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已經(jīng)是曹杰的第五份工作了。一個月前，他坐在一家玩具工廠的流水線上，負責用膠水粘結組裝玩偶模型，再往前，他換做過保健品推銷員，陶瓷廠的質檢員和鋁合金門窗廠的切割工。每轉換一個工作，最多只需要半天的培訓。
這里的園區(qū)不大，但是五臟俱全。一家超市和一條商業(yè)街，銷售廉價的服裝和被褥。在路邊的小飯館，一碗米粉6塊錢。晚上最熱鬧的地方是溜冰場，門票5元。
供兩個孩子在城里讀書，對于農(nóng)村移民家庭來說是一筆沉重的負擔，“但我媽媽咬著牙把我和弟弟都帶了出來，她不想我們繼續(xù)留在農(nóng)村。”
對于一個20歲的小城青年，外面世界充滿了誘惑。在深圳不到10個月的時間里，曹杰只工作了不到8個月，還有兩個月的時間在找工作，并且感受城市：坐地鐵，看大海。
曹杰對于工資收入不是很在意，他覺得一兩千元就夠了，自己也沒什么負擔。他和3名工友租了一間房，房租每月300元，大家分攤?！拔也辉敢庾∷奚幔锩嫒藛T流動太大，不舒服也不安全?！?/div>
曹杰不愿把時間過多地投入加班：每天加班不要超過3個小時，周末至少有一天是完全休息的。他要有自己完全支配的時間，上一次辭職的直接原因就是加班問題。“我周日已經(jīng)安排好了和朋友去郊游，但工廠突然決定趕工加班。我還是回去了，但是決定離開工廠。”曹杰說。
生存，并非打工唯一的目的。這是曹杰和父親最大的不同。他是“新生代農(nóng)民工”。
按照全國總工會的分析，2009年，我國共有2.3億工人，這些“80后”的“新生代農(nóng)民工”就占了近50％的比例。他們初次外出務工歲數(shù)基本上為初中剛畢業(yè)年齡，一出校門就進了廠門。
他們大部分人都沒有結婚，很多人在城鄉(xiāng)結合部長大，沒有務農(nóng)的經(jīng)歷，也從來不想當農(nóng)民。他們的目標是在城市里生活，在現(xiàn)代產(chǎn)業(yè)中確定自己的位置。
勞動的價格
2003年，陳定啟第一次來深圳打工。他和曹杰一樣，前后換了很多次工作，“我現(xiàn)在明白了，不管干什么，在哪家工廠，外面勞動的價格就是這個數(shù)。”
這個數(shù)是多少？工廠門口的招聘告示里都已經(jīng)給出了答案。
普通工人每個月的底薪是1100元，踩著深圳市最低工資標準的底線。按照勞動法規(guī)定，平時加班費，按照時薪的1.5倍計算，周末加班為時薪兩倍。
在這些工廠里，加班是一種常態(tài)。按照每天加班3小時，周六加班一天11小時計算，加上底薪，扣掉飯費、宿舍租金和保險金，每個工人可以拿到手的1800元。
這就是目前一名普通工人的勞動力價格。每家工廠的薪資水平都差不多，區(qū)別在于加班時間的長短、伙食檔次的高低以及住宿的好壞。如果加班多一些，每天工作12個小時以上，工人們可以拿到2200元以上的工資，但是沒技術的“普工”無論如何也達不到3000元。
這樣的收入，在深圳只能維持最低生活水平。要想攢下錢，必須格外精打細算，節(jié)儉度日。
今年24歲的陳定啟來自江西，他的第一份工作是在一家變壓器廠，早上8點上班，晚上22點才能下班，周末沒有休息，一個月只能掙六七百元。老板給工人租房子住，三室一廳的宿舍住了20多人，每個角落都睡著人?！耙粋€月下來我就有點灰心了?！标惗▎⒄f。
兩年之間，他開始走馬燈一般地換工廠。但是換工作的成本很高，廠方經(jīng)常會扣留工人一個月或20天的薪水。辭工很難被批準，如果一定要走，工人往往會損失一個月的收入。
陳定啟是個愛玩的人，放了工喜歡去網(wǎng)吧和迪廳。他那點收入根本存不下來?！拔胰チ撕脦准夜S，仔細想想，我沒有技術，換到哪家廠，你不過就是個‘普工’?！标惗▎⒄f。
于是，他決定換個方向，到服務業(yè)試試。因為聽朋友說，那里除了底薪還有小費拿，提升收入的空間似乎很大。
“我馬上去一個會所應聘，當天就上班了，從最基層的服務員干起，每天在門口站10個小時，學習怎么待人接物?！标惗▎⒄f。他逐漸做到了領班、部長（負責安排服務員、接待客人）。部長的底薪1200元，算上提成能掙1500元?？伤麆偢闪?個月，那家會所就倒閉了。他又開始尋找新工作。在這個行業(yè)里他沒什么基礎，一直沒再找到“部長”的職位。
人生問題
阿芳今年30歲，她已經(jīng)是兩個孩子的母親了：女兒9歲、兒子7歲。孩子們由重慶農(nóng)村的公婆來撫養(yǎng)。每個星期她都要給他們打兩次電話。
1997年阿芳來到深圳，在電子廠的流水線上做測試工。不久，有個男孩被分配到她工位旁邊，他們倆都是重慶人。男孩每天在她的柜子里放上水果和零食，但阿芳最初不為所動?；藘赡甓嗟臅r間，男孩最終還是打動了阿芳，她決定嫁給他。
2000年，兩個人結婚，第二年女兒在深圳出生了，又過了一年他們有了兒子。阿芳帶著孩子在公婆家住了兩年，女兒3歲時，她又回到深圳打工，把一對兒女交給了鄉(xiāng)下的公婆?！八麄冮_始記事的時候，我就離開了。我一輩子都會內疚。”阿芳說。
在深圳工作了十幾年，阿芳現(xiàn)在一家工廠當技術工人，一個月有3000元的收入。老公在深圳市內做保安，夫妻每周才能見一次面。兩個人工資加起來有5000多元。每個月，阿芳會寄500元回去給孩子和老人，夫妻二人房租、生活支出要花掉2000元，剰下的錢存起來。
女兒在電話里問阿芳：“媽媽，你什么時候回來？”“‘不知道’。我只能說這三個字?！卑⒎颊f。孩子一天天長大，阿芳每天都想他們。她不想孩子成為留守兒童，但她又沒能力把他們接到身邊。
“我把孩子接來，我們照顧不了，家鄉(xiāng)的老人也會孤獨。如果兩位老人也來，我們6個人生活在這里，成本太高了?！卑⒎颊f。
老公有時候對阿芳說，不如接來算了，一家人在一起。阿芳想想還是咬著牙說：“我們沒有積蓄，以后怎么辦？存不下錢來，再干10年，還是一無所有?！?/div>
斷裂的鄉(xiāng)土
春節(jié)快到了，阿芳卻不能回家看孩子。因為她今年夏天已經(jīng)回去了一次，算上來回路費他們花了8000塊錢。“再回去，一年就白干了?！卑⒎颊f。
在這座城市已經(jīng)打拼了13年，阿芳覺得自己依舊生活在底層，擁有的不過是殘缺的城市生活。她不用化妝品，也沒去過電影院，孩子不在身邊，每周休息一天，夫妻二人又難得在一起。
“有時候，我很厭倦深圳，但我們又離不開這里?！卑⒎颊f。
老家有幾畝地，種了橘子和棉花，都已租給別人打理。阿芳夫婦都是從小出門打工，誰都不會干農(nóng)活。如果回家務農(nóng)，一年也只有六七千元收入，必須還要有一個人出去打工。
阿林的老家是江西修水縣，初中畢業(yè)后，先在家種了3年地。但種地的收入只能維持溫飽，手里沒有錢花。2001年，他跟姐姐來到深圳打工。
27歲的阿林沒有換過太多的工廠，目前他在一家鞋廠當一名小組長，收入比工人要高1/3?！霸诶霞医Y婚至少要6萬塊錢，這筆錢我已經(jīng)有了?！卑⒘终f。
他沒有什么特別的辦法，唯一能做的，就是一分錢一分錢地節(jié)省，最初的三四年，他為了省路費，春節(jié)都沒有回過家。
現(xiàn)在，阿林有了一個很城市也很拉風的愛好——自行車騎行。在自行車發(fā)燒友的指導下組裝了一輛自行車，這輛車的價格高達5500元，每個月有兩個周末，他都會和車隊朋友結伴騎行，穿著最專業(yè)的服裝，在城市里呼嘯而過。這時候，他不再是工廠里的農(nóng)民工，而是一個時髦潮人。
每次回農(nóng)村老家，阿林都對家鄉(xiāng)產(chǎn)生了一種距離和陌生感?；丶也贿^是看父母，他已經(jīng)習慣了城市的種種方便，家里已不是他最后的保障，家鄉(xiāng)也不是最終的歸宿。
未來在哪里？城市與鄉(xiāng)村同樣充滿了矛盾。
有了月末積蓄后，他換想有一套自己的房子，在深圳肯定買不起。他所糾結的是，在農(nóng)村尷尬還是在老家的縣城買房？前者要13萬元，后者要30萬元。但對他來說，這兩個選擇都是形式大于內容。他既無法回到農(nóng)村種地，也不能到家鄉(xiāng)縣城謀生，“因為在縣城既無關系也無根基，況且縣城的人也在外面打工”。
“我是待也待不下來，回也回不去了?！卑⒘置悦５卣f。（原載《三聯(lián)生活周刊》2010年第5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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