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畫《晚鐘》是法國十九世紀悲觀主義派畫家米勒的作品。二十多年前,我第一次從繪畫書中看到《晚鐘》時,我就被畫面所表現(xiàn)的藝術內涵感動了。面對那倆陌生而又熟悉的年青農民夫婦,我久久不忍合書。一種靜謐,因貧窮孤獨的兩個心靈下的靜謐,隨了晚鐘而蠢蠢欲動的靜謐振憾著我的思緒。
我對畫中農民是虔誠的基督徒而陌生;熟悉的是農民和他們腳下的土地。
我家的很多親戚就是農民。而真正讓我第一次佇立注視一位在土地里勞作的農民,還是我年少時候的一次日落黃昏。那次我和玩伴在田野玩耍,見日落了西山,我們各自分手回家。在回家的小山坡上,小河溝對面坡上突然傳來“嗚-”一聲吆喊,這吆喝聲似有強勁的穿透力,打破了靜謐暮靄的田野。我被這吆喝聲止了腳步。回頭看去,一個五十來歲精瘦的農民男人正叉腰仰天長嘯。
他頭裹白布帕,一身單薄的青丹藍布舊衣裳直立在赭色的土地上。鋤頭斜斜地挖嵌在他面前的新土里。他黑紅汗?jié)n的臉仰望著灰暗的天空。他見我回頭看他,他的眼白從空中斜掃了我一眼,又轉對他的雙手掌,啐的一聲,一口唾沫飛沾到他的手掌心,他搓了搓手掌,又開始彎腰挖地。鋤頭的锃亮在空中一晃,噗一聲悶響鉆進土里去了。野草被老農翻埋在新的泥土下,鐵鋤把暗紅的泥土挖出了血痕,泥土特有的腥味是土的血液所散發(fā)出的,彌漫在老農的四周。他機械重復著勞動的動作和不斷忍受土地的靜寂,久久,這一切驀地讓老農氣沉丹田仰天長嘯,發(fā)出一聲最原始野性的吆喝釋放土地負重于他一生的艱辛。
這長嘯反而顯得他孤寂無援。
老農淡然斜視我的那一眼,我感覺他把我當成了他生活圈外的陌生人。
我們川東大巴山一帶的農民在勞動時候習慣于這樣“嗚-”地一聲長嘯,特別是一個人在孤寂的山窩窩里勞作,這樣做可以消除短暫的疲勞,那也是不甘心孤單勞作的意味。在我年少那時代常??梢栽诨慕家巴饴牭竭@樣的吆喝聲。自從我看到《晚鐘》后,就不由地把老農的吆喝與畫面里晚鐘的樂曲聯(lián)想起來。
《晚鐘》里的農民把自己的靈魂交付給了他們心中的上帝。二十世紀七、八十年代的中國農民是把他們純樸的心依托給了他們自己的土地。畫里畫外,不同歷史時期,不同地域的農民對上蒼都有企盼。畫里的人希望上帝拯救他們受苦難的靈魂;近代中國農民企盼老天爺給予風調雨順好的收成。
米勒曾經寫道:你正坐在一棵樹下,體會著可能享受到的安靜與安祥;突然看到一個背著一捆柴草的窮苦人從一條小路上艱難地走來。這是現(xiàn)實主義的農民畫家米勒慧眼識別了人類的痛苦。他把他自己痛苦的經歷而升華到宗教與美學高度,他找到了痛苦心靈的喉道,輸以憂傷的養(yǎng)料,再把憂傷變?yōu)榄倽{。于是他創(chuàng)作了《扶鋤的農夫》《拾穗》《晚鐘》等繪畫作品。這些使他成為了“鄉(xiāng)下佬的但丁,土包子中的米蓋朗基羅。”在繪畫方面我曾是米勒繪畫藝術的追隨者;我仰慕他的人格和藝術。
我有過米勒寫道過的那樣的經歷。
那是八八年的秋末冬初,也是黃昏。我獨自坐在土路邊,對著面前農舍后院的三株光禿禿的李子樹寫生。李子樹由下到上,由粗的樹干到細小的樹枝錯落有致顯得非常美麗。樹干和樹枝黑灰油亮的皮在柔和的光線折射下很有質感和豐富細微的色調。
我幻想著從眼前縱橫交錯的樹枝看到圓月水晶般懸掛在夜空的景象,該有多么的具有詩情畫意;那一瞬間該有多么的恬淡和雅致。
一絲絲寒風拂曉我臉面,我手指被山風凍得有些僵硬。寂靜空曠的山野讓我自在。我陶醉。當我眼前攝取的景致完成在速寫本上的時候,心情卻格外的愉悅亢奮起來。
突然,一陣急促的嘩嘩嘩在我背后響起。我回頭看去,沉重的柴背篼壓迫一中年農婦趔趄的沖了下來,她手里還緊緊拽著樹枝。她凌亂的頭發(fā)上粘滿了枯黃的草葉,汗?jié)竦念^發(fā)一束束粘在她緋紅的臉上,兩三層外衣因熱而完全散開。她一到土路邊后,人連著背篼重重的就仰靠在了斜坡上。那一刻,她原本想長嘯一聲,見我生人在前,于是忍住了,只是深深地松了一大口氣。她仰靠在背篼上歇息了沒有半分鐘,又弓身吃力的把背篼背立起來,順著下坡路往家趕去。拖在路上的桉樹葉呼呼呼呼隨了她艱難的步伐一路掃去。漸漸的,她的背后現(xiàn)出一條潔凈的路來。
我慢慢走在她的后面,看不見她的身影。那背篼里密扎的枯草枝夾著黃綠色的樹葉仿佛是一座流動的小山。
是的,那就是一座小山,被那農婦急匆匆背在回家的路上。那小山離我越來越遠,也變得越來越小,甚至有些模糊起來。我突然發(fā)現(xiàn)這黃昏時刻的小山有別于《晚鐘》的美景;那流動著的小山真的融化在了遠處霧藹的山巔。
二○○四年三月十七日星期三在開江縣
修改于二○○五年五月二十日星期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