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透過橢圓形的舷窗向外張望是漆黑的大地，只有兩排孤獨的黃色路燈通向遠處一座燈光不算明亮的城市。一陣輕微的顛簸，降落在了敘利亞大馬士革國際機場。這架機齡為24年的空中客車A320從80號公路也就是海灣戰(zhàn)爭中著名的“死亡之路”起點科威特城起飛，向西橫跨中東腹地，來到黎凡特地區(qū)。時隔一年多，我和搭檔劉怡第二次進入敘利亞，特意選取了敘利亞本土的沙姆之翼航空公司。

出租車走在昏黃燈光指引下的機場公路上，前往大馬士革市中心的沙姆宮酒店。放好行李，便站在沙姆宮頂樓的旋轉(zhuǎn)餐廳再次俯瞰大馬士革，街道上熟悉的水煙館、面包店、穿行的黃色出租車，遠處沿卡松山自下而上的低矮房屋，思緒一下便拉回到一年半之前的大馬士革。

2017年夏天，我和搭檔劉怡乘坐一輛掛著敘利亞牌照的奔馳商務(wù)車，從地中海邊的黎巴嫩首都貝魯特出發(fā)，翻過黎巴嫩山，來到貝卡山谷，駛向兩國邊境的口岸。司機是一位身著印有Europcar標(biāo)志的白襯衣、頭發(fā)花白的大爺，用蹩腳的英語簡單的聊著天，服務(wù)意識卻很好。經(jīng)過幾個寬大的下坡路轉(zhuǎn)彎，車上的三人默契的不再講話，看著眼前谷底平原上的那座城市。司機大爺先打破了沉默， “Here is Damascus”，我們也心照不宣，這里便是向往已久的大馬士革了。

上次來大馬士革，也是入住了沙姆宮酒店，每日在樓頂?shù)男D(zhuǎn)餐廳用早餐，舶來的法式服務(wù)與窗外的景象形成鮮明的對比。窗外的大馬士革看起來與任何城市沒有什么異樣，市中心的主體建筑沒有受到任何戰(zhàn)爭的侵?jǐn)_，街上秩序井然，仿佛這里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而向更遠處看，一切都不一樣了。東部的城市郊區(qū)，每隔一小段時間，就能看到一團黑色的煙霧騰起，接著就能在餐廳內(nèi)聽到一聲悶響，那是傳來的爆炸聲，每日都能聽到幾十次這樣的爆炸聲。它時刻在提醒著我，即使我身處一座高雅的酒店內(nèi)，享用著還算精致的法式早餐，俯瞰著依然正常的城市景觀，然而真正的戰(zhàn)爭前線，距離這里僅僅5公里。這座表面和平的城市內(nèi)，隱忍著一種巨大的力量，稍不留神，這一切就將毀滅，戰(zhàn)火時刻可以推進，將這里的一切吞噬，化為焦土。

即便這樣，大馬士革的市中心依然是一座正常的城市，敘利亞人在郊區(qū)炮火聲中，小心翼翼的繼續(xù)著每日的生活。白天時間，街上車流涌動，人們出門工作、學(xué)習(xí)，毫無異樣。尤其是老城的哈梅迪耶大巴扎內(nèi)，是特別傳統(tǒng)的中東式景象，即使這是一座歷史超過4000年的城市，但叫賣聲和人群構(gòu)建起了這里傳統(tǒng)的商業(yè)習(xí)慣。人們穿行在大巴扎內(nèi)購買自己需要的日用百貨，也會看到一些年齡大的人抿著阿拉伯咖啡，下著雙陸棋。濃濃的市井氣息散布在大馬士革各個街角。

如果不是仔細觀察，會忘了自己身處戰(zhàn)地。在每個街口，都可以看到三五士兵組成的檢查站，像一張巨大的網(wǎng)籠罩著整個大馬士革。在穆斯林最重大的節(jié)日之一古爾邦節(jié)這天，我穿過哈梅迪耶大巴扎，來到著名的倭瑪亞清真寺，期待著一場熱鬧的慶祝式禮拜，然而讓我驚訝的是，即使這樣盛大的節(jié)日、這樣著名的清真寺內(nèi)，前來禮拜的人卻寥寥無幾，我一度懷疑自己來錯了時間。身旁的倭瑪亞清真寺的看門人道出了其中的緣由——大馬士革人已經(jīng)習(xí)慣了不聚集，聚集的人群會在炮火中喪生的更多。這句話把我拉回了大馬士革的現(xiàn)實，它仍是一座站在戰(zhàn)火最邊緣的城市，未來的一切都充滿了不確定性。

夜晚的大馬士革是年輕人的世界。夏日白晝的敘利亞，艷陽高照，溫度似火烤，干燥的黎凡特地區(qū)，一進入夜晚便會被涼爽的空氣鋪滿。我們也經(jīng)常伴著夜色，進入大馬士革老城內(nèi)的水煙館或酒吧享受大馬士革的市井生活。大馬士革城東散布著大大小小的許多酒吧，這里是年輕人們休閑的地方。由于敘利亞有將近五分之一的人口為基督徒，所以在大馬士革經(jīng)?？吹焦^巾的女性和身著短裙的基督徒女性朋友一同隱入窄巷內(nèi)的酒吧。大馬士革城東的酒吧可以憑卷購買兩杯酒精飲料。酒精作用下，眼前的燈光也變得迷離起來。大馬士革年輕人在這里泡到很晚，大多看到的都是情侶面對而坐，也有前來聚會的年輕人。他們交談時臉上洋溢著燦爛的笑容。對于外國人的到來，敘利亞人感到很開心，戰(zhàn)亂七年的國家，終于看到了陌生面孔，讓他們?yōu)樽约撼鞘械暮推娇吹揭唤z曙光，自然交談也不會少。我們通常在一起聊各自國家的一些事情，而往往會被問及敘利亞人“未來會怎樣”的問題而變得沉默。我問年輕的藝術(shù)家艾哈邁德未來怎么樣，他收起臉上燦爛的笑容，陷入一小陣沉思，用一句“這里的每個年輕人都在想如何離開這個國家”來回答我的問題。我也陷入一小陣沉思，扭頭看向旁邊隨著音樂舞動的敘利亞年輕人，他們臉上的笑容，不算太協(xié)調(diào)的舞步，夸張的肢體語言，是一種真正的末日狂歡。沒人知道這座城市的未來會走向何處，幾公里外的炮火聲和酒吧內(nèi)的重低音混在一起，難以辨認(rèn)，就像敘利亞人的年輕人，早已在長時間的戰(zhàn)爭壓力下，看不清方向。

從酒吧出來，對面是一排古羅馬時期遺留下來的石柱，很多年輕人坐在馬路邊，甚至依靠著這些石柱，手里拿著他們的啤酒瓶，有一句沒一句的交流著。這個場景像極了我在真正的羅馬看到的樣子，斗獸場旁的年輕人們，也是這樣拿著酒瓶站在酒吧門口聊著天。

又是一個酒醒后的清晨，在大馬士革環(huán)城公路上，從城南去往城東，走在交戰(zhàn)前線的前沿地帶，再也看不到大馬士革城內(nèi)的那份秩序井然。眼前是大片的戰(zhàn)爭廢墟，每棟樓上的彈孔、坍塌的墻體、毀壞的天花板，都能看出這里是經(jīng)過了如何的炮火洗禮。街道上看不到人的蹤影，擁有的只是一片死寂。隨車一同行走的本地朋友馬赫，非常小心翼翼，數(shù)次勸說我不要用相機拍攝。因為在戰(zhàn)爭廢墟中，會有一些秘密警察和軍隊的人員，甚至還有反政府軍的狙擊手，若被發(fā)現(xiàn)，這個對記者高度警惕的國家，會因為相機會給我們帶來無窮的麻煩。車輛行至城東東古塔地區(qū)的邊緣地帶時，大量的檢查站出現(xiàn)，嚴(yán)峻的氛圍絮繞在車內(nèi)。我收好相機，靜候真正的戰(zhàn)爭前線的到來。然而車輛掉頭了，走向大馬士革市中心。馬赫說，這里太危險了，而且我們沒有許可證，大家都會有麻煩。這也是第一次來敘利亞時最大的遺憾所在，沒有前往真正的戰(zhàn)爭廢墟、沒有觸摸到真正的戰(zhàn)爭前線，這為第二次去往敘利亞埋下了伏筆?？祚?cè)氪篑R士革老城東的時候，兩聲巨大而沉悶的爆炸聲從路邊的林間里傳來，我知道距離我們特別近的地方發(fā)射了炮彈，那一聲沉悶的重低音，我想用一個特別不恰當(dāng)?shù)谋扔鱽硇稳?，就是再好的音響發(fā)出的重低音，都不及近距離爆炸時帶來的效果震撼。

草草行走過戰(zhàn)爭前線邊緣，我們繼續(xù)探訪大馬士革日常生活。在敘利亞內(nèi)戰(zhàn)的七年中，從大馬士革向西去往黎巴嫩的路一直沒有被切斷，這條“小尾巴”是敘利亞通向外部的命脈。大馬士革城東城南都被炮火包圍，而城西一直是一塊戰(zhàn)爭外的“福地”，從未受到過戰(zhàn)爭干擾。城西的卡松山又是一道天然屏障，阻隔炮火。敘利亞政府于是大力建設(shè)大馬士革城西。這里有興建了很多政府部門、住宅區(qū)，還有兒童樂園，被當(dāng)?shù)厝朔Q為新大馬士革。

進入新大馬士革，在城東的緊張氛圍徹底消散，大量敘利亞家庭在這里聚會消遣。人們穿過大型購物中心，在這里購買阿迪達斯、耐克的衣服，還可以吃上一頓本土“麥當(dāng)勞”、“漢堡王”，然后帶著孩子在球場上踢足球，去摩天輪俯瞰新大馬士革。一旁的海盜船傳出孩子們的尖叫聲，開碰碰車的小孩子好奇的看著我們這些外國人若有所思。敘利亞的兒童懂得害羞，看到陌生人友好卻靦腆，即使戰(zhàn)爭侵?jǐn)_了這個國家已有七年之久，他們的教育始終沒有中斷，這些兒童甚至可以用簡單的英語與我們溝通。水煙館是父母們所愛的地方，有阿拉伯人的地方處處可以看到水煙館。人們坐在戶外，桌上擺著水果。一大口吞云吐霧，歡笑聲也隨之在煙霧中彌漫。這里是戰(zhàn)爭避難所，更是孩子們免受戰(zhàn)爭影響的樂土。在敘利亞最溫存的一面也在這里，兒童的歡笑聲與城東年輕人的末日狂歡不同，這里浸透著一種延續(xù)性，一種正常而且鮮活的生命感，會突然希望這一刻封凍，永遠不要知道城東發(fā)生的一切，畢竟美好的夢總不愿清醒。

城西興建的歌劇院內(nèi)座無虛席，碰巧趕上伊朗藝術(shù)家在這里演唱意大利經(jīng)典歌劇Time to Say Goodbye，女藝術(shù)家用意大利語幾乎唱出了莎拉·布萊曼的神韻，讓在場的我們?yōu)橹袆印＿@也是我們第一次要離開敘利亞的時刻，一次充滿好奇、充滿遺憾的行程，第一次在戰(zhàn)時觸碰這樣一個傷痕累累的國家，感受這里真實的生活，在壓抑之下的秩序井然，末日狂歡般的凝重和釋放?；氐缴衬穼m，我單曲循環(huán)播放著這首歌。2017年末，播放軟件的年度總結(jié)中提到了“在2017年9月2日這天，我單曲循環(huán)了Time to Say Goodbye幾十次，這一天應(yīng)給對我很特別。”這確實是特殊的一天，內(nèi)心一直翻騰，順著胸口向上涌動，激動的使自己身體在顫抖，但并不是所謂感動的淚水，也許是一種特殊的使命感，正是那一刻我明白敘利亞的故事不會就此結(jié)束。

在沙姆宮酒店樓頂俯瞰大馬士革夜景的我，盯著城東北方向的東古塔地區(qū)回過了神。這一天是2018年12月31日，歲末更迭的夜晚，迫不及待的要加入一場“預(yù)想的盛會”之中。我們期待著敘利亞人會走向街頭，與我們一同迎接2019年的到來。飽經(jīng)戰(zhàn)亂的敘利亞，能否有一場全民狂歡的跨年活動，不得而知，所以這是一場“預(yù)想的盛會”。

位于城東的東古塔地區(qū)，一直是大馬士革交戰(zhàn)的最前沿。2017年在沙姆宮酒店樓頂看到那些因爆炸而騰起的黑煙，都來自東古塔地區(qū)。2018年2月18日開始，敘利亞政府軍無視聯(lián)合國停戰(zhàn)決議，繼續(xù)向東古塔地區(qū)發(fā)動攻擊，經(jīng)過近兩個月的激戰(zhàn)，終于在2018年4月14日全面收復(fù)東古塔地區(qū)。大馬士革最后的交戰(zhàn)前線至此平靜了下來。這意味著，敘利亞內(nèi)戰(zhàn)八年來，大馬士革終于迎來全面和平，至此再無槍炮聲侵?jǐn)_這座擁有萬年歷史、無數(shù)次戰(zhàn)亂紛爭的城市了。然而，敘利亞人并沒有慶祝這期待已久的和平。一位長居大馬士革的朋友告訴我，?；鹬笄∏墒悄滤沽值凝S月。穆斯林國家的齋月氛圍通常很濃重，街上鮮有開門的店鋪，甚至白天都很少看到人們走在街道上，?；鹬笫钱惓０察o的一個月。極度的平靜甚至讓他感到某種不安。仿佛被野火燒焦的大地，正下過一場雨，總要發(fā)生些什么。

走出電梯，在沙姆宮酒店門口尋覓出租車時，看到些許身著華麗晚禮服的女性，挽著她們的男伴走進沙姆宮酒店的高檔餐廳內(nèi)，我猜測他們是前來慶祝這來之不易的新年。這讓我感到興奮，至少有人群能夠顯示出，大馬士革的跨年夜是有活動的，不會鴉雀無聲。捏滅手中的香煙，鉆進一輛出租車內(nèi)，告訴司機去往多瑪之門。

多瑪之門位于大馬士革老城基督區(qū)，也是大馬士革年輕人喜歡進入那些老城內(nèi)藏有酒吧街巷的必經(jīng)之門。這是一座保留還算完整的羅馬門，門外是一個轉(zhuǎn)盤路口，由于離著交戰(zhàn)前線比較近，因此有很多軍人把守在這里，此處也屬于大馬士革一片還算開闊的地方，我猜測這里應(yīng)該會有聚集的人群來慶祝新年的到來。然而從沙姆宮酒店開出的出租車，走在臨近零點空曠的街道上，一路無阻。我很是失望，看來這場“預(yù)想的盛會”要泡湯了……

駛過幾個街口，我感受到街上彌散著與往日不同的氛圍。過去緊張的大馬士革，今天竟然連檢查站的警察都無心查車了，看到身為外國人的我還會道上一句Happy New Year。突然，出租車就被塞滿街道的車流堵住了，動彈不得，無法前行。我看距離多瑪之門還有將近一公里，然而道路已經(jīng)堵塞到無法前行。是歡呼的人群，大家都涌向多瑪之門。我開始異常興奮，自己沒有判斷錯。終于逃離末日狂歡的敘利亞人，要去迎接一場肆無忌憚的發(fā)泄式的慶祝活動。我推開車門，加入了敘利亞人的隊伍，走向多瑪之門。

我從未想過在時隔一年半之后，再次出現(xiàn)在多瑪之門面前。彼時的多瑪之門，除了站在鐵絲網(wǎng)后面窺視街頭的士兵外，幾乎無它。此時的多瑪之門，亮起了黃色的景觀燈，古羅馬時期的石塊甚至被照耀的有些晃眼。瞇起眼睛才能看到上面紅色一行霓虹燈——Happy New Year。站在黃色燈光前面的敘利亞人，只剩剪影，一切亮如白晝，又似日落。人們抬著頭張望，哪里有爆炸的煙火，人們的目光就投向哪里。每個敘利亞人都拿出自己的手機，打開手機的長明燈，整個街頭看起來像飄著無數(shù)只螢火蟲一般靈動。

敘利亞人瘋狂的聚集，對著天空嘶吼著我聽不懂的阿拉伯語，但我知道那是慶祝的聲音。內(nèi)戰(zhàn)八年，不敢聚集的人群，小心翼翼的走向街頭，再無炮火的摧毀，大家探出頭，面面相覷，在煙火的帶領(lǐng)之下，終于放下心中最后的壁壘，開始享受這來之不易的慶祝。即使未受到炮火侵?jǐn)_的大馬士革市中心一直處于和平狀態(tài)，但身旁幾公里終日不絕的炮火還是壓著人們喘不過來氣。在這一刻，終于得到全部的釋放。

一個母親摟著她的女兒，看著天上爆炸的煙火，眼睛里閃閃發(fā)光。小女孩看著煙火出神，我猜測，不足八歲的這位大馬士革女孩，人生中第一次見到煙火。爆炸聲與炮彈的爆炸聲幾乎無差，但終于在她的臉上沒有看到恐懼。她可能不曾想到爆炸竟然也有如此美麗的時刻，這些爆炸竟不再是奪取他們生命的瞬間。幾億人活著是現(xiàn)實，一些人死去也是現(xiàn)實，這兩者不能夠中和取其平均值。越經(jīng)歷一些事情就越懂得，你今天的生活和你心底的理想，都是不能輕易拿出來妄談的。

我也盯著煙火出神，感到自己很幸運。有幸在這座人居一萬年，建城4500年的歷史老城，參與這一場慶祝。走上街頭的敘利亞人在這里嘶吼，蓋過了煙火聲。我記得上次來在很多人臉上看到的是絕望，樂天為生的阿拉伯人都被壓得喘不過氣，老城東的年輕人在酒精和煙草里看不到未來。這次改變了，雖然被節(jié)日渲染，但人們走上街頭開始歡呼、開始呼吸。在外界認(rèn)為戰(zhàn)亂焦土、一片死地的中東腹地，卻迎來了一場最撕心裂肺的新年。