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題解】 本篇取“泰伯,其可謂至德也已矣”句“泰伯”兩字為篇名。 前此數(shù)篇以“仁”為中心展開論述,本篇以“圣”為主要內(nèi)容,兼及賢人、君子、士的一系列道德規(guī)范。本篇共21章,孔子言論有16章,曾子談話5章,孔子在本篇內(nèi)較為集中地闡述了他心目中的6位圣人:堯、舜、禹、文王、武王、周公。堯是圣人中境界最高的,“唯天為大,唯堯則之。”“其仁如天。”系圣之仁者;舜“有臣五人而天下治”,“選于眾,舉皋陶。”善用人才,系圣之智者;禹“卑宮室而盡力乎溝洫”,身體力行,事必躬親,系圣之勇者;文王“三分天下有其二,以服事殷”,謙沖信睦,“義之與比。”舉義旗而抗暴,系圣之義者,武王“有治亂之臣十人”,確立周代天下,系智勇兼?zhèn)渲ト耍恢芄?,文王之子,武王之弟,成王之叔,攝政七年,健全禮制,是孔子心目中盡善盡美的圣人。堯是最高的圣人,周公是最完美的圣人,而且有足夠的文獻可資參考。 其次與曾子一起談到賢人、君子、士的道德規(guī)范和一系列要求,兼及對小人行徑的分析。 【原文】 8.1子曰:“泰伯①,其可謂至德也已矣。三以天下讓②。民無得而稱焉。” 【注釋】 ①泰伯:又作太伯。周朝的祖先古公亶父的長子。古公有三個兒子:太伯,仲雍、季歷。季歷的兒子就是姬昌(后來的周文王)。傳說古公預(yù)見到姬昌有圣德,想把君位傳給他。長子太伯為實現(xiàn)父親的愿望,便與二弟仲雍出走,避居于句吳,使季歷和姬昌順利繼位。姬昌繼位后增強了周的國勢,他的兒子姬發(fā)(周武王)滅了殷商,統(tǒng)一了天下。 ②三:泛指多次。 【語譯】 孔子說:“泰伯,他真可說是達到了仁德的最高境界,多次將王位讓出不受,百姓簡直不知如何贊揚他才好。” 【解讀】 本章記載孔子對泰伯“至德”的贊揚。 儒家文化的“德”,是虛位概念,包含的具體內(nèi)容有很多。諸如:恭、寬、信、敏、惠;溫、良、儉、讓;謙、慎、勇、直、敬……等等,均是“德”的具體內(nèi)容。“至德”是儒家文化道德要求的最高境界,《論語》全書中“至德”僅出現(xiàn)兩次。一次贊揚泰伯,一次贊揚周文王(參見8. 2),泰伯是周文王父親季歷的長兄,泰伯與文王是叔侄關(guān)系,泰伯讓位給季歷是兄讓弟,大讓小。泰伯的“至德”表現(xiàn)為“謙讓”,“三以天下讓”。文王“三分天下有其二,以服事殷。”以下讓上,以下位敬上位,文王的“至德”表現(xiàn)為“仁敬”,以“三分天下有其二”而敬,可謂大敬,泰伯不僅謙讓王位,連讓王位的美名也讓了。民眾知其德高而欲稱贊,卻無從贊譽,不為名而行善,“善行無轍跡”,為善而不著于善,這正是泰伯“至德”的境界。 【原文】 8.2子曰:“恭而無禮則勞①,慎而無禮則葸②,勇而無禮則亂,直而無禮則絞③。君子篤于親④,則民興于仁;故舊不遺⑤,則民不偷⑥。” 【注釋】 ①禮:時中,恰當(dāng),也指禮度。 ②葸(xǐ):膽怯,害怕。 ③絞:指言語尖刻、刺人。 ④君子篤(dǔ)于親:君子能用深厚的感情對待親族,篤,忠厚。 ⑤故舊不遺:君子不遺棄他的老同事,老朋友。 ⑥偷:薄。這里指感情淡薄。 【語譯】 孔子說:“謙恭而不以禮節(jié)之,就會白辛勞;謹慎而不以禮節(jié)之,就會膽小懦弱;勇猛而不以禮節(jié)之,就會犯上作亂;率直而不以禮節(jié)之,就會尖刻傷人。君子如能厚待親人,則人們就會趨向仁德;不遺棄舊朋老友,則民情就不會淡薄。” 【解讀】 本章較復(fù)雜,可從三個方面理解。一、恭、慎、勇、直四德與禮的關(guān)系;二、“親”與“仁”的關(guān)系;三、禮與仁,禮與中的關(guān)系。 “恭”大而言之,孔子側(cè)重強調(diào)有三:①“居處恭。”②“貌思恭。”③“其行也恭”。居處,外貌,行動,必須要恭敬,朱熹認為“恭主容,敬主事,恭見于外,敬主乎內(nèi)。”鄭玄認為“不懈于位曰恭”。恭與仁、與智、與勇三德相配,有仁者之恭,智者之恭,勇者之恭,也就是說仁、智、勇三者在“恭”的應(yīng)用上表現(xiàn)各有不同。 “慎”,一般說表現(xiàn)在言談舉止上,即“慎言”,“慎行”,如孔子說:“敏于事而慎于言。”亦如“恭”一樣,仁、智、勇三者在慎的應(yīng)用上呈現(xiàn)不同的狀態(tài)。 “勇”有四勇,仁者之勇,智者之勇,勇者之勇,匹夫之勇。 “直”有四直,仁者之直,智者之直,勇者之直,直者之直。 只有“仁者”之恭、慎、勇、直四德符合禮度。其余的各種狀態(tài)與“禮度”均有一段距離,勇者之恭、勇者之慎、匹夫之勇、直者之直,直接體現(xiàn)“勞”,“葸”,“亂”,“絞”四種弊端。“仁”主于內(nèi),禮主于外。“人而不仁,如禮何?人而不仁,如樂何?”“禮”“樂”均是仁德的外化,“禮”相對于四德來講,四德主于外,禮又主于內(nèi)。四德與禮,禮與仁之關(guān)系是層層內(nèi)化。 “親”“舊”與“仁”的關(guān)系,“君子篤于親,則民興于仁,故舊不遺,則民不偷。”“孝弟也者,其為仁之本與。”“入則孝,出則弟。”“仁者,愛人。”“仁”首先是表現(xiàn)在“孝悌”。“愛人”也從孝悌開始,然后是“泛愛眾”,“故舊不遺”,所以“君子篤于親,則民興于仁”。“故舊不遺,則民不偷。”“親”,“民”“舊”均是仁者關(guān)愛的對象,與“仁者”的關(guān)系是施愛與被愛的關(guān)系,君子施仁,由“親”及“舊”,“民”,有親疏之別,但仁者施仁愛之心則應(yīng)“天無私覆,地?zé)o私載”,澤被天下。 “禮”與“仁”,“禮”與“中”的關(guān)系,諸多研究家認為:“君子以下,當(dāng)自為一章,乃曾子之言也。”朱熹認為:“此一節(jié)與上文不相蒙”,即不相連屬。筆者以為:“君子”前后兩節(jié),文氣貫暢,義脈相屬。全書談的是“德”與“禮”,“德”與“仁”,“仁”與“中”的關(guān)系,簡言之,“君子”前談的是“仁德”與“中”的關(guān)系,“君子”后談的是仁德的具體運用,全章以“仁德”為中心展開論述。君子前談“仁”與“禮”,君子后談“仁”與“用”,“用”亦屬“禮”。前后各有側(cè)重而已,無所謂“不相蒙”。 另“禮”與“中”的關(guān)系,《禮記•仲尼燕居》記孔子說:“夫禮,所以制中也”,“禮為求中之器。”(吳林伯語)禮是用來確定是否符合“中”的標(biāo)準的器具。 【原文】 8.3曾子有疾①,召門弟子曰:“啟予足②!啟予手!《詩》云③:‘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而今而后,吾知免夫!小子④!” 【注釋】 ①曾子:姓曾,名參,字子輿??鬃拥膶W(xué)生,小孔子46歲。疾:病。 ②啟:此指掀開被子。 ③《詩》:三句詩引自《詩經(jīng)•小雅•小旻mǐn 》,意思是做人要小心謹慎才能避免災(zāi)禍。 ④小子:對弟子的稱呼。 【語譯】 曾子得了重病,叫來弟子們說:“看看我的腳,看看我的手?!对娊?jīng)》說:‘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從今以后,我知道可以免于禍害了。小子們!” 【解讀】 本章曾子談“全體貴生”。 曾參小孔子46歲,年紀不大就隨父親曾皙師從孔子,并隨孔子周游列國。他性格內(nèi)向,處事謹慎,略顯遲鈍,孔子說他“參也魯”。他強調(diào)“內(nèi)省”工夫,對“仁孝”,“禮儀”研究頗深。尤以研究孝道著稱于后世,他對孔子的孝作了極大的發(fā)展,“夫孝,德之本也,教之所由生也。”《孝經(jīng)》 “夫孝者,天下之大經(jīng)也。”(《大戴禮記•曾子大孝》)而且孝,是一切社會行為的普遍適用法則,無所不在,無所不用,放之四海而皆準。這節(jié)談的意思比較簡單,也就是“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孝經(jīng)》父母全而生之,子全而歸之,可謂孝矣,“不虧其體,不辱其身,可謂全矣。”“全體貴生”謂之孝。 【原文】 8.4曾子有疾,孟敬子問之①。曾子言曰;“鳥之將死,其鳴也哀;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君子所貴乎道者三:動容貌②,斯遠暴慢矣③;正顏色,斯近信矣;出辭氣④,斯遠鄙倍矣⑤?;e豆之事⑥,則有司存⑦。” 【注釋】 ①孟敬子:魯國大夫仲孫捷,孟武伯的兒子。問:慰問,看望。 ②動容貌:使自己的容貌嚴肅。 ③斯遠暴慢:就避免粗暴傲慢。斯:代詞,那。暴:浮躁,粗暴。慢:傲慢。 ④出辭氣:說話注意言辭和語氣。 ⑤鄙倍:粗野。倍:本義即“背”。背理,錯誤。 ⑥籩(biān)豆之事:指祭祀禮儀方面的具體事項?;e:竹制的祭器。豆:木制的祭器。 ⑦有司:主管某方面事務(wù)的小官吏。 【語譯】 曾子患了重病,孟敬子去探望他。曾子對他說:“鳥快要死的時候,它的叫聲很悲切。人快要死的時候,他的話很和善。君子對道的尊崇有三點要注意:容貌嚴肅莊重,可避免粗悖傲慢;表情端正,就近于誠實守信;講話注意言辭聲調(diào),就可避免鄙陋背理。陳設(shè)禮器之類的事,自有主管祭祀的部門管理。 【解讀】 本章是曾子對魯國大夫孟敬子談個人行為禮儀諸項要求。 曾子病重,大約他自己預(yù)感生命垂危,臨近死亡,不待孟敬子發(fā)問,就主動“言曰”,“直言曰言,論難曰語。”曾子性格內(nèi)向,在身體極度虛弱的時候主動搶著說,相當(dāng)于臨終遺言,可見其語言的重要性。而且曾子要說的是“行為禮儀”的話,他卻不直奔主題,而是繞著彎子,先發(fā)一通似乎與主題無關(guān)的宏論:“鳥之將死,其鳴也哀;人之將死,其言也善。”由“鳥之將死,其鳴也哀”設(shè)喻,推出“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強調(diào)其言辭的和善,強調(diào)其內(nèi)容的重要。“君子所貴乎道者三”,一句總起,接著三句順序相接的話構(gòu)成一組排比句,凡是由“數(shù)詞”總起的句子,都是講授者深思熟慮的話,何況是臨終遺言。“貴乎道”的“道”,即行為禮儀。“動容貌,斯遠暴慢矣;正顏色,斯近信矣;出辭氣,斯遠鄙倍矣。”禮容外貌端莊恭敬,那么就遠離暴虐怠慢;減少暴慢之辱,端正儀容氣色,滿臉誠懇,那么就接近誠信,增加人們對你的信任;言辭舒緩,語氣謙和,那么就遠離粗俗鄙陋,減少鄙倍之禍。邢邴疏云:“人之相接,先見容貌,次觀顏色,次交語言,故三者相次而言也。”為什么曾子強調(diào)與人交往的“容貌”,“顏色”,“語言”呢?因為“誠于中,形于外”,一個人的內(nèi)心世界都需要通過外部一系列的動作神態(tài)表現(xiàn)出來,正如《大戴禮記•四代》所說:“蓋人有可知者焉,貌色聲眾有美焉,必有美質(zhì)在其中者矣;貌色聲眾有惡焉,必有惡質(zhì)在其中者矣。”內(nèi)質(zhì)與外美協(xié)調(diào)一致。曾子強調(diào)其外美,孔子在《易傳》中也告訴我們:“將叛者其辭慚,中心疑者其辭枝,吉人之辭寡,躁人之辭多,誣善之人其辭游,失其守者其辭屈。”一個內(nèi)心不誠實,詭詐多疑的人,從容貌、顏色、語言一系列外部表情都可以表現(xiàn)出來。 話又說回來,孟敬子來探望一個彌留間的重病人,曾子自言自語滔滔不絕,是不是對天漫語而無所指呢?不是,是因為孟敬子,平素狂傲,舉動任性,出言粗鄙無理,曾子明知這類人不可教,不能教,不屑教;但仍寄一線希望,喋喋不休,可見其拳拳仁慈之心,曾子的話是否僅僅只對孟敬子而言呢?千百年后的我們,在曾子所告誡的內(nèi)容中又能體會出一些什么呢? 【原文】 8.5曾子曰:“以能問于不能,以多問于寡;有若無,實若虛;犯而不校①。昔者吾友嘗從事于斯矣②。” 【注釋】 ①犯而不校(jiào);別人冒犯了自己卻不計較。校:計較。 ②吾友:前人大多認為,此處的“吾友”指顏回。也有人認為,稱“吾友”是說自己不具備這種德行的意思。 【語譯】 曾子說:“不仗己之能還向比自己才能低的人求教,不仗己之多識還向比自己知識少的人求教;擁有某種學(xué)問卻如同沒有這學(xué)問一樣,知識學(xué)問充實卻表現(xiàn)得空虛;受到別人挑釁也不去計較。從前我的朋友中就有人這樣去做過。” 【解讀】 本章曾子談為人的三種品德,一是勤學(xué)好問,二是務(wù)實謙虛,三是以德報怨。 第一種美德,勤學(xué)好問。一部《論語》差不多都是弟子問,老師答的“問答式”的語錄體,孔子認為整天學(xué)習(xí)不去思考,也不知道提問的人,我真不知道該把他怎么辦。他說:“不曰‘如之何,如之何’者,吾末如之何也已矣。”《衛(wèi)靈公篇》孔子強調(diào)學(xué)習(xí)要多“問”。子夏也說:“博學(xué)而篤志,切問而近思,仁在其中矣。”“仁道”都在“問”“思”之間啊!可見“問”的重要性。孔子在《易傳•文言》中說:“君子學(xué)以聚之,問以辨之,寬以居之,仁以行之。”“聚”、“辨”、“居”、“行”也離不得“問”,“有朋自遠方來,不亦說乎。”談的也是朋友交往,問學(xué)之樂,因此,《中庸》中說:“博學(xué)之,審問之,慎思之,明辨之,篤行之。”“學(xué)”“思”“辨”“行”也是離不得一個“問”字。“問”的范圍廣且深,做到“以能問于不能,以多問于寡”而“不恥下問”的學(xué)風(fēng),實在是不容易。 另外,對孔子“問學(xué)”的內(nèi)容,也有一個“度”的理解和運用,你在做學(xué)生階段,不妨多問,不恥下問。但步入社會生活,尤其是進入仕途官場,你就要慎言慎問而多思了。比如子張向孔子學(xué)習(xí)如何做官,孔子則告訴他:“多聞闕疑,慎言其余,則寡尤;多見闕殆,慎行其余,則寡悔。”孔子在這里談的都是“多聞”,“多見”,“慎言”,“慎行”,不是教你“疑則問,問則獲”,而是教你“闕疑”,“闕殆”,意即保留有懷疑的地方,保留有糊涂危險的內(nèi)容。也就是說在社會生活中或官場上遇事多思,多看,多聽,不盲目下斷言,不匆忙,不造次,不急著去問。“問”也是有范圍的,也是有一定的時間或空間的限制。“未見顏色而言謂之瞽。”談的也是對時間或空間的限制。 第二項美德談的是謙虛。謙虛是美德,孔子一向鄙薄把“沒有當(dāng)作有,把空虛當(dāng)作充盈,把貧困當(dāng)作奢泰”的人,他認為不是“有恒”的人,不能做“亡而為有、虛而為盈、約而為泰”的人,而應(yīng)該像曾子說的做到“有若無,實若虛”,意即“有如同沒有,充實如同空虛”。 第三項美德是“以德報怨”。對待怨恨的態(tài)度,一向是有三種方式:“以德報怨”、“以怨報怨”、“以直報怨”??鬃又鲝?#8220;以直報怨,以德報德”。曾子迂訥,為人厚道,他主張應(yīng)該更寬厚一些,“以德報怨”,“犯而不校”,冒犯你卻不計較。三項品德,是修身之要,為政之本,為人之準的,前兩項是“修己”“自治”,后一項是“安人”“治人”。 【原文】 8.6曾子曰:“可以托六尺之孤①,可以寄百里之命②,臨大節(jié)而不可奪也。君子人與③?君子人也!” 【注釋】 ①六尺之孤:未成年的君主。六尺,古代的六尺相當(dāng)于現(xiàn)在四尺多一些,六尺高還是小孩子。孤,孤兒。 ②百里:指諸候國。 ③與:通“歟”。表疑問的語氣詞。 【語譯】 曾子說:“可以把未成年的幼主托付給他,可以把方圓百里的地方的命運交給他,在生死關(guān)頭而不動搖屈服。這就是君子嗎?這就是君子??!” 【解讀】 本章曾子談托孤寄命、大節(jié)不奪的君子。 托孤寄命,大節(jié)不奪,不僅需要“至德”“大才”,而且需要“大位”“大智”。有“德”,臨大節(jié)而無篡逆之心;有“才”,方可托六尺之孤;有“位”,方可攝理國政,以“寄百里之命”;有“智”,方能化險為夷,不辱使命;四者缺一不可。諸如:伊尹之于成湯,周公之于成王,諸葛亮之于劉禪,均能托孤寄命臨節(jié)不奪。“若文天祥,史可法諸君,雖盡心竭力,繼之以死,而終于君亡國破,則雖時數(shù)之不齊,究于可托可寄之義有間矣,圣門論人未嘗不才德并重。”(程樹德《論語集釋》)又如:魯隱公受托孤之命于魯惠公(魯隱公為偏房所生之子),卻賊死于輔佐之孤,隱公之幼弟桓公之手,魯隱公雖能托孤寄命,大節(jié)不奪,卻也死于非命,終于“稱名不彰”,不得正果。曾子感嘆“君子人與?君子人也”,一個感嘆而兼疑句的句子,“君子人與?”道出為“君子”之難。一個“君子人也”的判斷句,言其雖然難,也只有君子之“德”“才”“位”“智”兼?zhèn)涞娜?,才堪重任。一疑一斷之間,道出了托孤寄命、大節(jié)不奪的艱難。 【原文】 8.7曾子曰:“士不可以不弘毅①,任重而道遠。仁以為己任②,不亦重乎?死而后己③,不亦遠乎?” 【注釋】 ①弘毅:胸懷闊廣,性格剛毅。 ②仁以為己任:即“以仁為己任”。 ③已:停止。 【語譯】 曾子說:“士人的心胸不可以不寬廣,意志不可以不堅毅,因為責(zé)任重大而路途遙遠啊,把行仁作為自己的責(zé)任,不重大嗎?奮斗終生,直到死才算了結(jié),不遙遠嗎?” 【解讀】 本章曾子談“弘毅”之士。 朱熹說:“弘,寬廣也。毅,強忍也。非弘不能勝其重,非毅無以致其遠。程子說: 弘而不毅,則無規(guī)矩而難立;毅而不弘,則隘陋而無以居之。又曰:“弘大剛毅,然后能勝重任而遠到”。曾子所說的話,到這里為止,一共是五章,第5章是對前4章的總結(jié),“以能問于不能”所說的三種品德,“好問”“謙睦”“寬容”是謂“弘”,“托孤寄命,臨節(jié)不改”是謂“毅”,“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履薄冰”,全身而歸,“死而后已”是謂“遠”,動容貌,正顏色,順辭令,“仁以為己任”是謂“重”。“弘”“毅”“遠”“重”,乃曾子仁德修煉之全部。 【原文】 8.8子曰:“興于《詩》①,立于禮,成于樂②。” 【注釋】 ①興:起。這里是振奮的意思。 ②成于樂:孔子關(guān)于“樂”的內(nèi)涵離不開禮。他將音樂視為其教育的最后階段。 【語譯】 孔子說:“用《詩》來振奮志氣,用禮來做為立身原則,用樂來達成完美的人格。” 【解讀】 本章孔子談修身立世三步曲。 “興于《詩》“,沉潛涵詠于《詩》,興起好善懲惡之心,養(yǎng)其內(nèi)質(zhì)。 “立于禮”,恭敬謙遜于“禮”,周旋節(jié)文于外,養(yǎng)其外美。 “成于樂”,喜懼哀怨于“樂”,浸潤潛移默化于內(nèi),直溫寬簡優(yōu)渥于外,兼有內(nèi)質(zhì)而具外美。 “興于《詩》,立于禮,成于樂”,正是由內(nèi)而外,內(nèi)外結(jié)合的修身三步曲。 【原文】 8.9子曰:“民可使由之①,不可使知之。” 【注釋】 ①由:從,遵從。 【語譯】 孔子說;“對于普通百姓,可以讓他們的行為遵循禮法,卻無法讓他們懂得為什么要這樣做。” 【解讀】 這一章文字,頗多異解。 輕民說:“老百姓,可以使他們照著我們的道路走去,不可以使他們知道那是為什么。”與《史記》西門豹之言相近:“民可以樂成,不可與慮始。”只能“知其然”,不能“知其所以然”。 教民說:應(yīng)斷句為:“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意即“老百姓可以使用的時候,就使用他;不能使用的時候就教導(dǎo)他。”孔子的“有教無類”,以及“舉善而教不能”,均屬此意。 大道說:大道高深莫測,日用而不知,其道可用而不可知。 三說并錄,聊備參考。 【原文】 8.10子曰:“好勇疾貧①,亂也。人而不仁,疾之已甚②,亂也。” 【注釋】 ①疾:恨。 ②已甚:太過分。 【語譯】 孔子說:“崇尚勇武而仇視貧窮,就會犯上作亂。對不仁的人,欺侮得太過分,不留余地,也會導(dǎo)致禍亂。” 【解讀】 本章文字理解起來,頗有一些曲折。 先看第①句,“好勇疾貧,亂也。”省略主語“君子”,補齊應(yīng)為“君子好勇,君子疾貧”,“亂也”則是因為君子好勇而疾貧,貧者起而亂之,禍亂者是貧者,貧者禍亂是因為有位之君子恃勇逞強,以強凌弱,而貧者起而反之,好勇而疾貧是亂的直接原因。孔子告誡有位之君子當(dāng)以仁以德恤眾恤貧,否則,禍亂叢生。 第②句,“人而不仁,疾之已甚,亂也。”也省略主語“君子”,全句需稍作調(diào)整,即可理解為“君子對不仁之人疾之已甚,亂也”,這句作亂的人是“不仁之人”,“不仁之人”是“小人”,作亂的人是“小人”,作亂的原因也是在位的君子“疾之已甚”,“不仁之人”和“貧者”均屬地位低下或無德之小人,“疾貧”或“疾小人”均是致亂的根本原因。那么如何對待小人,便是本章探討的重要內(nèi)容了。 君子對待小人,歷來有四種方法。 一、“疾之”,即痛恨小人,對待小人采取“疾之已甚”的辦法,的確不可取。魯隱公遭受其同父異母的弟弟桓公的殺害,就是因為對待小人羽父的方法不恰當(dāng),而遭受殺身之禍。羽父先是討好隱公,要隱公殺害己成年并準備接隱公之位的桓公,隱公怒斥,羽父轉(zhuǎn)而挑撥桓公,結(jié)果桓公殺害了代其理政的兄長隱公。隱公遇難,就是對小人“疾之已甚”的結(jié)果。這類案例歷朝歷代頗多。 二、“遠之”,《易傳•遁卦•象辭》認為:“君子應(yīng)該遠離小人,不討厭他們,而顯得莊重。”“君子以遠小人,不惡而嚴。”孔子認為選擇鄰居也應(yīng)以有仁德的人為鄰居,不能與不仁之人為鄰,“里仁為美,擇不處仁,焉得知。”《論語•里仁》尤其是諸葛亮在《出師表》中對劉禪的告誡,“親賢臣,遠小人,此先漢所以興隆也;親小人,遠賢臣,此后漢所以傾頹也。”要劉禪遠離小人。“崔子弒齊君”,陳文子棄家產(chǎn)而遠離齊國,也是遠離小人的典范。 三、“見之”,對小人采取“敬鬼神而遠之”的辦法,對于管理能力一般的人來說,是個可取的辦法,但對有高智慧的人來說,不如主動前去化解矛盾?!洞笠拙冋f》認為:“失馬逐之,則愈逐愈遠;惡人激之,則愈激愈睽。故勿逐而可自復(fù),見之而可免咎也。”意思是矛盾不應(yīng)該激化它,應(yīng)該主動前去化解,越是激化,矛盾(睽)越深,對惡人“見之而可以免咎”??鬃右娔献?、孔子還禮于陽貨、孔子欲見判臣公孫弗擾以及佛肸,均是圣人主動化解矛盾的典型案例。“見之”是對待小人的一種方法,而且是一種較好的方法。 四、“和之”,對待小人近而和之,近而化之,是對小人的最高境界,孟子在《萬章篇》中為我們描繪了柳下惠與小人相處的典型形象,現(xiàn)將譯文抄錄如下: 柳下惠不以侍奉壞君為可羞,也不以官小而辭掉。立于朝廷,不隱藏自己的才能,但一定按原則辦事。自己被遺棄,也不怨恨,窮困,也不憂愁。同鄉(xiāng)下人相處,高高興興的不忍離開。他說:‘你是你,我是我,你縱然在我旁邊赤身露體,哪能就沾染著我呢?’所以聽到柳下惠風(fēng)范的人,胸襟狹小的人也寬大起來了,刻薄的人也厚道起來了。 晉文公歷經(jīng)流亡19年,在秦穆公的幫助下,終于入主晉國,初入晉宮,正有人想加害于他,卻有一個曾經(jīng)多次加害他的叫“寺人披”的太監(jiān)找到晉文公,乞求恕罪,晉文公起初怒斥于他,后來還是采用了近而和之的辦法,善待小人,結(jié)果免去了一場殺身之禍,因此,孔子說:“人而不仁,疾之已甚,亂也。”魯隱公是其證,“和而不流,中立而不倚”,柳下惠,晉文公是其證。如何對待小人,明代呂坤在《呻吟語》中有一段論述,妙不可言抄錄如下,以備瀏覽: 君子所得不同,故其所行亦異。有小人于此,仁者憐之,義者惡之,禮者處之不失體,智者處之不取禍,信者推誠以御之而不計利害,惟圣人處小人得當(dāng)可之宜。 【原文】 8.11子曰:“如有周公之才之美①,使驕且吝②,其余不足觀也已。” 【注釋】 ①周公:姓姬,名旦。周文王的兒子,武王的弟弟。曾輔佐成王治理天下,相傳他制定了西周禮樂制度。 ②使:假使,假如。吝:吝嗇。 【語譯】 孔子說:“即使有周公那樣好的德才,如果既驕傲又自私,那其他的德行也就不值一評了。” 【解讀】 本章孔子談“驕且吝”的毛病。 孔子對于人類的毛病,列舉頗多,如“好勝、自吹、怨恨、貪欲”,又如:“主觀臆斷,判斷絕對,閉塞固執(zhí),唯我獨是”??鬃訉雾棾霈F(xiàn)的毛病,常持一種客觀冷靜甚至略有幾分寬容的態(tài)度,他對于雙項不協(xié)調(diào)的毛病,卻有一種主觀憤懣不可抑制的否定態(tài)度,如“狂妄而不正直,幼稚而不老實,樣子誠懇卻又不守信用”等。又如本章的“驕且吝”,表面狂妄自大,盛氣凌人,頤指氣使,實際上吝鄙慳嗇,雞眉小眼,摳斤掐兩。單項的毛病如關(guān)羽,他英勇仗義,盛氣凌人,驕矜自大,因驕傲而敗走麥城,身首異處,他的缺點單一而鮮明,頗有個性,仍然不失人們對他的景仰和信任。項羽和關(guān)羽相比就大不相同了。 項羽則是既驕傲且吝嗇。他“力拔山兮氣蓋世”,驍勇無敵,平生所歷戰(zhàn)陣,無一敗北,垓下一戰(zhàn)卻敗得不可收拾,究其原因,“驕且吝”。驕,表現(xiàn)在獨斷專行,剛愎自用,目空一切,憑勇力橫征天下。吝,表現(xiàn)在獎賞不明,吝嗇小氣,對攻城略地的戰(zhàn)將封爵授印,卻把爵印抓在手里,“把玩不舍”,直至玩舊。對戰(zhàn)士受傷生瘡,他又親吸膿血,顯出一副“婦人之仁”,這種既驕且吝的人,豈有不敗之理?關(guān)羽敗得令人敬仰,項羽卻敗得令人憎惡。關(guān)羽狂則狂矣,卻不吝嗇小氣,項羽不僅狂,而且小氣,豈有不令人生惡之理?諸葛亮將孔子“驕且吝”用在兵法分析上,他告誡他的戰(zhàn)將說: “將不可驕,驕則失禮,失禮則人離,人離則眾判。將不可吝,吝則賞不行,賞不行則士不致命,士不致命則軍無功,無功則國虛,國虛則寇實矣。” 驕傲的反面即是謙虛,有關(guān)謙虛,孔子在《韓詩外傳》卷三中有一段文字,十分精妙,抄錄以供瀏覽: 德行寬裕者,守之以恭;土地廣大者,守之以儉;祿位尊盛者,守之以卑;人眾兵強者,守之以為畏;聰明睿智者,守之以愚;博識強記者,守之以淺。 貧者可以驕,富人不能驕;無權(quán)者可以驕,有權(quán)者不能驕;無國者可以驕,有國者不能驕;無知者可以驕,有識者不能驕。亦貧賤者驕人耳,富貴者安敢驕人!國君而驕人則失其國,大夫而驕人則失其家。失其國者未聞有以國待之者也,失其家者未聞有以家待之者也。夫士貧賤者,言不用,行不合,則納履而去,安往而不得貧賤哉! 【原文】 8.12子曰:“三年學(xué),不至于谷①,不易得也。” 【注釋】 ①不至于谷:沒有做官的念頭。至:達到。谷:俸祿。古代用谷米作為官吏的俸祿。 【語譯】 孔子說:“經(jīng)過長達三年的學(xué)習(xí),仍然沒有做官的念頭,這種人很難找到呀。” 【解讀】 本章可理解為儒學(xué)靜定心法。《大學(xué)》說:“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靜,靜而后能安。”為學(xué)三年,心卻沒有轉(zhuǎn)到谷祿上去,不受利祿牽制。“為學(xué)而學(xué)德”,當(dāng)是儒學(xué)的基本要求,“為學(xué)而仕祿”也是儒學(xué)的方向之一,如“學(xué)而優(yōu)則仕”。 學(xué)三年,不為利祿而動心。祿既然是為學(xué)之目的,卻又不為目的而動,正如“為善而心不著于善”一樣,為祿而心不著于祿,進入一種空靈虛靜的境界,一種靜定狀態(tài)。“心不在焉,視而不見,聽而不聞,食而不知其味。”進入一種忘我的境界。“心”“視”“聽”“味”全不為外物所動,不為谷祿所動,不染塵俗,一派虛空寧靜。此之謂“不易得也”。 【原文】 8.13子曰:“篤信好學(xué),守死善道。危邦不入,亂邦不居。天下有道則見①,無道則隱。邦有道,貧且賤焉,恥也;邦無道,富且貴焉,恥也。” 【注釋】 ①見(xiàn):通“現(xiàn)”。 【語譯】 孔子說:“(人應(yīng)該有)堅定好學(xué)的信仰,始終如一地堅持道德原則,危難的國家不去作官,混亂無道的國家也不要去作官。天下有道則有所作為,天下無道則自我歸隱。國家有道,自己而仕而貧賤,是恥辱;國家無道,自己貪圖富貴而作官,同樣是恥辱的。” 【解讀】 本章孔子談賢者“守道”、“擇邦”、“隱邦”、“守邦”共四句。 第①句總起:“篤信好學(xué),守死善道。”談“守道”。“善道”,即仁道。意即信仰堅定,勤奮好學(xué),至死恪守仁道。第2、3、4句分述。 第②句談“擇邦”。“危邦不入,亂邦不居。”條件許可,道路寬泛,有可去處則去,“良禽擇木而棲,良臣擇主而事。”可入則入,可居則居,不可入則不入,不可居則不居,“天高任鳥飛,海闊憑魚躍。”遠走高飛是一種選擇。 第③句談“隱邦”。“天下有道則見,無道則隱。”條件不許可,無邦可擇,退而求其次,“邦有道則仕,邦無道則隱。”隱邦,就地而隱,“結(jié)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或如商之伯夷,“目不視惡色,耳不聽惡聲。”“治則進,亂則退。”“當(dāng)紂之時,居北海之濱,以待天下之清也。” 第④句談“守邦”。“邦有道,貧且賤焉,恥也;邦無道,富且貴焉,恥也。”擇邦焉,局外之人,超然飄逸,隱邦焉,局內(nèi)之人,然終究可隱,守邦焉,因聲名卓著,“鄉(xiāng)國既知,舉世混濁。”無可逃隱,則只有固守貧賤,以終其身而已。孔子在《憲問篇》中關(guān)于隱避告訴我們有四種方式,“賢者辟世,其次辟地,其次辟色,其次辟言”。擇邦者辟世,隱邦者辟地,守邦者避色、避言,與世俗斷交,固守清貧,前兩者隱形,守邦者隱心。 四句話綜合起來看,談的是“君子謀道不謀食”,“憂道不憂貧”,“擇邦”即擇道,隱道,亦因道而隱,守邦,即守道,“篤信好學(xué),守死善道。”第4句與前3句正相照應(yīng)。 【原文】 8.14子曰:“不在其位,不謀其政。” 【語譯】 孔子說:“不在那職位上,就不要去參和謀劃那職位上的事務(wù)。” 【解讀】 與《憲問篇》內(nèi)容重合,見《憲問篇》。 【原文】 8.15子曰:“師摯之始①,《關(guān)雎》之亂②,洋洋乎盈耳哉!” 【注釋】 ①師摯之始:從太師摯開始演奏。師摯,魯國的樂師,名叫摯。古代奏樂,開始叫“升歌”,一般由太師演奏。 ②《關(guān)雎》:《詩經(jīng)•國風(fēng)》的第一篇。亂:樂曲結(jié)尾的一段。亂一般是合樂,像現(xiàn)在的合唱、合奏。此是指《關(guān)雎》與《葛之覃》、《卷耳》、《雀巢》、《采蘩》、《采萍》的合樂。 【語譯】 孔子說:“從太師摯開始演奏,到《關(guān)雎》以下的合樂,多美妙的音樂在耳畔回蕩呀!” 【解讀】 本章是孔子對摯合禮之樂的贊揚。 《關(guān)雎》是《詩》的起始第一首,也是《國風(fēng)》的開篇。當(dāng)時,“鄭聲”對雅樂的沖擊很大, 孔子認為是有乖禮法的。因此,他贊賞師摯的做法,《詩》三百篇都能吟唱,據(jù)說,孔子在整理《詩》時,曾把它們配樂演奏過,“以求合《韶》、《武》、《雅》、《頌》之音。”(《史記•孔子世家》) 【原文】 8.16子曰:“狂而不直,侗而不愿①,悾悾而不信②,吾不知之矣。” 【注釋】 ①侗(tóng)而不愿:幼稚而不老實。侗:幼稚,無知。愿:謹慎、老實。 ②悾悾(kōng):誠懇的樣子。 【語譯】 孔子說:“狂傲卻不正直,無知又不老實,貌似誠懇卻不講信譽,對這種人我真是沒有辦法呀。” 【解讀】 本章是孔子對表里不一,內(nèi)外相違一類人的指責(zé)。 “狂而不直。”“狂者進取,狷者有所不為。”狂,即狂放,狂妄,狂傲,驕與狂常常并用,驕狂。人若只有“狂”這一個缺點,終有可愛之處。如李白之狂誕,蘇軾之狂放,關(guān)羽之狂傲,李白以詩才而狂,蘇軾以文才而狂,關(guān)羽以武略而狂,雖無“博施于民而能濟眾”的濟世之才,斯人終有可狂之處,終其一生,其狂亦令人敬仰欽佩。然而狂而不直,驕傲而又吝嗇者,卻不是狂者之大忌。狂傲而又有詭譎,表面狂放,骨子里卻雞鳴狗盜,詭詐褊狹,固陋枉曲,嚶嚶嗡嗡,斤斤計較蠅頭小利之輩,實在是一類不足稱道的人。 “侗而不愿。”幼稚、純真、淳樸、天真均有可愛之處,加上一句“不老實”,這淳樸天真幼稚則起了變化,表面單純,骨子里卻狡詐,可愛則變得可惡。 “悾悾而不信”,表面誠懇老實,骨子里卻不知道恪守信譽。 以上三類人,均是表面不一,內(nèi)外相違,當(dāng)面一套,背后又是一套,具有極大的欺騙性,孔子采取的是不屑之教。這三類人在現(xiàn)實生活中俯拾即是。 【原文】 8.17子曰:“學(xué)如不及,猶恐失之。” 【語譯】 孔子說:“學(xué)起來就像有一種生怕趕不及的樣子,甚至還怕(把己學(xué)的)忘記了。” 【解讀】 本章談君子的憂愁。 小人在名聞利祿上“患得患失”,君子在道德學(xué)業(yè)上亦“患得患失”。“君子憂道不憂貧”,小人憂貧不憂道;君子患學(xué)如不及,小人患利如不及;患學(xué)者亦恐失之,患利者亦恐失之。“恐失之”,君子小人形式上是一致的,但其實質(zhì)卻相差甚遠。 【原文】 8.18子曰:“巍巍乎①,舜禹之有天下也而不與焉②!” 【注釋】 ①巍巍乎:高大的樣子。 ②舜、禹:遠古的君主。相傳他們都是因禪讓而即帝位的。與(yù):私自占有。 【語譯】 孔子說:“巍峨啊,巍峨!舜和禹雖然擁有天下,但并不據(jù)為己有哩。” 【解讀】 本章是孔子對舜禹公而忘私品德的贊揚。 《中庸》引孔子對舜的贊揚說:“舜其大孝也與!德為圣人,尊為天子,富有四海之內(nèi),宗廟饗之,子孫保之。故大德必得其位,必得其祿,必得其名,必得其壽。”意思是大孝大德之人,尊為天子,富有四海,“祿”“位”“名”“壽”均因德行寬裕而享有,享有天下卻不私有天下。 本篇孔子對禹也給予了極高的評價:“飲食菲薄,祭祀?yún)s隆重,服飾簡易,禮服卻華美,居室簡陋,溝渠開鑿卻盡力。”孔子反復(fù)強調(diào)“吾無間然矣。……吾無間然矣。”簡直是無可挑剔。無可挑剔的根本原因也是因為擁有天下,而不為自己謀取半點私利。難怪孔子高度贊揚他們“巍巍乎,舜禹之有天下也,而不與焉。”今之身居高位而又貪婪不知廉潔的人,體會這些古圣先賢的美德,當(dāng)引以警醒。 關(guān)于“不與”解釋頗多,略引數(shù)說,以資參考: 一、無為而治說:《論語•稽求篇》:“言任人致治,不必身預(yù),所謂無為而治是也。” 二、禪讓得位說:《論語集解》:“美舜禹己不與求天下而得之也。” 三、與己無關(guān)說:《四書集解》:“不與,猶言不相關(guān),言其不以位為樂也。” 四、不遇時之說:《論語義疏》:“孔子嘆己不預(yù)見舜、禹之時也。” 五、不與私之說:《四書翼注》:“舜禹之不與富貴,猶孔顏之不與疏食簞瓢,心有所在,不暇及也。”《魯岡•或問》:“圣人不見有富貴,故入其中而不染,惟藉是盡吾職分所當(dāng)為,使天下無不治,而富與貴不與焉。且凡有天下時,平成教養(yǎng),萬世仰賴之功,亦有過職分內(nèi)事,又何與焉?” 【原文】 8.19子曰:“大哉!堯之為君也。巍巍乎!唯天為大,唯堯則之①。蕩蕩乎②!民無能名焉③。巍巍乎!其有成功也。煥乎④!其有文章⑤。” 【注釋】 ①則:規(guī)則,意動用法,以……為規(guī)則。即效法,效仿。 ②蕩蕩乎:廣大的樣子。這里指堯的恩德廣大。 ③名:形容,稱贊。 ④煥:光明的樣子。 ⑤文章:禮儀典章制度。 【語譯】 孔子說:“偉大啊!堯之作為君主。崇高巍峨!只有天才能這樣高大,唯有堯啊才能效法天德并與之相稱。其德行多么浩蕩?。∪嗣窈喼睙o法用言辭來稱頌它了。巍峨啊,他的成就和功績。燦爛啊!他的禮樂文明。 【解讀】 本章是孔子對堯君至德的贊揚。 本章連用五個感嘆句,是《論語》一書感嘆句用得最多的一章。也是孔子對所有人贊揚最高的,也是孔子稱道的“圣人”中境界最高的,系圣之仁者。一嘆“大君”,二嘆“大天”,三嘆“大德”,四嘆“大功”,五嘆“大禮”。 一嘆:大君。“大哉!堯之為君也。”堯是孔子心目中德位最高的“圣人”,即“至圣”。關(guān)于“至圣”,有兩大特點:一是知通天道;二是知通人道。 一是知通天道,《大戴禮記•哀公問五義》中說:“所謂圣人者,知通乎大道,應(yīng)變而無窮,能測萬物之情性者也。”“大道”指天地之道。意思是說圣人的智慧與天地相通,隨天地變化而變化,在天成象,在地成形。應(yīng)變無窮,并且能測定掌握宇宙萬物的情性根本。圣人也稱“大人”,圣人知通大道的特點,《易傳•文言》中談得尤為詳細:“夫大人者,與天地合其德,與日月合其明,與四時合其序,與鬼神合其吉兇。”圣人的智慧,能與天地、日月、四時、鬼神相互融通,無所不知,無所不曉。 二是知通人道。《中庸•三十一章》說: 唯天下至圣,為能聰明睿知,足以有臨也;寬裕溫柔,足以有容也;發(fā)強剛毅,足以有執(zhí)也;齊莊中正,足以有敬也;文理密察,足以有別也。溥博淵泉,而時出之。溥博如天,淵泉如淵。見而民莫不敬,言而民莫不信,行而民莫不說,是以聲名洋溢乎中國,施及蠻貊。舟車所至,人力所通,天之所覆,地之所載,日月所照,霜露所隊(墜),凡有血氣者,莫不尊親。故曰配天。 圣人,他的聰明智慧,足可以君臨天下;他寬裕溫柔厚德載物的品德,足可以包容天下;他發(fā)憤圖強剛強宏毅的性格,足可以執(zhí)掌天下;他莊嚴肅穆中正平和的態(tài)度,足可以令人敬而生畏;他對事物觀察細致,足可以辨別精微。他像天一樣的寬廣,像海一樣的淵深。他一旦現(xiàn)世,百姓沒有不尊敬的,一旦說話,百姓沒有不相信的,一旦行動,百姓沒有不高興的。聲名遠播,凡是人跡所致之處,天載地覆,沒有不感受到他的美德與恩澤。這就是知通人道的圣人。 二嘆“大天”。“巍巍乎!唯天為大,唯堯則之。”偉大的自然,它給人類的行為提供了榜樣,它給圣人提供了行為的依據(jù)。偉大的堯君,他的一切行為以天地為準則,涵容天地之至理。仰觀天文,俯察地理,既知幽隱無形之事,也知顯明有形之物;既能推究事物之原始,也能探求事物之終結(jié);既知死生之規(guī)律,也知精氣凝聚之萬物等等。凡“大天”所示的各種事物各種道理,他無所不知,無所不曉。行為不違背天地的規(guī)則;知識周遍于萬物而足以匡濟天下,所以他當(dāng)行則行,當(dāng)止則止,不會出現(xiàn)偏差;極力廣泛推行天道而不流溢淫濫,樂其天然、知其命數(shù),所以無所憂愁,施仁義于天下。天之所行,地之所載,一切以天為準則。 三嘆“大德”。“蕩蕩乎!民無能名焉。”堯君之大德,與天同覆,與地同載,如陽光如雨露,滋潤萬物,而萬物不知所報;如山川如大地,生養(yǎng)萬物,而萬物不知所出。浩蕩偉大之大德,百姓卻無法去稱贊他。德到至高處即無德,名至極高處即無名。德,非德,即德;名,非名,即名。名高到“無能名焉”的狀態(tài),即是至名,德高到“無德而稱焉”,即是“大德”或“至德”,猶如“泰伯,其可謂至德也已矣,三以天下讓,民無得而稱焉。”泰伯之至德,與堯君之大德,都有“無能名焉”,“無得而稱焉”的特點。大德即上德,上德即上善,“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上善,即“太上”,老子說:“太上不知有之,其次親而譽之。”堯君之大德,即“太上不知有之”之善德,“百姓淡然不知其善。”“蕩蕩乎!民無能名焉。” 四嘆“大功”。“巍巍乎!其有成功也。”先說:“蕩蕩乎!民無能名焉。”大德浩蕩而無以稱名贊揚,接著又說:“巍巍乎!其有成功也。”大功巍巍,功勛卓著,先談“無為”,“無能名焉”,后談“無不為”“其有成功”,先談“則天”之法,后談“則天”之功,贊嘆堯帝“無為而治”,“無為而無不為。” 五嘆“大禮”。“煥乎!其有文章。”“人有三不朽:太上立德,其次立功,其次立言。”堯帝有大德,“蕩蕩乎,民無能名焉。”有“大功”,“巍巍乎!其有成功。”有“大禮”,“煥乎!其有文章。”文章,即有稽可考的禮儀典章制度,系不朽之“立言”。 這一章極贊堯君的偉大,然而堯君的偉大,在乎昊天的崇高;昊天的崇高,在乎天道的偉大;天道的偉大,在乎功業(yè)文章;功業(yè)文章的偉大,反推又在乎天道的偉大;天道的偉大,又在乎堯君的偉大。此一章既言堯君,又言天道,既談“無為”又談“無不為”。故曰:“唯天為大,唯堯則之。” 【原文】 8.20舜有臣五人而天下治①。武王曰②:“予有亂臣十人③。”孔子曰:“才難④,不其然乎?唐虞之際⑤,于斯為盛⑥。有婦人焉⑦,九人而已。三分天下有其二⑧,以服事殷。周之德,其可謂至德也已矣。” 【注釋】 ①舜有臣五人:傳說是禹、稷、契、皋陶、伯益五人。 ②武王:周武王,姓姬,名發(fā),周國開國的天子。 ③亂臣:治國之臣。亂,治理。 ④才難:人才難得。 ⑤唐虞:唐堯、虞舜(即堯、舜時代)。 ⑥于斯:到周武時代。斯:這,指代周武王說話時。 ⑦有婦人焉:十人之中還有一位婦女。婦人,相傳是指太姒,文王的后妃,武王的母親,能以德化天下。 ⑧三分天下有其二:商代末年,周文王的勢力已很大。相傳當(dāng)時天下分九州,文王得六州。 【語譯】 舜有五位賢臣而天下大治。武王說:“我卻有善于治國的大臣十人。”孔子說:“俗謂人才難得!不正是如此嗎?從唐、虞時起,到了這時最為興盛,但其中有位女性,實際上不過九個人罷了。周人當(dāng)時已擁有三分天下中的兩分,卻依然敬事殷商。周人的美德,可說是登峰造極了。” 【解讀】 上章談堯君偉大,在于運用天道。本章虞舜和武王偉大,在于運用“人道”。人道即“人才”。“舜有臣五人”,武王“有亂臣十人”,以及“周之至德”,均是用具體例證說明虞舜和武王運用人道而治理天下的特點。孔子所說的“才難”,人才難得,也是對圣人用人之道的贊揚。堯是孔子心目中的圣人,虞舜和武王也是孔子心目中的圣人,大禹也是圣人,只是圣人也有高下之別,堯是圣之仁者,虞舜和武王是圣之智者,禹是圣之勇者。仁者在于效天,智者在于用人,勇者在于無欲。 【原文】 8.21子曰:“禹①,吾無間然矣②!菲飲食而致孝乎鬼神③,惡衣服而致美乎黻冕④,卑宮室而盡力乎溝洫⑤。禹,吾無間然矣!” 【注釋】 ①禹:夏國開國的天子。 ②無間然:無可指責(zé)。間,罅隙、缺陷。 ③菲(fěi ):薄。 ④黻(fú)冕(miǎn):古代祭祀時穿的衣服叫黼,戴的帽子叫冕。 ⑤溝洫(xù):溝渠,指農(nóng)田水利。 【語譯】 孔子說:“關(guān)于禹,我真是無話可說了!他菲薄自己的飲食而盡心孝敬鬼神,他自己穿著破爛的衣服卻把祭服做得很工細,自己的宮室極為簡陋卻致力于田間溝壑的治理。禹,我真是無話可說了。” 【解讀】 本章是孔子對禹圣公而忘私品德的贊揚。 堯是仁圣人,舜是智圣人,禹是勇圣人??鬃诱J為“無欲則剛”,剛則無私,剛則有勇。莊子在《秋水篇》中也說:“知窮之有命,知通之有時,臨大難而不懼者,圣人之勇也。”圣人之勇表現(xiàn)在無私無欲,臨難不懼,“博施于民而能濟眾”。“義之所在,不傾于權(quán),不顧其利,舉國而與之不為改視,重死,持義而不撓。”《荀子•榮辱篇》,本章孔子所贊揚的大禹薄飲食而厚祭祀,惡衣服而美禮服,簡居陋室而傾力于溝渠,實在是無私之美圣人,勇圣人。禹之圣人,較之堯舜,自有高下,堯則天道而治天下,舜仿人道無為而治,禹則躬身溝渠,疏浚江河,治水十三年,三過家門而不入,圣德純粹,以身示范,垂名后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