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日子有幾個外地朋友來京,酒桌上有倆哥們兒爭競起來了,一個說是:先有潭柘寺后有北京城。一個說是:先有什剎海后有北京城。
這哥兒倆爭得挺激烈,再加上多喝了二兩,更加面紅耳赤。周圍的哥兒幾個見倆人爭執(zhí)不下,就讓我這所謂的“老北京”評評誰說的對?這哥兒倆的臉有點兒像猴兒山上的猴兒屁股對著我。我笑著說:你倆爭的不是一碼事兒。
聽到這兒,我弟攔住我說:得嘞哥們兒,別磨叨了,都聽明白了。
見兩張剛剛消失的猴兒腚又上了猴兒山,我琢磨著可能是我打的比喻不太恰當,便就此打住。我這人有時說話不耬著,為說明問題愛瞎打比喻,逮著什么說什么。引經據典比喻好了,人家便豎起大拇指夸道:哥們兒真牛逼,有學問!有時旁敲側擊拿身邊兒哥們兒的陳年舊事打比喻,往往就會招來責罵:操!你丫嘴真夠孫子的!認識你這么一哥們兒算是倒了血霉了!其實我這人自嘲精神也倍兒強,沒少拿自己打镲。
略微尷尬,只是略微啊,整體氣氛還是挺熱烈的。一哥們兒打破了片刻的沉寂,問我:什剎海這地方從前也這么熱鬧嘛?
我說再早我不知道,反正我小的時候沒這么熱鬧。上世紀六七十年代,什剎海這地方既沒有《帝京景物略》里描寫的“西湖春,秦淮夏,洞庭秋”周邊“梵各鐘磬,亭墅各聲歌”(該書19頁)的熱鬧;也未見老衲持瓢“日出乞食”(該書40頁)的虔誠和閑著沒事兒的文人雅士站在銀錠橋上一邊兒看山景兒一邊兒搖頭晃腦的窮磨叨。更沒有現在“夜幕低垂、紅燈綠燈、霓虹多耀眼”,燈紅酒綠的醉生夢死。
我小時候那會兒,那兒地界兒就是一老百姓、窮孩子們的樂園,夏天是游泳場,河邊兒的柳蔭兒下是納涼、遛鳥、侃大山的地方;冬天是滑冰場;春秋天兒,圍著水邊兒撅蒲棒、撈小魚、撈水草,要是趕上運氣好能撈上幾條五顏六色的“火鐮片兒”和像水粉畫里畫的那樣的淺綠色的“燈籠草”那就得高興得屁顛兒屁顛兒的,回家放在自制的小魚缸里且看吶。偶爾也能在湖里撈出幾個大河蚌來,興奮地抱回家一煮,肉倍兒死性、倍兒筋斗兒,比口香糖還禁嚼,放彈弓子上能崩鳥去。
我家那會兒住的離什剎海大概有個七八站地,那會兒北京坐公共汽車六站五分錢。夏天,家長給一毛錢,我們坐車兩頭兒夠不著,總要走上兩三站。去時花五分錢坐車,門票二分錢,游完泳后便把游泳褲衩搭在腦袋上,既能遮陽又能很快地晾干褲衩。路上,用剩下的三分錢買一根兒“紅果”或“小豆”冰棍兒,走大街串胡同,說說笑笑,不知不覺就到家,不累、倍兒開心。
有時游完泳后天剛擦黑兒,我們便圍著湖邊兒挖“季鳥猴兒”。北京人管“知了”叫“季鳥”,有人說是讀音上有誤,我琢磨著,所以這么叫,是因為這東西每年就出來一季,而且象鳥似的有翅膀,因此得名“季鳥”。就跟管“小知了”叫“伏天兒”一樣,因為小知了伏天叫得最歡。
彎著腰,也看不清楚,別管是螞蟻洞、蚯蚓洞還是什么小蟲子的洞,見到就一通兒亂摳,有時好不容易挖到一個,用手指一挖開洞,它一下掉到了深深的洞底。這會兒就會找來一根兒小棍兒伸到洞里往上逗它,只要是感覺它的兩個“大鉗子”夾住了小根兒就往上拔,這時的動作就要小心翼翼,否則稍一碰到洞壁它便會重新掉進洞底。要是趕到這樣的“擰種”,就得用游泳褲衩到湖邊兒上沾上水,完后對著小洞里一擰。要是再不出來,只好把憋足的一泡尿滋進去了,嘴里還得喊著:給我放毒、灌水,一定要把它悶死在里邊!過一會兒,“季鳥猴兒”就會乖乖兒的爬上來,不知是憋出來的,還是熏出來的?
天要是完全黑了,就借著路燈在樹干上找,也叫摸“季鳥猴兒”。
后來大一點兒了,到了十四五歲,我們就改去“八一”湖游野泳了,那兒的水面兒更寬闊,樹林子更大,“季鳥猴兒”更多。
我十五六歲時,滑冰主要是在“八一”湖。到了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我工作的單位離什剎海近,晚上下班后幾乎天天去什剎海冰場滑冰。我“一字”滑的不好,但倒滑、踢“醉八仙”都不錯。你要是滑著滑著看見有個漂亮姑娘在你前邊兒跟“不倒翁”似的晃了晃蕩的,你就圍著她滑兩圈兒,她要是沒露出懼怕、想躲著你的樣子,你就把手伸給她說:怎么著,我?guī)慊瑑扇??人家要是不搭理你,你也別強求,省得招事兒。她要是把手伸給你,這“婆子”就算“拍”成了,拉著姑娘的小手兒這叫一個溫暖,那時,青春萌動的情愫像詩一樣美!此刻,你會以為她是你唯一的浪漫愛情故事,可當你撒花兒一放手,滑出一段兒再“暮然回首”,那姑娘卻和別人拉著手“在燈火闌珊處”。這時你要是耬不住火,上前問個究竟,那肯定就是一場架。
冰場上要是“呼啦”一下人都往一塊兒聚,肯定是有叫碴吧兒的了;要是“呼啦”一下又散了,那不是撂倒一個就是炸冰(冰面兒裂大口子)了。
從前的什剎海沒什么特殊的,并沒給我太深的記憶,周邊住戶跟胡同里的住戶沒什么區(qū)別。到了晚上,河邊兒小道兒上就看不見什么人了,特別是冬天的晚上,偶爾有一兩對靠著大樹搞對象的;偶爾有幾個出來倒臟水的,特靜。
朋友問我是喜歡原來的老北京,還是喜歡現在的新北京?怎么說吶?隨著城市的發(fā)展,改變了北京人的生活習慣,也改變了北京的文化。就我自己來說,總覺著那會兒活著心里踏實,就好像你的腳是貼著地面慢慢走,你的魂兒跟著你,你到那兒都是那么的熟悉,喝高了,閉著眼都能摸回家。
現在不一樣,出門兒便見來往的人行色匆匆,車水馬龍,一上大街就五步一回頭兒、三步一扭臉兒的提溜著心,走在街上讓人心里那么的不踏實?,F在雖然大街更寬了、胡同里更干凈了,還建造了好多體現老北京文化標志性的建筑,但那只是為了適應外地人的觀光。今天,不管外地的觀光者在什剎海、前門大街、還是在胡同里轉一圈兒,那只不過是一種短暫的體驗,老北京只是在他們的猜測、想象之中。別說他們,就是現在的老北京也大多成了胡同生活的局外人。
從前串胡同是生活,現如今串胡同是回味、懷念、尋覓、無奈,總惦記著找回什么或留住什么,早沒了從前那份從容淡定,完全是兩種心情,兩種生活體驗。不一樣,真的不一樣!
現在不但城市沒了老北京的模樣,連人好像都變了。從前哥兒幾個一聚、小酒兒一喝,說的那些個話,透著熱乎乎的、句句都貼著心窩子,你要是真遇到點兒事兒,哥兒幾個真扯開前襟兒拍著胸脯子滿應滿許,過后一準兒幫你。現在雖然也能聽到些許仗義的話,但你千萬別認真,“家雀(qiao三聲)兒操老鷹,你一說我一聽?!鼻f別當真,你要是全指著,到裉節(jié)兒上肯定瞎!現在的人太過于圓滑、過于計較,“學習雷鋒好榜樣”時一個賽著一個能說,可到了現實中一點兒虧都不吃。
多少次,本來是一頓敘舊、回憶美好時光的小酒,可到頭來卻是,有錢的滿面春風聊吃喝玩樂;窮困的一臉愁容倒苦水,少了很多從前的那種豁達、包容、樂觀。北京人快沒有集體的記憶了!
朋友說他們去了什剎海、前門,覺著挺好的,挺能代表老北京的風貌、體現老北京文化的。我一笑,說:是不錯,可那些個都是外地人的景兒;有錢的樂兒,不是咱老百姓正常的日子。
什剎海、前門這地界兒,還有一年一度離“皇上”越來越近、離老北京越來越遠的廟會,就像給肌體已經衰老的老北京吃了片“偉哥”,雖然還能挺起來,但已經不是從前的感覺了,外地人只看到了局部,瞅著,還行!一摸,挺硬!覺得,真棒!可身子骨兒棒不棒只有北京人自己能體會得到,北京人知道這不是第二春,老北京快釘不住了!
說實話,我現在對是“先有的什剎?!?,還是“先有的潭柘寺”并不是特別關心;我更關心的是今后先沒了誰?后又沒了誰?并不是我這人太多慮,因為現在的人,已經忘記了過去,不想著未來,總是強調要活在當下??伤麄冞@個當下,還沒有當年韓信趴在“襠下”看得遠。
這時,有人說:又他媽開始胡侃、瞎比喻是不是?
嘿嘿~不侃了,就此打??!喝酒!走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