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刺猬/原發(fā)表于紙媒《博愛》，署名菊韻香
01
這個故事，發(fā)生在我的老家。
從記事起，我一直管隔壁的石榴叫小姨。小姨姓宋，長得文靜清秀，皮膚也白，只要走出籬笆院，總?cè)堑迷S多小伙子望著她標致的背影發(fā)傻出神。
“瞅啥瞅？再瞅就讓你娶了她！”
通常情況下，不管是誰發(fā)出這樣一句東北味十足的呵斥，小伙子們一個個拔腿就跑。
小姨漂亮得就像初春盛開的達子香，怎會沒人肯娶她？
那時，我感到特別奇怪，就纏問原委。小姨總是一言不發(fā)，垂首回家。有幾次，我還看到她眼圈里，不知怎么就噙滿了淚。
我記得非常清楚，有一次，見我又纏問小姨石榴，母親走來，揪住我的耳朵狠狠說：“你長點記性，再別問小姨嫁人的事。”
“為啥？”
“喂豬！去，打豬草去！”
見母親真生了氣，此后多年，我再不敢多嘴多舌。大約是在1969年，一天，一群十四五歲的男孩子突然闖進小姨家，憤憤叫嚷，要將小姨拖進河汊喂狼。小姨嚇壞了，躲在柴堆后嗚嗚哭。而就在孩子們撕撕扯扯的時候，小姨母親從屋里奔出，死活護住了它。
所幸，在當?shù)仡H有威望的學校校長聽到消息，匆匆趕來罵跑了那幫孩子：從今往后，誰要再欺負石榴，我就開除他！
原來，學校組織觀看露天電影，放的是抗戰(zhàn)片《地道戰(zhàn)》。當看到日本侵略者在冀中平原燒殺劫掠時，孩子們將對日本兵的仇恨全轉(zhuǎn)嫁到了小姨身上。
也便是在那天，我終于得知小姨石榴居然是個日本孤兒。
提及小姨石榴的身世，當要從日本軍國主義推行的“偽滿洲移民計劃”說起。
早在1906年，南滿鐵道株式會社總裁后藤新平向日本國政府提出，滿鐵經(jīng)營方針的一個重要內(nèi)容是移民，準備于10年內(nèi)由日本“將50萬國民移入滿洲（中國東北）”。這個狼子野心昭然若揭的論調(diào)，很快獲得了政府的批準與支持。至1945年，日本在東北移民人數(shù)已高達150萬人。大量移民的后果之一是，無數(shù)中國東北地區(qū)的百姓失去了自己的土地和家園，而日本歷史卻將此強盜行徑美化為“滿洲開拓團”。
中國有句老話，叫天作孽猶可違，自作孽不可活。1945年8月，蘇聯(lián)紅軍挺進東北，與東北抗日聯(lián)軍合力展開強勢反攻。日軍節(jié)節(jié)潰敗，那些不拿武器的侵略者——“開拓團”移民——亦狼突豕奔，四散逃命。
曾有一個名叫中村清子（中文名字陳淑清）的日本孤兒如是回憶說，
“日本宣布投降前不久，不知從哪里來了個日本兵，穿著大馬靴，帶著大洋刀……他最后說，''''把這些大人和孩子全殺了’。我和妹妹年齡大一點，我8歲，我妹妹7歲。我母親說，你們倆快跑吧，就叫我們從屋頂往外跑。結(jié)果，我跑出來了，我媽媽跟我的小弟弟小妹妹一塊被殺了。”
這般殘忍血腥的場景，在當時屢見不鮮。因日本軍方規(guī)定，每個家庭只準攜帶一件物品回國，為登上擁擠不堪的火車或輪船，許多“開拓團”移民毫無人性地拋棄了自己的孩子。一天清晨，天色還未亮，一對中年農(nóng)家夫婦突然聽到了一陣斷斷續(xù)續(xù)的嬰兒啼哭聲。走出院，循聲望去，門口多了只笸籮。
笸籮里，躺著個看上去也就六七個月大的女嬰。
這個女嬰，便是后來的石榴。
那天，情知尚在襁褓中的女嬰是被日本開拓團拋棄的遺孤，中年夫婦犯了難。片刻之后，女人輕嘆聲氣先開了口：“唉，作孽啊。小鬼子喪盡天良，可孩子有啥錯？”
“你想收養(yǎng)她？”男人問。
“就算是只小貓小狗，你忍心讓它餓死渴死，被狼叼了去？”說著，女人彎下腰，將那個氣息奄奄只剩下一口氣兒的女嬰抱進了懷里。
“那你給她起個名字吧。”男人說，“要有外人問，就說是咱遠房親戚家生的。嫌棄是丫頭，過繼給咱倆養(yǎng)活?！?/span>
“行，在門口拾到的，留下的，就叫石榴?！?/span>
等日子漸漸太平，他們也打聽過石榴生身父母的下落。有人說，他父親被蘇聯(lián)紅軍俘虜，送進了戰(zhàn)俘營；有人說，被押往西伯利亞服苦役；也有人詛咒發(fā)狠，說被炸死了，被黑熊吃了，尸骨無存……
從此，石榴成了那對中年夫婦的閨女。
“我從笸籮里一抱起她，心里就哆嗦了一下子。她的小臉，比火炭還燙。”
回首舊事，石榴母親說，她當場慌了神，催促男人趕緊去請大夫。大夫診過病，開了方子，可方圓幾十里的藥鋪大多毀于戰(zhàn)火，根本沒地兒抓藥。萬幸在深山老林里，養(yǎng)父尋著一位老郎中，拿到了救命藥。要知道，養(yǎng)父曾在日本人的強迫下做過伐木工，多次被工頭打得遍體鱗傷，還落下了跛腳的殘疾。
小姨石榴的養(yǎng)父母心地善良，樸實憨厚，盡管家境拮據(jù)，卻給了她超乎尋常的母愛。從鬼關(guān)門把她的小命救回后，她瘦得就像一根豆芽，風大了都能吹折。養(yǎng)父看著心疼，就拎著桿土制老洋炮，拖著條瘸腿天天在山林里轉(zhuǎn)，打野兔、野雞，下到倭肯河里去抓魚，給面黃肌瘦的小姨補充營養(yǎng)。那是1948年的臘月，天寒地凍，鵝毛大雪呼啦啦地下了一場又一場。趕上這樣的風雪天，鄉(xiāng)村人家大都閉門不出，守著熱炕頭貓冬，而仍在山里尋找獵物的養(yǎng)父一不留神，骨碌碌摔下山坳，一頭昏厥過去。若非臨近的獵戶發(fā)現(xiàn)及時，誰也難料后果會怎樣。
“到了過年的時候，人家的孩子又有新衣服穿，又能吃上冰糖葫蘆，而我啥都沒有。娘為了讓我開心，就把她結(jié)婚時穿的那件小棉襖從鎖著的箱底里拿出來，改了給我穿。紅紅的，艷艷的，像河畔的達子香一樣好看?！钡任议L大后，小姨石榴曾不止一次對我說，“我知道，在養(yǎng)母的心里，我就是她最貼心的小棉襖。”而每次說到這兒，她的臉上都會露出幸福的笑，笑得淚眼盈盈。
后來，石榴與一個鄉(xiāng)村教師相識。得知這事，養(yǎng)父母坐不住了，靠著一雙腳走了四五十里山路，偷偷去了那小伙子的村子打聽情況。
嗯，小伙子人本分，實誠，值得托付終身。事實也是，石榴結(jié)婚后，小日子過得雖苦，卻也安穩(wěn)，舒心。
仿佛一眨眼，時間到了1981年的春天。小姨石榴怎么都不會想到，一封由上頭轉(zhuǎn)來的信件打破了她早已習慣了的平靜生活——
生父還活著，且正在四處尋找自己的女兒！
幾經(jīng)聯(lián)系，生父找上了門。
當時的情景，我依然歷歷在目：小姨石榴擁住養(yǎng)母，哭了一場又一場。養(yǎng)母拍拍小姨的后背，眼圈含著淚兒笑，“石榴，你在我家吃了不少苦，娘對不住你了。雖說你親娘沒了，可你親爹還在?；丶野伞１尘x鄉(xiāng)幾十年，你也該回家了?！?/span>
“娘，我走了，你咋辦？”石榴哽咽失聲。
那時，石榴的養(yǎng)父已因病去世，家里只剩下了養(yǎng)母一個人。
“娘有街坊鄰居照顧呢，不用你掛心?！?/span>
“娘，我永遠都不會忘記你，你就是我親娘?！?/span>
小姨石榴跪倒在地，給養(yǎng)母磕了三個頭后，跟隨生父回了日本。
再后來，聽說，不會說日語的小姨只在日本生活了半年就匆匆返回。這，本在我的預(yù)料之中。因為她的家、她的愛、她的母親和丈夫都在倭肯河，又怎能輕易割舍？
寫到這兒，我想起了央視名嘴水均益的一篇文章：《日本，聽我對你說》。開篇這樣寫道，
“對于我們中國人來講，日本是我們最近的鄰邦。一衣帶水這個詞，幾乎成了我們形容日本時必不可少的詞匯。然而，在地球上現(xiàn)有的國家中，日本卻是離我們最遠的一個國家。”
是的，從某種意義上說，中國和日本真的很遙遠，遙遠到陌生，甚至敵視。當然，盡管我和所有中國人一樣，無法也不敢淡忘日本曾強加給我們國家的巨大戰(zhàn)爭災(zāi)難，但我依然心懷和平之愿。自始至終，都真誠祝福小姨石榴平安，幸福。
盡管我和她無親無故，只是一墻之隔的鄰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