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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央視紀錄頻道,在極度缺水的惡劣生存環(huán)境里,狐尾松竟可以活到五千年以上,這個年齡,放在中國,就是一部中華文明史的全程見證者。
活著,盡管艱難,樹的字典里從未收錄信念、希望、正能量、堅韌、忍耐、曲折與光明、否極泰來、天生我材、歷盡九九等等這些詞組,任一棵樹都不靠這些來支撐自己。
旱魃,風沙,嚴寒,洪澇,鹽堿,這些對于樹來說,是“樹生”之常境、常態(tài)、常識,沒有什么可以拿來怨尤、抱怨和忿忿的。
和風細雨,泥融沙暖,韶光煦日,遇上了,是幸運,是難能,是偶然和一過,而非正常、理所、應該和必須,自當知足、珍惜和感恩。
如是,一株站在烈日旱魃里等待一縷不知何時會來的水汽的狐尾松必定是安靜的,旁觀者以為必然的焦灼、煩躁、嘆息、絕望、怨恨,并未在樹的心脈里油然。
有這工夫,樹還不如在無遮無攔的大太陽下瞇著打個盹兒呢。
這樣的智慧或者說心性,對于樹來說是天然和本能,對于一個人,有時卻是窮其一生也難以開悟的。
在山中,在東海嶗的嶺嶺壑壑,一些樹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有棵落葉松,枝干像蛇一樣纏絞攀援著重重的藤,如果沒有外來的干預,付諸足夠的時間,不出意料,這些看似柔弱的藤將夤緣而上,并終致這棵原本生機勃勃的落葉松凋零、枯朽、倒下。
子英庵口通往嶗頂?shù)男缴?,有兩棵枝干扭曲的松樹。他們的成長,該是歷經(jīng)了幾多風雨的肆虐與狂囂,才讓自己原本頎拔筆直的脊梁隆起了嵯峨的駝峰。在景區(qū)的地攤上,有一些被稱作“嶗山棍”的拐杖被拿來向游客兜售,這些柔韌的硬實的杖,是拿被山民叫做“狗椒”的雜木制成的,較之需要審批才能采伐的松槐楸等喬樹,這些椒通常被山民視之如敝屣,拎鎬頭刨了毫不顧惜。
然而,一邊是不蔓不枝地被削斫成杖,一邊卻也在參參差差地執(zhí)生為椒。要知道在大山眼中,不材的椒和俊朗的松應是一樣的嫵媚。還有那些銀杏,在蔚竹庵,華樓宮,明道觀,華嚴寺,太清宮,總能看到他們滄滄桑桑地立著,站在氤氳的云嵐和裊裊的香火里,站在坍圮的垣壁或莊嚴的廟宇前,站在仰望的心靈及漠視的眼睛中,也站在歲歲輪回的春秋和一去再不回頭的時間之外。
我曾長時間地關注嶗山腳下的一棵銀杏,從雪花稀落的冬天開始,彼時他是灰暗的枯澀的,枝杈光禿,背景是灰白的或藍光一現(xiàn)的天,風從銀杏頭頂跑過,毫不流連。有時會看到一只喜鵲踞在枝椏上,半天不動。
王朝明/攝
日子一天一天排著隊往前走,銀杏的影像襯著陰陰晴晴的天光,形意的變化難以察覺,卻又是在一刻也不停地生發(fā)著。春光陸續(xù)脫穎,玉蘭傲放枝頭,迎春開得眩人眼目,銀杏也慢慢繡了些淡淡約約的綠色。天空與大地之間,銀杏試著只讓自己的葉子而不是心隨風而動。
在一株年紀足夠老的銀杏看來,每一個日子都似曾相識,每一度春秋也大抵還是老樣子,不同的,只是仰著臉望他的那些人,青絲換了華發(fā),卻不如自己的葉子,在啜滿秋涼靜美歸根之后,猶能于韶風巽雷中再度醒來。
想起早先的光景,鄉(xiāng)野上,村頭巷尾,通常會有一棵蒼蒼的老樹,譬如槐樹,譬如楝樹,譬如榆樹,譬如梧桐,譬如白果樹,白果樹也就是銀杏。能擁有一棵年邁的氣象遒蒼膺蘊韜翰的白果樹,這樣的村子令人羨慕和心生敬意。一盤磨掉了牙的老碾,幾個磨掉了牙的老農(nóng),一口井壁長滿青苔的幽深老井,再加上一株虬枝龍鐘樹皮皴裂盤根突起的老樹,這是昨日鄉(xiāng)村見慣不驚的似水流年和漫漶依稀的陳年舊影。
如斯,每每想起,總是令人……不已。
2
有位僧人說過一句話:我就是這樣忍了一輩子。出家人尚且如此,普羅天下的凡夫俗子又能怎樣。
忍,有時候,很多時候,除了如是,其實真沒有其他更好的選擇。想來,忍卻又是相對的,辯證的,富有彈性可以延展的:彼時忍不了拔劍而起,此時笑一笑云淡風輕;可以安之若素于創(chuàng)業(yè)之始的篳路藍縷,卻往往膩味于功成名就的錦衣玉食;何須糾結(jié)拍爛桌子的唇槍舌劍,需要提防的是面具后的機心;為了將天邊最美的那片云彩請進取景框,為了記錄一棵樹是怎樣走過他的二十四節(jié)氣,為了追隨一滴水的前生后世,鏡頭后的那個人可以忍受零下幾十度的嚴寒、驕陽曝曬蚊蟲叮咬、日復一日索淡無味的守候,而僅僅是因為一個眼神的輕蔑和不屑、一聲虛張聲勢故作威嚴的鼻子里擠出來的哼,兩個曾經(jīng)的鐵桿兒從此永將陌路。
忍不了,風可以拂袖而去,水可以拔腿就走,云可以逍遙而逸,鳥可以振翅而飛,即便是一頭慢吞吞的蝸牛,也盡可以耐下性子聽從井檐之外的召喚和自己內(nèi)心的指令,可是一棵樹不能,一座山也不能。
樹不能說走就走。天底下所有的樹的字典里都沒有任性這個詞兒,一棵合格的樹惟一能有的選項只是韌性。
天下之大,哪里沒有一棵樹的立錐之地:大漠深處,戈壁灘上,看到那些胡楊、紅柳、沙棘了么,狂風,旱魃,流沙,霜天堿地,艱難顯而易見,不知道他們有沒有怨尤、苦恨以及決絕要走的意思,但總歸不見一棵樹揪著自己的根須離開;黃山危崖上凌風冒雪的迎客松,泰岳十八盤虬枝蟠曲的五大夫,古寺名剎那些長年被煙熏火燎的銀杏、柏、槐,踞立在嶗山高崖石崮間的一株株有著風的形狀的在野之樹,看見他們那些平靜的忍了么?
在這里,在那里,對于一棵樹來說,其差別真的有想象的那樣迥然天壤云泥么?一動不如一靜,樹或許會作如是想。于是樹就站在那兒,入定了般,不挪窩兒,一動不動,一直站到時間的深處,將自己站成一座山的模樣。風不止,樹欲靜,這是一對矛盾,然而造化的智慧每每讓這矛盾了無痕跡地轉(zhuǎn)化成美麗的傳奇和壯闊的風景。
山光悅鳥性,山光亦悅樹性,或者說,是山與樹因性相近而相互欣賞彼此愉悅吧。在漠漠的流光里,一棵樹遇見一座山,這是樹的幸運,也是山的幸運。
山雄偉或矮小地立在天地之間,即便時有深深的云來遮和霧來繚,只要沒有丟掉仰望的本能,山還是很容易被一些心靈和腳步所發(fā)現(xiàn)和趨鶩的。
它們從天邊大老遠地趕來,熙熙攘攘,借助風、翅膀、矯健的足爪、滾滾的車輪、插入云天的索道及纜車,抵近山,登臨山,或許其中的少數(shù)還棲居于山。
不應懷疑其對山的傾慕與景仰,但也毋庸對其留山之久在山之恒抱有過高的期待。它們總歸不是一棵樹,一棵擁有山之性的樹。
總是這樣,山和樹,相看兩無言,又相看兩無厭。
很小很小的一株樹,很老很老的一棵樹,與很大很大的一座山對視,彼此的視野里,都有著一樣的等高線。沒有太多的話題,山和樹有一搭沒一搭地說兩句,有時說起風、鳥和蜻蜓,有時提及蘑菇、霧凇和月亮,更多是時候他們什么也不說,只是深深淺淺地望著海上的云。
云輕輕地飄過來,又輕輕地離開,從來不跟山和山里的樹打招呼,云的眼里只有崖頭的那眼泉。泉水卻喜歡有空沒空就跟山和樹聊一會兒,談天,談地,也談往事和遠方。
聊啊聊,一個早晨又一個黑夜,一個春天又一個秋天,來來回回,都是泉在說。有時候,泉說得累了,口有些干,泉就屏了聲氣,然后,一山的山、樹、泉都默不作聲,似乎大家都在想心事,可是很多時候大家其實都沒有一點兒心事。
不說話,誰都不說話,最后還是風忍不住了。風總是這樣。大家想。然后,泉哼起了一個小曲兒,樹平平仄仄地打著拍子,山在心里斟酌著一首詩。他們都不睬風。把風閃著了。風好像生了氣,頭也不回地跑走了。但誰都知道,不用急,也不要去找,風一準呢還會回來。
那么好吧,且忍著,等風來。
3
一棵上了年紀的樹,總能讓人肅然起敬,不管它是長在村莊,生在野地,還是難得幸存于城市。山深老樹多,道觀、寺廟或者書院也是如此。
嶗山里,有不少上了年紀的老樹。聽說王哥莊東臺有株古槐,概是秦時的吧,樹木不比日月,秦時明月歷千年若一剎皎皎依然,一棵秦時的樹能挺到現(xiàn)在,著是不易。有暇當去看看,想那古槐,應是國槐而非刺槐吧。
太清的老樹古木也不少,大都佩著銘牌,上寫名字、科屬、樹齡,就像那些胸前排滿勛表肩上扛著金星的將軍,不過古樹只是安靜忍韌地將自己長成古樹,不愿也無藉萬骨成枯的。
寺廟道庵,似乎很喜歡栽種銀杏樹,是的,建筑如人,樹亦如人,都是有著自己的性子的;物以類聚人以群分,所以,寺觀和銀杏走在一起是很自然很搭的事情。
一起穿越歲月流光,一起櫛沐風霜雨雪,一起餐啜紫霞青嵐,甚至一起面對刀光劍影兵燹狼煙,它們的肩肋彼此依靠,肝膽相照,呼吸與共,根脈與命運也是打斷骨頭連著筋的。
然而世上哪里有什么桃花源和香格里拉,又有多少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的愿景得以成真;有道是不如意者十之八九,一個完美圓滿的夢,若得一二照進現(xiàn)實,便可額手矣。所以每每登仰名山古剎時,拿目光撫摩著那些虬盤蒼蒼的古木,那些斑駁龍鐘的寺觀,且瞻觀它們鐫在石刻碑銘里的前生今世,總能發(fā)覺古樹的老通常要老于古建的老。
廟宇總是抵不過風雨,不管是人世間的,還是大自然中的。樹,從不躲避反而喜歡自然界的風雨,卻和廟宇一樣對人間風雨避之不及且又不能。想起了莊子的“山木”,一棵樹,若作得了自己的主,它是不是會選擇一爿香煙繚繞晨鐘暮鼓的所在作為棲身之地呢?
跟華嚴寺一樣,明道觀前也有兩株華齡千載的銀杏樹。
從那羅嚴窟側(cè)的小道逶迤而上,幽仄的小路一如大山的筋絡,忽而青筋突起,忽而潛行于荒草亂藤,幸有驢友留下的形形色色質(zhì)地不一的路標,時于山重水復歧路優(yōu)柔之際,讓人復又云開霧散柳暗花明。
在山脊之側(cè)的林莽磐石間穿行,小路隨著山勢而高低俯仰,水聲也隨之清亮、喑啞復又明泠。水云來來去去去去來來,銀杏樹的葉子黃了又綠綠了又黃,眼前的明道觀卻是斷壁殘垣,正午的秋陽照著粲粲的一澗清泉、兩樹黃葉,還有觀后的犖犖峰崖與寂然滿谷的天光。
幾乎感覺不到有風,卻猶然感知得到,漫山的風在浩浩流光里埋頭趕路呼嘯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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