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第六十三回《壽怡紅群芳開夜宴，死金丹獨(dú)艷理親喪》，寶玉生日當(dāng)晚在怡紅院設(shè)宴，眾姐妹行酒令抽簽，探春抽到的是杏花，簽上題“瑤池仙品”四字以及一句詩“日邊紅杏倚云栽”。注云：“得此簽者，必得貴婿，大家恭賀一杯，共同飲一杯?！?/span>“紅杏”與“得貴婿”有何聯(lián)系？此簽與探春日后的命運(yùn)有何關(guān)聯(lián)？正好最近杏花開了，今天我們就聊聊杏花和它背后的故事。
一株杏花，攝于天津大學(xué)
1. 杏果與杏仁
春到北國，城市里開得最熱鬧的多半是薔薇科喬木的花卉，梅花、桃花、梨花、李花、海棠、杏花。這些原本都是果樹，后來有了品類繁多的園藝品種，遠(yuǎn)遠(yuǎn)看過去，如煙似霞，長得很像。
走近觀察，如果花朵的萼片反折，與花瓣之間的夾角很大，那么你看到的極有可能是杏花。這是杏花區(qū)別于其他薔薇科果樹的重要特征。
一株杏花，攝于北京房山
杏（Armeniaca vulgaris Lam.）是薔薇科杏屬喬木，原產(chǎn)我國，成書于戰(zhàn)國至西漢年間的《山海經(jīng)》已有記載：“靈山之下其木多杏。”
據(jù)《西京雜記》，西漢上林苑種有兩種杏樹，一種為蓬萊杏，一種為文杏。其中文杏的木材有文彩 [2]，這種木材可用作門梁。司馬相如《長門賦》：“刻木蘭以為榱兮，飾文杏以為梁?！碧拼娙送蹙S《輞川集》詩集中有《文杏館》：
文杏裁為梁，香茅結(jié)為宇。
不知棟里云，去作人間雨。
前兩句寫文杏館以文杏和香茅作建筑材料，后兩句形容文杏館樓閣之高。[3] 不過也有說文杏就是銀杏的，畢竟杏之樹干既不筆直也不粗壯，何以作房屋之棟梁？不過古代類書多將文杏歸類于杏，關(guān)于銀杏的記載中卻不見文杏，王維詩中的文杏究竟是哪種喬木，有待進(jìn)一步考證。
杏，圖自《本草圖譜》
關(guān)于杏這種水果，漢代末年已有采食的記錄，《名醫(yī)別錄》載：“杏生晉山川谷，五月采之。”另據(jù)記載，早在漢朝，杏這種水果已從中國向西傳入伊朗、亞美尼亞、希臘和羅馬。[1]
晉朝的宮殿前已種有杏樹 [4]，可以猜想當(dāng)時種此樹的目的，除了春日賞花之外，亦當(dāng)有夏日嘗果。至宋代，杏樹的果實(shí)已有金杏、白杏之分，《本草綱目》引宋代醫(yī)家寇宗奭：
金杏深赭色，核大而扁，乃接成者，其味最勝。又有白杏，熟時色青白或微黃，味甘淡而不酢。生杏可曬脯作干果食之。山杏輩只可收仁用耳。
“白杏”，圖自《本草圖譜》
杏這種水果，我是來到北京上大學(xué)之后才吃到的，酸的甜的都吃過，并不懂得如何分辨，原來主要是看顏色。一年暑假去西安旅行，秦始皇陵附近有許多小商販兜售杏子，兩塊錢一袋，一袋里面大概有十來個，外皮金黃，而且已經(jīng)熟透，用力捏就會有汁水流出來，我保證那是我吃過的最甜的杏。西北是杏的主產(chǎn)區(qū)之一，那天吃到可能就是上文“其味最勝”的金杏。
現(xiàn)在想來，小時候吃的“話梅”很多都是用杏做的，外面一層果肉吃完后，果核一定要用磚頭砸開，再吃里面的果仁。現(xiàn)在我知道那果仁就是杏仁了。不過“話梅”里的杏仁味道微苦，比不上超市里賣的杏仁和美國大杏仁，畢竟不是專門培育出來吃果仁的品種。
杏仁和美國大杏仁，它們似乎只有個頭大小的區(qū)別，但二者根本就是兩個不同的物種。美國大杏仁在植物學(xué)上正式名叫扁桃，是薔薇科桃屬的，又被叫做巴旦木。
巴旦杏，圖自《本草圖譜》，實(shí)際上是一種桃
2.美麗的杏花詩
相比于食用，杏樹更引人注目的是它的花?！度悍甲V》描述杏花的顏色：“花二月開，未開色純紅，開時色白、微帶紅，至落則純白矣。”
從唐代起，大量的詩詞開始描寫杏花，其中的一些詩句至今耳熟能詳。排得上前幾位的，可能有唐代杜牧《清明》：“借問酒家何處有，牧童遙指杏花村”，南宋中期詩人葉紹翁《游園不值》“春色滿園關(guān)不住，一支紅杏出墻來”，南宋僧人志南《絕句》：“沾衣欲濕杏花雨，吹面不寒楊柳風(fēng)”，以及元代文人虞集《風(fēng)入松·寄柯敬仲》“報道先生歸也，杏花春雨江南”。
值得一提的是，“一支紅杏出墻來”并非葉紹翁原創(chuàng)。晚唐詩人吳融（850-903）早有這樣的詩句，只不過寄托的是詩人內(nèi)心的憂愁，其《途中見杏花》云：
一枝紅杏出墻頭，墻外人行正獨(dú)愁。
長得看來猶有恨，可堪逢處更難留。
林空色暝鶯先到，春淺香寒蝶未游。
更憶帝鄉(xiāng)千萬樹，淡煙籠日暗神州。
其另一首《杏花》也寫到墻頭的杏花，并指出從探出墻頭的杏花最是“含情”：
粉薄紅輕掩斂羞，花中占斷得風(fēng)流。
軟非因醉都無力，凝不成歌亦自愁。
獨(dú)照影時臨水畔，最含情處出墻頭。
徘徊盡日難成別，更待黃昏對酒樓。
陸游（1125—1210）也有兩首詩寫到墻頭的杏花，其《馬上作》云：“楊柳不遮春色斷，一枝紅杏出墻頭?！薄缎@花盛開》：“鴨頭綠漲池平岸，猩血紅深杏出墻。”不過，終究還是葉紹翁的那句流傳最廣。“紅杏出墻”后來成為典故，在明清戲曲小說中多借指妻子出軌。
關(guān)于杏花，陸游寫得最好的是這首《臨安春雨初霽》：
世味年來薄似紗，誰令騎馬客京華。
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
矮紙斜行閑作草，晴窗細(xì)乳戲分茶。
素衣莫起風(fēng)塵嘆，猶及清明可到家。
淳熙十三年（1186）春，陸游閑居山陰的第五年，朝廷重新起用詩人為嚴(yán)州知州。住在西湖邊的客棧里，春雨下了一夜，詩人一宿未眠，寫下這首詩以派排遣心中隱憂。五年前，江西水災(zāi)，陸游號令各郡開倉放糧，同時上奏朝廷告急、請求開倉賑災(zāi)，結(jié)果被給事中趙汝愚彈劾“不自檢飭、所為多越于規(guī)矩”，于是忿然辭官?！笆牢赌陙肀∷萍啞被蛑复耸?，而詩人內(nèi)心更深的憤懣恐怕是山河破碎而“報國欲死無戰(zhàn)場”，小人誤國卻“書生無地效孤忠”。畢竟年過六旬，壯志難酬，就在這年春天被朝廷召見之前，陸游才寫下那首著名的《書憤》：“塞上長城空自許，鏡中衰鬢已先斑?！?/span>
詩中頷聯(lián)“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最為有名。
比陸游稍晚的史達(dá)祖（1163-1220）《夜行船（正月十八日聞賣杏花有感）》“小雨空簾，無人深巷，已早杏花先賣”，可能是從陸游這句化用而來。
早春賣杏花，在當(dāng)時確有其事，戴復(fù)古（1167-1248）《都中冬日》云：“一冬天氣如春暖，昨日街頭賣杏花?！?strong>然而杏花有何可賣呢？畢竟它的花期不長，若是買回來用作插花，也開不了多久。對此我沒有找到可供解釋的資料，姑且存疑。
王世懋（1536-1588）《學(xué)圃余疏》：“杏花無奇，多種成林則佳。城中朱氏園中百株，偃仰水傍，予嘗攜榼賞之，今當(dāng)于廣圃荒池別置?！薄都t樓夢》李紈的住處稻香村附近有幾百株杏花，“如噴火蒸霞一般”，也是取杏花之多。
一片杏花
3. 賈探春與杏花簽
說完杏花，我們再回到文章開頭提出的問題。探春抽到的那枚杏花簽，簽上所題“瑤池仙品”四字，或與《西京雜記》中的這條記載有關(guān)：“東海都尉于臺，獻(xiàn)杏一株，花雜五色，六出，云仙人所食。”南朝祖沖之《述異記》稱之為“仙人杏”。[5] 當(dāng)然這只是傳說，不過這里的“瑤池仙品”，是暗示賈探春“得貴婿”后身份的高貴。
簽上那句“日邊紅杏倚云栽”，出自唐代高蟾《下第后上永崇高侍郎》。這是一首揭露科場舞弊的詩，元代辛文房于1304年所編《唐才子傳·卷九·高蟾》載有一則本事：
據(jù)《唐才子傳》，高蟾“性倜儻離群，稍尚氣節(jié)”，乾符三年（876）及第，但在此之前的十年，他屢試不第、累舉不上。這首詩即作于某次科舉落榜之后。詩題中的“高侍郎”指禮部侍郎高湜。《唐才子傳》作“馬侍郎”，恐不確。高湜于咸通十二年（871）以中書舍人權(quán)知貢舉，旋拜禮部侍郎，掌管全國學(xué)校事務(wù)及科舉考試。
高蟾寫這首詩，目的正是向高侍郎反應(yīng)晚唐科場上徇私舞弊的現(xiàn)象。[6] 詩的前兩句以“和露種”、“倚云栽”比喻此類考生，依靠人際關(guān)系“有所憑恃，特承恩寵”，進(jìn)而成為“天上碧桃”、“日邊紅杏”，“一登龍門，則聲譽(yù)十倍。”
理解這首詩后，再看探春抽到的這枚杏花簽?！耙性圃浴本褪恰暗?/span>貴婿”，“日邊紅杏”就是成為王妃。所以眾人恭賀：“我們家已有了個王妃，難道你也是王妃不成？大喜，大喜！”因此，杏花本身與“得貴婿”并無關(guān)系，實(shí)在只是因?yàn)?/span>高蟾的這首詩，這枚簽才有此意。
一棵山杏，攝于北京
4.兼談探春的真實(shí)命運(yùn)
需要指出的是，在高鶚?biāo)m(xù)《紅樓夢》后四十回中，探春所嫁是鎮(zhèn)海總制之子，這與杏花簽的暗示并不相符?！版?zhèn)海總制”遠(yuǎn)不及公侯高貴，如果嫁給鎮(zhèn)海總制之子，探春分明是“下嫁”，稱不上“得貴婿”。因此《紅樓夢》探佚學(xué)的開創(chuàng)人梁歸智先生認(rèn)為：探春的結(jié)局應(yīng)該是“嫁到中國以外的一個海島小國去做王妃?！?span>[7]
這一觀點(diǎn)毋庸置疑。除了這枚杏花簽外，第五回《賈寶玉神游太虛境，警幻仙曲演紅樓夢》，金陵十二釵正冊第三幅有關(guān)探春的判詞，是書中的第一個證據(jù)：
后面又畫著兩人放風(fēng)箏，一片大海，一只大船，船中有一女子，掩面泣涕之狀，也有四句寫云：
才自精明志自高，
清明涕送江邊望，
千里東風(fēng)一夢遙。
同樣是這一回，警幻仙子新制的《紅樓夢》曲子第五支《分骨肉》寫到：
一帆風(fēng)雨路三千，把骨肉家園齊來拋閃?？挚迵p殘年，告爹娘休把兒懸念。自古窮通皆有定，離合豈無緣？從今分兩地，各自保平安。奴去也，莫牽連！
第七十回《林黛玉重建桃花社，史湘云偶填柳絮詞》末尾寫探春放風(fēng)箏，回應(yīng)判詞：
探春正要剪自己的鳳凰，見天上也有一個鳳凰，因道：“這也不知是誰家的？”眾人皆笑說：“且別剪你的，看他倒像要來絞的樣兒。”說著，只見那鳳凰漸逼近來，遂與這鳳凰絞在一處。眾人方要往下收線，那一家也要收線，正不開交，又見一個門扇大的玲瓏“喜”字兒帶響鞭，在半天如鐘鳴一般，也逼近來。眾人笑道：“這一個也來絞了。且別收，讓它三個絞在一處，倒有趣呢！”
“鳳凰風(fēng)箏”即暗示探春日后“飛上枝頭作鳳凰”，而探春這只風(fēng)箏被另一只鳳凰風(fēng)箏來絞住，則是日后島國國王前來提親。與此同時，一個門扇大的玲瓏“喜”字風(fēng)箏來逼近，而且還帶著響鞭，明顯是婚禮的場面。探春告別家國，遠(yuǎn)赴海外與島國國王成親的寓意已十分明顯。所謂“一帆風(fēng)雨路三千，把骨肉家園齊來拋閃”，自古公主等女子和親，結(jié)局多半悲慘。
想起之前去莫高窟看過一幅的壁畫，畫中不是佛祖也不是供養(yǎng)人，而是一排身著紅妝的少女。據(jù)講解員介紹，她們都是當(dāng)年參與和親的貴族女子，從小生活在府衙深閨，過著無憂無慮、錦衣玉食的貴族生活，一朝出門就是遠(yuǎn)嫁異國。她們中的絕大多數(shù)都沒能返回故土，有的甚至死在了漫天黃沙的旅途之中。她們是那段腥風(fēng)血雨歷史中的犧牲品，但的的確確為保衛(wèi)家園和諧安寧作出過貢獻(xiàn)。因此才有了這樣一幅壁畫來紀(jì)念她們。
那次游覽莫高窟看了十幾個洞窟，我對這幅壁畫的印象最深。聯(lián)想到我們的三姑娘探春，她遠(yuǎn)嫁島國之后，命運(yùn)又能好多少呢？如果像高鶚?biāo)m(xù)探春只是嫁到海疆，后來又回京歸省，不僅與曹雪芹的本義不符，故事本身所有具有的悲劇力量，也大大地削弱了。
[1] “水果里主要以桃和杏是由中國傳到西方的。這兩個禮物或許是由綢緞商人帶去的，首先是帶到伊朗（公元前二百年或一百年），從那里再到亞美尼亞、希臘和羅馬（公元第一世紀(jì)）?！币姡溃﹦谫M(fèi)爾著，林筠因譯：《中國伊朗編》，商務(wù)印書館，2016年，第398頁。
[2] 《西京雜記》卷一：“初修上林苑，群臣遠(yuǎn)方各獻(xiàn)名果異樹。……杏二：文杏，蓬萊杏?！弊ⅲ骸安挠形牟烧??！?/span>
[3] 裴迪《文杏館》亦寫建筑之高：“迢迢文杏館，躋攀日已屢。南嶺與北湖，前看復(fù)回顧。”
[4] 《晉宮闕記》：“明光殿杏八株。”《洛陽宮殿簿》：“干陽殿前杏六株，含章殿前杏四株。”
[5] 《述異記》：“天臺山有杏花六出而五色，號仙人杏。”李時珍《本草綱目·果部第二十九卷·杏》：“《西京雜記》載蓬萊杏花五色，蓋異種也?！?/span>
[6] “唐代科舉慣例，舉子考試之前，先得自投門路，向達(dá)官貴人‘投卷’（呈獻(xiàn)詩文）以求薦舉，否則沒有被錄取的希望。這種所謂推薦、選拔相結(jié)合的辦法后來弊端大啟，晚唐尤甚?！币?/span>周嘯天等：《唐詩鑒賞辭典》，上海辭書出版社，1983年，第1314。
[7] 梁歸智：《紅樓夢探佚》，北京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10年，第頁。
作者簡介：江漢湯湯，企業(yè)職員 / 中國美術(shù)館志愿者講解員 / 自由撰稿人，個人公眾號“古典植物園”，現(xiàn)居北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