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其昌是大書法家,這幾乎不用置疑。
董其昌(1555-1636),字玄宰,號思白、香光居士。松江華亭(今上海)人,明代書法家、畫家,擅畫山水,師法董源、巨然、黃公望、倪瓚,筆致清秀中和,恬靜疏曠;用墨明潔雋朗,溫敦淡蕩。書法兼有“顏骨趙姿”之美。其畫及畫論對明末清初畫壇影響甚大。書法出入晉唐,自成一格,能詩文。說是大宗匠,一點不為過啊。
但今天要說的是他犯的錯事兒。而這個錯事,幾至關(guān)乎人品、文品,因此值得一提。
(《庾信詩》局部)
有一件書法作品叫《庾信詩》,狂草體,最早的時候有人題字說這是謝靈運(yùn)的書法,明代人豐坊專門對這件書法作品進(jìn)行了考證,并把考證的結(jié)果書寫在《庾信詩》的末尾,考證證據(jù)很清楚說,這不是謝靈運(yùn)的作品,理由是謝靈運(yùn)是生于385年,死于433年,而庾信是生于513年,死于581年,一個生于前代的人,不可能書寫后世人的詩歌,這是非常清楚的考證。但是豐坊并沒有考證出來這件書法作品是誰寫的,仍然存疑。
后來董其昌見到這冊書法,認(rèn)為狂草始于張旭,于是直接指定這本書法是張旭之跡,由生卒年歲看,這當(dāng)然沒有問題,張旭是唐代人,書寫前人的詩歌當(dāng)然不成問題。
可是事情并沒有因此結(jié)束,董其昌后來刻自己的《戲鴻堂帖》時,把這個帖子刻入,并且在后面加了跋文,跋中說這個書法豐枋“持謝書之說甚堅”,意思就是說,豐坊堅定地認(rèn)為這個帖子是謝靈運(yùn)所書,董其昌自己則終于辨明了這是張旭的書法,因此,他董其昌對于這個書法來說,是有再造之功的。
董其昌的這種做法,顯然是錯誤的,是歪曲史實的。啟功老人在他的《論書絕句》第五十六首記載了這件事,算是狠狠批了一番董其昌的做法。我們來看原詩:
謝客先書庾信詩,早懸明鑒考功辭。
騰誣攘善鴻堂帖,枉費千思與萬思。
詩里有典故,因此,逐句看一下。
第一句,謝客,謝靈運(yùn)有個小名叫客兒,因此后人稱謝靈運(yùn)為謝客。先書庾信詩,指在庾信之前就寫下庾信的詩,前人寫后人的詩,這本來就是不可能的事兒。
第二句,早懸明鑒,很早就有明確的鑒定。考功,指豐坊,明代人,因為曾經(jīng)做過禮部考功員外郎,因此,這里以考功替代人名。辭,說法,鑒定語。
第三句,騰誣攘善,宣揚(yáng)錯誤觀點,排擠正確的好的說法。鴻堂帖,指的是董其昌刻的《戲鴻堂帖》。
第四句,枉費千思與萬思。這里有個典故,當(dāng)然,這個事兒至今還有爭論,權(quán)當(dāng)故事聽啊。
民間有一傳說稱董其昌妻妾較多,按照傳本《黑白傳》的說法,六十歲出頭的董其昌看中了陸紹芳佃戶的女兒綠英,于是他的兒子董祖常帶了人強(qiáng)搶綠英給老子做小妾。陸紹芳當(dāng)然憤怒,于是在四鄉(xiāng)八里逢人便講,遇人就說,認(rèn)大家給評理,后來就有人編了個評書故事,題目就叫《黑白傳》,原因是董其昌號思白,另一個主角人物是陸紹芳,源于陸本人面黑身長。
評書藝人到處傳唱,董其昌知道后大為羞惱,以為這是一位叫范昶的人搗的鬼,去找范昶算賬,可是范昶并不承認(rèn),跑到城隍廟里向神靈起誓,為自己辯白。結(jié)果不久范昶恰巧就生暴病死了,于是范母就認(rèn)為是董其昌家逼的,遂帶著兒媳龔氏、孫媳董氏等女仆穿著孝服到董家門上哭鬧,董家也強(qiáng)勢,不但對她們大打出手,還將他們囚禁到隔壁坐化庵中,關(guān)起門來將幾個婦女摁倒,剝掉褲子。范家兒子用一紙“剝褌搗陰”(褌,音kun,指褲子。把女子褲子脫了,施行猥褻)的訟狀將董家告到官府。
后此事久久不能決斷,又經(jīng)仇家不斷擴(kuò)散,終致民怨沸騰,第二年春天,大批民眾自發(fā)對董府進(jìn)行了打砸搶活動,把董其昌書寫的牌匾也沉入池塘,民鬧官署,也算大事,但究竟是非曲直,至今也沒有公斷,有說是董其昌太惡霸,有說是仇家利用,紛紛擾擾,未有定論。
(以玄改丹處)
董其昌曾經(jīng)為了這個事兒跟朋友吳玄水寫信自辯,吳玄水的回信開頭就說:“千思萬思思老先生。”意思是說,你叫思白,發(fā)生這樣的事兒,你難道不值得千思萬思嗎?啟功在詩中引用這樣的典故是說,像這樣平空亂說別人的考證結(jié)論的董其昌,真是白費了千思萬思。
當(dāng)然董其昌的影響力還是大的,自從董其昌說《庾信詩》帖是張旭的作品之后,歷史上的大家們都認(rèn)為這就是張旭的作品。
啟功對這件事也不以為然,他的判斷是這樣的。
庾信詩中有原句是:“北闕臨玄水,南宮生絳云”,其中的“玄”水,寫成了“丹”水,而據(jù)歷史考證,北水南火,水黑火紅,是中國傳統(tǒng)五行的常識,這里為啥經(jīng)改玄為丹呢?原因是宋真宗曾自稱夢其始祖名玄朗,于是下令天下諱此兩字,就是遇到這兩個字,寫成其他字。因此,啟功至少給這件作品作了斷代考證,認(rèn)為他是宋人的墨跡,而且是在宋真宗大中祥符(宋真宗的年號)年以后的作品。
(《啟功論書法》原圖及詩解5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