮中,神宗皇帝必當諸大臣之面感嘆贊美之。但是皇上對蘇東坡的感嘆贊美就正使某些大臣害怕,必使神宗在世一日,使蘇東坡一直流放在外,不能回朝。
有一次,蘇東坡寫文章力辯文章本身使人感到快樂的力量,就是文學本身的報酬。他在世的最后一年,有時他曾想拋棄筆墨根本不再寫作,因為他一輩子都是以筆買禍。他在給劉行的回信中說:“端窮困,本坐文字。蓋愿到形去皮而不可得者。然幼子過文更奇。在海外孤寂無聊,過時出一篇見娛,則為數(shù)日喜,寢食有味。如此知文章如金玉珠具,未易鄙棄也。”作者自由創(chuàng)作時,能自得其樂,讀者閱讀時,也覺愉悅歡喜,文學存在人間,也就大有道理了。
蘇東坡天賦的才氣,特別豐厚,可以說是沖破任何界限而不知其所止。他寫詩永遠清新,不像王安石的詩偶爾才達到完美的境界。蘇詩無須乎獲得那樣完美。別的詩人作詩限于詩的詞藻,要選用一般傳統(tǒng)的詩的題材,而蘇東坡寫詩不受限制,即便浴池內按摩筋骨亦可入詩,俚語俗句用于詩中,亦可聽來入妙。往往是他在作詩時所能獨到而別的詩人之所不能處,才使他的同道嘆服。他對文學上主要的貢獻,是在從前專限于描寫閨怨相思的詞上,開擴其領域,可以談道談禪,談人生哲理,而且在冒極大之危險在幾乎不可能的情形之下成功了。因為他經常必須在飯后當眾做詩,通常他比別人寫起來快,也寫得好。他的思想比別人清新,類比典故也比別人用得恰當。有一次在黃州為他送行的筵席上,一個歌妓走到他面前,求他在她的披肩上題詩,但是蘇東坡從來沒聽說有此一歌妓。立即吩咐她研墨,拿筆立即開頭寫道:
東坡四年黃州住,何事無言及李淇。
至此停下,接著與朋友說話。在座的人以為這是很平淡無味的起頭,而且僅僅兩句,全詩尚未完稿。東坡繼續(xù)吃飯談笑。李琪上前求他把詩寫完。東坡又拿起筆來,將此首七絕的后兩句一揮而就:
卻似西川杜工部,海棠雖好不吟詩。
這首詩因后兩句而峰回路轉,和傳說中唐伯虎的那首祝壽詩有異曲同工之妙。
要了解一個死去已經一千年的人,并不困難。通常要了解與我們同住在一個城市的居民,或是了解一位市長的生活,實在嫌所知不足,要了解一個古人,有時反倒容易?,F(xiàn)今仍然在世的人,他的生活尚未完結,一旦遇有危機來臨,誰也不知道他會如何行動。活著的人總會有好多可能的改變。還有,活著的人總有些秘密,他那些秘密之中最精彩的,往往在他死了好久之后才會泄露出來,就像很多在位冠冕堂皇的官員說不定背地里貪贓枉法。這就是何以評論與我們自己同時代的人是一件難事,因為他的生活離我們太近了。了解一個已然去世的詩人如蘇東坡,情形便不同了。他的札記,他的七百首詩,還有他的八百通私人書簡等等足以讓我們了解他的一切,何況他還是這樣一個率真的性情中人,把自己的一切都付諸文字。我喜愛他,因此我試圖去了解他,更希望你們可以更懂他。喜愛哪個詩人,完全是由于哪一種癖好。我想李白更為崇高,而杜甫更為偉大——在他偉大的詩之清新、自然、工巧、悲天憫人的情感方面更為偉大。但我把東坡視為偶像。
第二個理由是,蘇東坡的生活資料較為完全,遠非其他中國詩人可比。有關他漫長的一生中,多彩多姿的政治生涯那些資料,存在各種史料中,也存在他自己浩繁的著作中,他的詩文都計算在內,接近百萬言,他的札記、他的遺墨、他的私人書信,在當代把他視為最可敬愛的文人而寫的大量的閑話漫談,都流傳到現(xiàn)在了。在他去世后百年之內,沒有一本傳記類的書不曾提到這位詩人的。宋儒都長于寫日記,尤以司馬光、王安石、劉摯、曾布為著名;勤奮的傳記作者如王明清、邵伯溫。由于王安石的國家資本新法引起的糾紛,和一直綿延到蘇東坡一生的政壇風波的擾攘不安,作家都保存了那一時代的資料,其中包括對話錄,為量甚大。蘇東坡并不記日記。他不是記日記那一類型的人,記日記對他恐怕過于失之規(guī)律嚴正而不自然。但是他寫札記,遇有游山玩水、思想、人物、處所、事件,他都筆之于書,有的記有日期,有的不記日期。而別人則忙于把他的言行記載下來。愛慕他的人都把他寫的書簡題跋等精心保存。當時他以杰出的書法家出名,隨時有人懇求墨寶,他習慣上是隨時題詩,或是書寫雜感評論,酒飯之后,都隨手贈與友人。此等小簡偶記,人皆珍藏,傳之子孫后代,有時也以高價賣出。這些偶記題跋中,往往有蘇東坡精妙之作。如今所保存者,他的書簡約有八百通,有名的墨跡題跋約六百件。實際上,是由于蘇東坡受到廣泛的喜愛,后來才有搜集別的名人書札題跋文字印行的時尚,如黃山谷便是其一。當年成都有一位收藏家,在蘇東坡去世之后,立即開始搜集蘇東坡的墨跡書簡等,刻之于石、拓下榻片出賣,供人做臨摹書法之用。有一次,蘇東坡因對時事有感而作的詩,立刻有人抄寫流傳,境內多少文人爭相背誦。蘇東坡雖然發(fā)乎純良真摯之情,但內容是對政策表示異議,當時正值忠直之士不容于國都之際,當權者之憤怒遂集于他一人之身,情勢嚴重,蘇東坡幾乎險遭不測。他是不是后悔呢?表面上,在他的貶滴期間,對不夠親密的朋友他說是已然后悔,但是對莫逆之交,他說并無悔意,并且說,倘遇飯中有蠅,仍須吐出。由于他精神上的坦白流露,他也以身列當時高士之首而自傷,在與心地狹窄而位居要津的政客徒然掙扎了一番之后,他被流放到中國域外的蠻荒瓊崖海島,他以坦蕩蕩之胸懷處之,有幾分相信是命運使然。
中國有一句諺語,就是說一個人如何,要“蓋棺論定”。人生如夢,一出戲演得如何,只有在幕落之時才可以下斷語。不過有這種區(qū)別——人生是如同戲劇,但是在人生的戲劇里,最富有智慧與最精明的伶人,對于下一幕的大事如何,也是茫然無知。但是真正的人生,其中總包含有一種無可避免的性質,只有最好的戲劇才庶乎近之。
他的一生命運多舛卻幽默達觀,最大的魅力其實還在乎他的個性,灑脫率真的儒家入世精神和強大的道學思維讓他有足夠的底氣應對這份個性帶來的坎坷。我們身邊總是有很多人把一個人的樂觀灑脫率真總是定性為不夠成熟,總是覺得沉默寡言謹言慎行才當做成熟的標志實屬愚蠢之極。童言無忌所以孩子才會最幸福,成年人總是礙于禮法的拘束而很少造次,也因此喪失了很多樂趣。
蘇東坡敢杜撰,是因為他的才華,他的才華讓他惦捻先賢猶不足,還要去杜撰先賢;梅圣俞忍讓蘇東坡杜撰,也是因為蘇東坡的才華,他的才華讓梅圣俞感覺這個人即便杜撰也有道理。所以歐陽修才說:“老夫當退讓此人,使之出人頭地。”然后又對兒子說:“三十年后,就沒有人再談論我了,那時談論的是蘇軾。”也難怪仁宗皇帝見到蘇東坡兄弟,高興地對左右說:“我為我的兒子找了兩個宰相。”千里馬易得,伯樂難尋,古今均同此理。
宋代《春渚紀聞》一書記載了蘇東坡在黃州做團練副使期間的一則故事:今日與數(shù)客飲酒,而純臣適至。秋熱未已,而酒白色,此何等酒也?入腹無贓,任見大王。既與純臣飲,無以侑酒。西鄰耕牛適病足,乃以為炙。飲既醉,遂從東坡之東直之出,至春草亭而歸,時已三鼓矣。所謂春草亭,乃在郡城之外。是與客飲私酒,殺耕牛,醉酒逾城,犯夜而歸。又不知純臣者是何人,豈亦應不當與往還人也?
蘇東坡做杭州通判時,有一次,他曾判決一件與和尚有關的案子。靈隱寺有一個和尚,名叫了然。他常到勾欄院尋花問柳,迷上了一個妓女,名叫秀奴。最后錢財花盡,弄得衣衫襤褸,秀奴便不再見他。一夜,他喝得醉醒醒之下,又去找秀奴。吃了閉門羹,他闖了進去,把秀奴打了一頓之后,竟把她殺死。這個和尚乃因謀殺罪而受審。在檢查他時,官員見他的一支胳膊上刺有一副對聯(lián):“但愿同生極樂國,免除今世相思苦。”全案調查完竣,證據呈給蘇東坡。蘇東坡不禁把判決辭寫成下面這個小調兒:
這個禿奴,修行忒煞,云山頂空持戒。只因迷戀玉樓人,鶉衣百結渾無奈。
毒手傷人,花容粉碎,色空空色今安在,臂間刺道苦相思,這回還了相思債。
和尚押赴刑場斬首示眾。像以上的這兩首小調兒,因為是用當日的口頭話寫的,大家自然口口相傳,對這位天才怪詩人的閑談趣語又加多了。
“吾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以陪卑田院乞兒。眼前見天下無一個不好人。”
所以,蘇東坡過得快樂,無所畏懼,像一陣清風度過了一生,不無緣故。在他四十歲以后,在黃州時,他才精研佛學。黃州的幾個和尚成了他最好的朋友,后來他在靖江、金陵、廬山,又交了些和尚朋友。那些人中,至少有兩個——惠勤和參寥,是詩人學者,頗為人所尊敬。但在一般通俗故事里,以風流瀟灑出名的佛印比參寥更常為人提到是蘇東坡的朋友。
佛印根本并不打算出家為僧,并且他出身富有之家。根據一個荒唐故事,他的生身之母也就是李定的母親。顯然他母親是個放蕩不羈的女人,曾出嫁三次,和三個丈夫各生過一個兒子。在皇帝對佛教徒賜予接見,以示對佛教抱有好感時,蘇東坡就把此人推薦上去。佛印在皇帝駕前力陳對佛教的虔誠信仰?;实垡豢?,此人頎長英俊,面容不俗,說他若肯出家為僧,慨允賜他一個度碟。佛印當時進退兩難,只好答應出家。他在黃州時,常在一隊仆從侍奉之下,乘騾出游,與出家苦修的生活相去十萬八千里了。
佛印富有機智捷才。在他和蘇東坡有點兒哲理味道的故事中,有一個是這樣的,蘇東坡一天和佛印去游一座寺院,進了前殿,他倆看見兩個面貌猙獰可怕的巨大金剛像——一般認為能伏怪降魔,放在門口當然是把守大門的。
蘇東坡問:“這兩尊佛,哪一個重要?”
佛印回答:“當然是拳頭大的那個。”
到了內殿,他倆看見觀音像,手持一串念珠。
蘇東坡問:“觀音自己是佛,還數(shù)手里那些念珠何用?”
佛印回答:“噢,她也是像普通人一樣禱告求佛呀。”
蘇東坡又問:“她向誰禱告?”
“向她自己禱告。”
東坡又問:“這是何故?她是觀音菩薩,為什么向自己禱告?”
佛印說:“你知道,求人難,求人不如求己呀!”
“鳥”這個字有一個意思,在中國俚語中頗為不雅。蘇東坡想用此一字開佛印的玩笑。蘇東坡說:“古代詩人常將‘僧’與‘鳥’在詩中相對。舉例說吧:‘時聞啄木鳥,疑是叩門僧。’還有:‘鳥宿池邊樹,僧敲月下門。’我佩服古人以‘僧’對‘鳥’的聰明。”
佛印說:“這就是我為何以‘僧’的身份與汝相對而坐的理由了。”
在蘇東坡時代的生活里,酒筵公務之間與歌妓相往還,是官場生活的一部分。歌妓在酒席間招待,為客人斟酒,為大家唱歌。她們之中有不少頗有天賦,那些會讀書寫作擅長歌舞的,多為文人學者所羅致。因為當時女人不得參與男人的社交活動,男人需求女人相陪伴,男人只好向那些職業(yè)性的才女群中去尋求快樂。有時,那種調情挑逗卻是純真無邪,也不過是戲謔而已。歌妓唱的都是談情說愛的歌曲,或輕松,或世故,或系癡情苦戀,或系假義虛情,但暗示云雨之情,或明言魚水之歡。高等名妓也頗似現(xiàn)代夜總會的歌女藝人,因為芳心誰屬,可以自由選擇,有些竟有不尋常的成就。宋徽宗微服出宮,夜訪名妓李師師家。杭州的詩人則為歌女公然寫詩。即使是頗負眾望的正人君子,為某名妓寫詩相贈也是尋常事。在那個時代,不但韓琦、歐陽修曾留下有關歌姬的詩,甚至端肅嚴謹?shù)脑紫嗳绶吨傺?、司馬光諸先賢,也曾寫有此類情詩。再甚至精忠愛國的民族英雄岳飛,也曾在一次宴席上寫詩贈予歌妓。
中國的娼妓制度,創(chuàng)始于戰(zhàn)國的管仲,他訂這種辦法作為士兵的康樂活動。甚至在蘇東坡時代,還有官妓,當然另有私娼。但是中國卻有一種特殊的傳統(tǒng)發(fā)展出來,就是出現(xiàn)了一種高級的“名妓”,與普通的娼妓大為不同,她們在中國文學史上嶄露頭角,有些自己本人就是詩人,有些與文人的生活密切相關。她們這一階層,與中國歌曲音樂史的發(fā)展,及詩歌形式的變化,密不可分。中國詩歌經文人亦步亦趨呆板生硬的模仿一段時期之后,詩歌已成了一連串的陳詞濫語,這時往往是這種名妓創(chuàng)一種新形式,再賦予詩蓬勃的新生命??梢哉f音樂與詩歌是她們的特殊領域。因為演奏樂器與歌唱都受閨閣良家女子所歧視,原因是那些歌詞都離不開愛與情,認為對情竇初開的少女有害,結果音樂歌舞便完全由歌妓保存流傳下來。(這一點在第六講柳永篇中詳敘)
除了上文提到的黃州李琪,現(xiàn)在有一份宋拓蘇字帖,上面記有一個妓女的一首詩,叫做《天際烏云帖》,是從第一句詩得名的。帖里說的是營妓周韶的故事,周韶曾赴宴席侑酒。她常和書家兼品茶名家蔡襄比賽喝茶,都曾獲勝。蘇東坡經過杭州,太守陳襄邀宴,周韶也在座。宴席上,周韶請求脫除妓籍,客人命她寫一首絕句。周韶提筆立成,自比為籠中白鸚鵡“雪衣女”。詩曰:隴上巢空歲月驚,忍看回首自梳翎,開籠若放雪衣女,長念觀音般若經。席上其他詩人也寫詩為念。蘇東坡補言當時周韶正在居喪,著白衣。眾人都受感動,周韶遂脫籍。
他精通哲理,所以不能做道學家;同樣,也因為他深究儒學,故也不能為醉漢。他對人生了解得太透徹,也對生活太珍惜,自然不愿把生活完全消耗于醇酒婦人之間。他是愛自然的詩人,對人生抱有一種健康的神秘看法。富有生機的人總是不容易理解的。像蘇東坡這樣的人物,是人間不可無一難能有二的。對這種人的人品個性做解釋,一般而論,總是徒勞無功的。在一個多才多藝,生活上多彩多姿的人身上,挑選出他若干使人敬愛的特點,倒是輕而易舉。我們未嘗不可說,蘇東坡是個秉性難改的樂天派,是悲天憫人的道德家,是黎民百姓的好朋友,是散文作家,是新派的畫家,是偉大的書法家,是釀酒的實驗者,是工程師,是假道學的反對派,是瑜伽術的修煉者,是佛教徒,是士大夫,是皇帝的秘書,是飲酒成癮者,是心腸慈悲的法官,是政治上的堅持己見者,是月下的漫步者,是詩人,是生性詼諧愛開玩笑的人??墒沁@些也許還不足以勾繪出蘇東坡的全貌。一提到蘇東坡,總會引起人親切敬佩的微微一笑,也許這話最能概括蘇東坡的一切了。
蘇東坡的人品,具有一個多才多藝的天才的深厚、廣博、詼諧,有高度的智力,有天真爛漫的赤子之心——正如耶穌所說具有蟒蛇的智慧,兼有鴿子的溫柔敦厚,在蘇東坡這些方面,其他詩人是不能望其項背的。這些品質之薈萃于一身,是天地問的鳳毛麟角,不可數(shù)數(shù)見的。而蘇東坡正是此等人!他保持天真淳樸,終身不渝。政治上的勾心斗角與利害謀算,與他的人品是格格不入的;他的詩詞文章,或一時即興之作,或是有所不滿時有感而發(fā),都是自然流露,順乎天性,剛猛激烈,正如他所說的“春鳥秋蟲之聲”;也未嘗不可比做他的詩句:“猿吟鶴喚本無意,不知下有行人行。”他一直卷在政治漩渦之中,但是他卻光風霽月,高高超越于茍茍營營的政治勾當之上。他不忮不求,隨時隨地吟詩作賦,批評臧否,純然表達心之所感,至于會招致何等后果,與自己有何利害,則一概置之度外了。因是之故,一直到今天,讀者仍以閱讀他的作品為樂,因為像他這一等人,總是關心世事,始終抗言直論,不稍隱諱的。他的作品之中,流露出他的本性,亦莊亦諧,生動而有力,雖胥視情況之所宜而異其趣,然而莫不真篤而誠懇,完全發(fā)乎內心。他之寫作,除去自得其樂外,別無理由,而今日吾人讀其詩文,別無理由,只因為他寫得那么美,那么遒健樸茂,那么字字自真純的心肺間流出。
蘇東坡在《答李常書》中說“吾儕雖老且窮,而道理貫心肝,忠義填骨髓,直須談笑于死生之際。……雖懷坎壈于時,遇事有可遵主澤民者,便忘軀為之,禍福得喪,付與造物。”“忘軀為之,禍福得喪,付與造物”,這才是蘇東坡。剛剛以文獲罪的蘇東坡知道文字的厲害,所以他在這封信的最后加了一句話:“看后燒掉。”這又是蘇東坡的天真,既然害怕別人出賣,還對他說什么呀?如果他要出賣你,他會聽你的話“看后燒掉”嗎?
他感受敏銳,思想透徹,寫作優(yōu)美,作為勇敢,絕不為本身利益而動搖,也不因俗見而改變。他并不精于自謀。但卻富有民胞物與的精神。他對人親切熱情、慷慨厚道,雖不積存一文錢,但自己卻覺得富比王侯。他雖生性倔強、絮聒多言,但是富有捷才,不過也有時口不擇言,過于心直日快;他多才多藝、好奇深思,雖深沉而不免于輕浮,處世接物,不拘泥于俗套,動筆為文則自然典雅;為父兄、為丈夫,以儒學為準繩,而骨子里則是一純然道家,但憤世嫉俗,是非過于分明。以文才學術論,他遠超過其他文人學士之上,他自然無須心懷忌妒,自己既然偉大非他人可及,自然對人溫和友善,對自己亦無損害,他是純然一副淳樸自然相,故無需乎尊貴的虛飾;在為官職所羈絆時,他自稱局促如轅下之駒。處此亂世,他猶如政壇風暴中之海燕,是庸妄的官僚的仇敵,是保民抗暴的勇士。雖然歷朝天子都對他懷有敬慕之心,而歷朝皇后都是他的真摯友人,蘇東坡竟屢遭貶降,曾受逮捕,忍辱茍活。在去世前兩個月,蘇軾看到李公麟作的蘇軾畫像,遂題詩云: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問汝平生功業(yè),黃州惠州儋州。(見《金山志》)可見那段日子的煎熬。
蘇東坡一生的經歷,根本是他本性的自然流露。在玄學上,他是個佛教徒,他知道生命是某種東西剎那之間的表現(xiàn),是永恒的精神在剎那之間存在軀殼之中的形式,但是他卻不肯接受人生是重擔、是苦難的說法——他認為那不盡然。至于他自己本人,是享受人生的每一刻時光。在玄學方面,他是印度教的思想,但是在氣質上,他卻是道地的中國人的氣質。從佛教的否定人生,儒家的正視人生,道家的簡化人生,這位詩人在心靈識見中產生了他的混合的人生觀。人生最長也不過三萬六千日,但是那已然夠長了;即使他追尋長生不死的仙丹露藥終成泡影,人生的每一剎那,只要連綿不斷,也就美好可喜了。他的肉體雖然會死,他的精神在下一輩子,則可成為天空的星、地上的河,可以閃亮照明、可以滋潤營養(yǎng),因而維持眾生萬物。這一生,他只是永恒在剎那顯現(xiàn)間的一個微粒,他究竟是哪一個微粒,又何關乎重要?所以生命畢竟是不朽的、美好的,所以他盡情享受人生。這就是這位曠古奇才樂天派的奧秘的一面。
以一種賞玩、賞愛的態(tài)度去應對人生的風雨變遷,這實在是一種無待于外而有待于內的高度修養(yǎng),也是蘇東坡之所以受人喜歡的真實原因。我們真應該感謝他,為那么多不如意的人們提供了廣闊的心靈的回旋空間,生命的狀態(tài)雖然說不上昂揚奮進,元氣淋漓,至少也算活活潑潑,有滋有味。
他他是這樣一個富有創(chuàng)造力,這樣守正不阿,這樣放任不羈,這樣令人萬分傾倒而又望塵莫及的高士。一個像他這樣的男人一定會是一個好朋友好領導好丈夫好知己。
在每一個他所經的城市,都受人招待,受人歡迎,大可以稱之為勝利歸來。到每一個地方都有朋友和仰慕他的人包圍著他,引他去游山游廟,請他題字。他以他的天才、淵博、超逸、多情,留下了一段段傳奇佳話。
人的生活也就是心靈的生活,這種力量形成人的事業(yè)人品,與生俱來,由生活中之遭遇而顯示其形態(tài)。正如蘇東坡在潮州韓文公廟碑中所說:“浩然之氣、不依形而立,不恃力而行,不待生而存,不隨死而亡矣。故在天為星辰,在地為河獄,幽則為鬼神,而明則復為人。此理之常,無足怪者。”
我們總是會追隨觀察那些具有偉大思想,偉大心靈的偶像,讓這種思想與心靈,在這個人間和我們的內心共鳴。蘇東坡已死,他的名字只是一個記憶。但是他留給我們的,是他那心靈的喜悅,是他那思想的快樂,才是給我們最慷慨的饋贈。我想這正是我追隨東坡先生足跡的最大動力。
又及:有時候我們愛上一個人總是因為跟他脾胃相通,這是一個泛泛的缺乏操作層面的概念。東坡的詞在20世紀被譜寫成歌,王菲的那首詮釋的最為靈通,恐怕也是因為兩個人個性的相近。前者心態(tài)寬余而灑脫,于宦海浮沉之中不失赤子之心,后者腔異流俗而天真,在花紅柳綠世界依然保持故我姿態(tài);前者一生鐘情非常,對小軒窗墜墜不能語,而后者脈脈幽情獨一點,對竇維雖不能存夫妻情,但對竇維家人始終交往存深,在竇、謝與李的幾段感情從來未曾被人看好,卻依然我行我素;前者與當時不合,始終一再貶配,但終于不失名士風骨,后者雖誹聞二三四,但自來自去,愛我所愛,恨我所恨。“高處不勝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這種氣韻上的呼應想來正是后者唱前者文字時韻味流連的精神背景吧。當然,這份心有靈犀的精彩也要有知音才懂。若是聽著“明月幾時有”,一邊琢磨的只是一些世俗的八卦,恐怕是很難領悟左眼蘇軾右眼王菲的那份無論多年邁依然故我的少年狂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