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槐記瑣
劉永翔
錢楊狡獪
“狡獪”云者，謂游戲、戲言耳，語出魏晉，檢辭書即知，非今日“詭詐”之義也。讀《槐聚詩存》，三復吟味，似窺見錢、楊二先生弄狡獪處，其二老之游戲三昧乎？
《槐聚詩存》集末有《代擬無題七首》，系于一九九一年，凡七首，詩云：
縱說疏疏落落，仍看脈脈憧憧。那得心如荷葉，水珠轉(zhuǎn)念無蹤。（其一）
風里孤蓬不自由，住應(yīng)無益況難留。匆匆得晤先憂別，汲汲為歡轉(zhuǎn)賺愁。雪被冰床仍永夜，云階月地忽新秋。此情徐甲憑傳語，成骨成灰恐未休。（其二）
辜負垂楊綰轉(zhuǎn)蓬，又看飛絮撲簾櫳。春還不再逢油碧，天遠應(yīng)難寄淚紅。煉石鎮(zhèn)魂終欲起，煎膠續(xù)夢亦成空。依然院落溶溶月，悵絕星辰昨夜風。（其三）
吳根越角別經(jīng)時，道遠徒吟我所思。咒筍不靈將變竹，折花雖晚未辭枝。佳期鵲報謾無準，芳信鶯通圣得知。人事易遷心事在，依然一寸結(jié)千思。（其四）
遠來犯暑破功夫，風調(diào)依然意態(tài)殊。好夢零星難得整，深情掩斂忽如無。休憑后會孤今夕，縱卜他生失故吾。不分杏梁棲燕穩(wěn)，偏驚塞雁起城烏。（其五）
愁喉欲斮仍無著，春腳忘疲又卻回。流水東西思不已，逝波晝夜老相催。夢魂長逐漫漫絮，身骨終拚寸寸灰。底事司勛甘刻意，此心忍死最堪哀。（其六）
少年綺習欲都刊，聊作空花撩眼看?；昙凑驿N能幾剩，血難久熱故應(yīng)寒。獨醒徒負甘同夢，長恨還緣覓短歡。此日茶煙禪榻畔，將心不必乞人安。（其七）
楊絳先生為作《緣起》曰：
“代擬”者，代余所擬也。余言欲撰小說，請默存為小說中人物擬作舊體情詩數(shù)首。默存曰：“君自為之，更能體貼入微也。”余笑曰：“尊著《圍城》需稚劣小詩，大筆不屑亦不能為，曾由我捉刀；今我需典雅篇章，乃托辭推諉乎？”默存曰：“我不悉小說情節(jié)，何從著筆？”余乃略陳人物離合梗概，情意初似“山色有無中”，漸深漸固，相思纏綿，不能自解，以至懺情絕望猶有余恨，請為逐步委婉道出。并曰：“君曾與友輩競擬《古意》，乃不能為吾意中癡兒女代作《無題》數(shù)首耶？”默存無以對，苦思冥搜者匝月，得詩七首擲于余前曰：“我才盡此，只待讀君大作矣。”余觀其詩，韻味無窮，低徊不已。絕妙好辭，何需小說框架？得此空中樓閣，臆測情節(jié)，更耐尋味。若復粘著填實，則殺盡風景。余所擬小說，大可不著一字，盡得風流也。
讀畢不禁莞爾：先生欺余哉！此錢公舊日情詩無疑也，藏之篋中久矣，何待“苦思冥搜者匝月”始成耶？
劉永翔《蓬山舟影》，漢語大詞典出版社2005年版
何以言之？蓋讀至第三首即如遇故人矣。黃裳先生曾錄此詩于其《珠還記幸》中，并附墨跡照片，題曰“書應(yīng)黃裳大才人雅教”，然則明為四十余年前舊作矣，而詩集中又略加修改，此則“錢文改公”已成自然之習慣也。原作為：
辜負垂楊系轉(zhuǎn)蓬，朅來塊獨此房櫳。春還不再逢油碧，天遠應(yīng)難寄淚紅。將石鎮(zhèn)魂終欲起，倩絲綰夢亦成空。依然院落溶溶月，悵絕星辰昨夜風。
黃裳評曰：“默存先生的早年詩帶有濃郁的玉溪生風格，書法和近來的腴美卻截然不同，是瘦勁的?！?/span>（《珠還記幸》150-153頁，三聯(lián)書店1985年）文中并云楊絳先生亦書陳簡齋《次韻尹潛感懷》詩贈之，書中亦附照片。黃裳文作于一九八二年，言墨跡為“三十多年前搜集”，如此則非新作無疑也。
又第六首首聯(lián)“愁喉欲斫仍無著，春腳忘疲又卻回”即《春懷昆明作》之首二句（《國師季刊》1939年第5期），亦錢郎少日錦囊中物也。
才大如錢公者，豈屑舊貨翻新以敷衍夫人耶？頗疑夫人之言不實也。
竊謂若以此七詩寫入小說，不知置其人物于何代。置于今世耶，則能舊詩者少。有此造詣?wù)吒?，主人公非典型人物矣；置于勝朝耶，則雖頗有能舊詩者，而無作此“槐聚體”者也（此七詩風格與集中一九四三年所作《古意》二首風格無異）。夫代小說中人作詩，當效各人聲口，此夫人而知之者也，錢公善寫小說者，豈有不知耶？《圍城》中述董斜川（影射冒效魯）詩，即效其江西體而為之者也（102頁，三聯(lián)書店2002年）。且細味七詩，皆抒情之什，實男子一人獨白耳，非男女唱和之作，如《會真記》中張生與鶯鶯所為者也。若果寫入小說，僅可用于主人公感懷回味之時，無助于故事情節(jié)之推進也。
錢公《詩存》自序中貶舊作“如鸚鵡猩猩之學人語，所謂'不離鳥獸’者也。本寡交游，而牽率酬應(yīng)，仍所不免。且多俳諧嘲戲之篇，幾于謔虐。代人捉刀，亦復時有。此類先后篇什，概從削棄?！毕壬也辉杆藶?span>之輯佚，譏曰：“他年必有搜集棄余，矜詡創(chuàng)獲，且鑿空索隱，發(fā)為弘文，則拙集于若輩冷淡生活，亦不無小補云爾。”
其告黃裳亦曰：
弟于舊作，自觀猶厭，敝屣視之。而國內(nèi)外不乏無聊好事或噉名牟利之輩，欲借弟為敲門之磚、易米之帖。……他年弟身后有為此者，弟不能如鄭板橋之化厲鬼以擊其腦，亦唯銜恨泉下。一息尚存，則掩耳搖手而已。（黃裳《故人書簡》，《學術(shù)集林》卷二288頁，上海遠東出版社1994年）
幾于聲色俱厲矣，知先生甚不欲人多覽其少作、知其舊事也。
雖然，先生于少作亦必有得意者在，誦之有味，棄之可惜，于是以“代擬”之題出之矣。
周煇撰、劉永翔校注《清波雜志校注》，中華書局1997年版
（魏子安）早歲負文名，長而游四方，……所為詩詞駢儷，尤富麗瑰縟。中年以后，乃折節(jié)學道，治程朱學最邃。言行不茍，鄉(xiāng)里以長者稱，一時言程朱者宗之。晚歲則事事為身后志墓計，學行亦高，頗有鄉(xiāng)賢祠食豚之愿。惟時念及早歲所為詩詞，不忍割棄，乃托名“眠鶴主人”，成《花月痕》說部十八卷。以前所作詩詞，盡行填入，流傳世間，即今所傳本也。（《汪辟疆文集》652頁，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
余謂錢公雖不欲食兩廡雞豚，而晚年有“文化昆侖”之目，治學為文，高談雄辯，世罕其匹，人多推為天下士、驚為天上人。而少年情事，訴之于詩，則皆“昵昵兒女語”，相形則未免不侔，是故不愿人知也。然少作之佳，自知明艷。不忍棄去，前則托“古意”以存，后則效魏子安故智、托為小說中人所作矣。詩既現(xiàn)成，而小說忽云不作，非食言也，其意惟在存其詩而免卻好奇者探其本事焉耳，可謂省心省事省力矣。夫人之智，又過于魏子安十倍矣。
顧余以一詩一聯(lián)之故而疑及其余，亡鈇意鄰，恐難免為錢、楊二先生在天之靈所誚矣。
箋錢楊拒
楊絳先生二零一六年逝世，期頤過五，人猶恨其促焉。憶一九八五年謁槐聚先生，夫人不在，未獲叩拜，余于寄先生詩中引為深憾，云：“此去淞江復守株，猶余恨事在燕都。山荊愛讀《春泥集》，未代渠儂拜大家?！睂崉t余亦愛讀其書，作詩時欲表“夫為夫之讀者、妻為妻之讀者”之意，而弄巧成拙，深求者或?qū)⒅^余不好夫人之作矣。詩既付郵，悔之莫及。今日思之，夫人茍未出門，余將不得入錢府之門也。
后復至都門，電問起居，夫人接焉，云先生已住院。問夫人體中何如，曰：“我是勞累的?！逼渎暅赝?，國語甚準，勝于先生之猶雜南音也?？謹_，遂未趨拜。故余與夫人終慳一面之緣也。
先生既歸道山，出版社約余注《槐聚詩存》，請于夫人，夫人曰：“詩可評，不可注也?！笔滤鞂?。聞王水照先生命其門人摘錄《容安館札記》中論宋詩者，已蕆事，欲付印，亦請于夫人，夫人曰：“其學當通體觀，不可肢節(jié)視也?！辈辉?。余謂夫人溫而厲，果而堅，其意所決，不肯分寸讓也，俗所謂“綿里裹針”者，夫人有焉。
顧炎武撰、劉永翔校點《亭林詩文集 詩律蒙告》，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
夫人生前，為先生著作版權(quán)事嘗數(shù)度涉訟，有勝有負，亦可見其剛毅之性焉。先君聞之，嘗嘆曰：“必也使無訟乎！”此蓋處世之道之異，余實未敢以家大人之是非為是非也。
蘇函錢答
聞楊絳先生晚年盡碎他人寄槐聚先生簡尺為紙屑，不勝痛惜，他日“容安館友朋書札”不得而輯矣，先生生平事跡亦必湮沒大半，此或即夫人之意所在乎？頃理書簏，得舊所抄蘇公淵雷寄槐聚書，敘其近況。蓋作于一九七九年自其鄉(xiāng)平陽遷至上海復職時也。此札余錄自蘇公草稿。公作書從不屬草，皆一揮而就，而于槐聚則破例如此，蓋畏其法眼之苛也。想此書當亦難逃碎身之難，亟錄此以公同好。
久疏箋敬，結(jié)想為勞。前秋自粟末南還，過都小住，值公忙于出國講學，未獲把晤為悵。年來為返滬定居計，鹿鹿無狀，近始獲準遷入兩口，卓錐之難如此。重為馮婦，復職返校，卷簾得失，未可知也。去歲曾賦俚句，藉介春酒，以不愜意，遲遲未敢徑陳，深恐擬于不倫，致貽謬恭勝侮之譏。頃得鄉(xiāng)人陳增杰同志書并寄短論兩篇求公指正，擱置月余，重拂其意，爰即檢奉玄覽。倘承獎掖，寵而教之，即感同身受矣。拙句得此機會，附博一笑。故人好事，未能免俗，乞宥勿罪。漊齋、叔子亦已逾年不通音問。世運悠悠，乏善足陳，為可嘆也。專肅，順叩
雙福，不一。
弟某頓首
蘇公示余槐聚覆書云：
鉢翁道席：奉書欣悉上庠敦聘，講席重登，不賀公定新巢，幸多士得良師也。弟去日已苦多，成事無可說，頭顱如許，面目堪憎，祇懷素餐虛度之慚，無有古稀初度之慶。叔子好事，借作詩題，公復見獵心喜，錫以佳章。非分之譽，不克消受，或反使弟折福減算耳，一笑。陳君治學，樸屬微至，已遵旨致書與之。小詩補白呈教，即叩
近安。
小弟錢鍾書上。二十六日。
馬先之寄示新刻詩稿屬題
先公宿許老門生，行誼文章異俗情。曠世心期推栗里（君推淵明為'千載邈無倫’），勝朝宗派守桐城（君亦師事姚仲實先生，為撰年譜）。風恬春雨知時霽，潦盡秋潭澈底清。把玩新編忽惆悵，卌年夢影溯詩盟。
劉衍文、劉永翔《文學的藝術(shù)》，花城出版社1985年版
此詩與《槐聚詩存》所錄有所異同。余檢蘇公詩集，得《寄錢默存都門兼壽其七十》一詩云：
吾年過二公初滿，名輩益稀今孰強？言語君房妙天下，文章鞮鞻播西方。伐山深擬日知錄，博辯拋將越縵堂。老我從游嗟已晚，燕云北望想飛揚。君三十歲時所詣已過越縵堂。讀《管錐編》新著益信。昔趙伯弢嘗有句云：踢翻高凳拋王叟。高謂高伯足，王叟謂湘綺，踢翻謂鄧彌之也。此襲其意。（《蘇淵雷文集》2054頁，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年）
二公交誼于此二書可見矣。
【劉永翔 華東師范大學古籍所教授】
（本文原刊《中國文化》2021年秋季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